苏折枝本以为小丫头会大惊失色,谁料青杏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相当认同地点了点头:“小姐说的是,本来就该如此嘛。”
苏折枝被她一本正经的表情逗笑了:“为什么这么说?”
青杏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她原以为这小丫头于男女之事上开窍尚早,没成想人家谈论起婚嫁来竟头头是道:“奴婢村里的邻家姐姐打小就跟奴婢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果人选出了差错,光是这‘吃’、‘穿’二字就能要了人性命!”
“是啊……”苏折枝唇角渐渐拉平,视线落在虚空中一点,“我若是嫁去,别说吃穿,只怕就连性命也牢牢捏在人家手里。开心了逗上一逗,不喜欢了随手捏死也不会有人在意……”
青杏挨着在她身边坐下,捏了捏苏折枝僵硬的肩颈,安慰道:“小姐眼下婚事未定,如能觅得良婿,老爷和大夫人总不能硬是拒了把小姐绑上花轿吧。”
“我家小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比那些京城里出了名的闺秀都要好看!”小丫头扁扁嘴,“如果不是每回夫人要带小姐赴宴,小姐十次能拒九回,只怕早已嫁为人妇了,哪还用受这种委屈。”
苏折枝苦笑:“大夫人哪是真心想带我在高门贵妇跟前露脸,巴不得我缩在家里别抢了苏静娴的风头呢。何况原本想着我是庶出,若是侥幸被哪家高门大户的夫人相中了,定是要去做妾室的,……只是如今看来,与人做妾倒至少性命无忧。”
青杏闻言也忧伤起来:“依奴婢看,那郑家公子郑璞就很好;虽说也是庶出吧,可家世清白人口简单,况且小姐嫁过去可是要做正头夫人的!奴婢还以为大夫人毕竟顾念多年情谊,真心给小姐说了门好亲事呢。”
苏折枝又何尝不知道郑家是个好去处,可同苏家的未来相比,自己的幸福又能算什么呢。她轻叹一声:“可惜我同那位郑公子没缘分。”
这些时日她听大夫人口风,郑家已准备过段日子就来上门提亲了;如今突遭变故亲事作罢,也不知那边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苏折枝翻了下身,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眨呀眨:也罢,还是先想想该如何给自己寻个如意郎君吧。
***
也不知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缠扰她整晚的问题竟有人替她先解决了一半。
昨夜淋了雨,苏折枝终究没能躲过头昏脑涨的命运,此刻正可怜兮兮缩在马车一角听对面身着华服的大夫人和嫡妹苏静娴训话,右手握拳抵在小腹试图缓解不适。
“今儿是宫里办的宴,老爷特意发话带了你去。要是丢了苏家的脸,我决不轻饶。”大夫人坐得端正,身上穿着受封诰命夫人后宫中赏赐的石青色绣云雁大衫霞帔。她一向不爱满头珠翠,除去命妇必带的珠冠,便只在发髻间插了把琥珀青翡发梳,不显山露水却又足见富贵底蕴。
‘这丫头一向性格疏懒,也不爱出门见人;往日里老实待着不抢静娴风头是很好,可若是因规矩不好入不了恒大人的眼,回头老爷定要怪罪。’
苏折枝到底是大夫人从小用心声教训大的,听到这下意识小幅度动了动,扬首挺胸做出京城贵女间最流行的坐姿。
果然,大夫人严厉的视线紧跟着扫过来,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
‘……坐姿倒勉强还算乖顺。罢了,想必就凭这张脸也不至招人厌烦。’
她冷眼瞧着面前唇红齿白面容较好的庶女,突然又是一阵气闷。
‘狐媚子生的女儿果真也是狐媚子!跟她那个娘一样生了张祸水脸!’
苏折枝:……今儿这顿骂怎么也免不了是吧。
一路上她挨了母女俩不少眼刀,苏折枝平日里被她们冷落惯了,倒不会感到不适。可临出门前她被大夫人手下的婢女按住套了身金贵异常的天水碧轻容纱裙,这会儿如坐针毡别扭极了;轻容纱如今正时兴,京中贵女们爱它轻若云絮,走动间飘摇若清风,可苏折枝却分不出半点心思感受,从苏府到皇城半个时辰的路程都在小心翼翼维持坐姿,生怕一个没注意那柔滑的天青色料子便被压出褶来。
是以当马车终于在官道外停稳,苏折枝登时松了口气,用一种异常别扭的姿势小心地提着裙边下车。
绣鞋触到地面的那一刻,耳朵里突然飘进来一声轻哼。
苏折枝借垂头看路的时机狠狠翻了个不雅的白眼,再抬起头时已换上往日那副乖顺神情:“妹妹可是有话要同我说?”她闭着眼都能猜出定是苏静娴弄出的动静。
她这位端庄贤淑声名在外的才女嫡妹啊——私下里可最是尖酸刻薄,甚至能称一句阴狠毒辣了。
果然,苏静娴面上温煦的笑容不变,莲步轻移,用只有她二人能听见的声调笑道:“不过是一件轻容纱裙,就能令你如此手足无措?也是,你打小也没用过什么好东西。可你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丫头啊,到底有谁会护着你,爱着你呢?”
明明生了副温柔小意的俏脸,可此刻一双杏眼中却盛了满满的恶意。她轻笑出声,抬手就想捉住庶姐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不想苏折枝脚下一转躲过她的触碰,苏静娴抓了个空,面上笑意顿时减了三分。
“你躲什么?妹妹不过是看你发髻乱了想整理一下罢了,姐姐这番举动是在……?”
苏折枝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硬是挤出一抹笑来:“我头一回赴宫宴,昨儿兴奋半宿又起来跑了几圈才睡下,身上脏,我观妹妹今日装扮定花了不少心思,还是别碰为妙。”岂止是花心思,苏折枝估摸着她大概是把能拿得出手的华服钗环全带上了,仔细瞧就连中衣领口都用金银线交织刺了花样;如此盛装,莫不是也打算在这端午集宴上寻个俊俏小生?
也是,苏折枝心里一哂,她这个做姐姐的既已售出,自然是该开始着手安排正经嫡女的婚事了。
苏静娴的脸果然僵硬一瞬。她愤愤收回手,连退数步抬手掩住口鼻,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脏死了,你这幅样子一会怎么入得了——”
触及苏折枝佯装出的茫然神情,苏静娴想起娘亲的嘱托,把剩下半句话咽回肚里,视线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来回扫了两圈,唇角一勾:“也罢。”反正即便苏折枝要嫁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一事本就已足够难捱,她也不希望庶姐真的能得了恒复的喜欢。
若是刚嫁过去就触怒恒大人,被乱棍打死丢出府外才好呢。
苏静娴完全不知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对庶姐凄惨未来的畅享一字不落进了苏折枝的耳朵。
苏折枝轻轻吸了口气,待苏静娴丢下她花蝴蝶一般飞扑向闺中密友后才沉下面色,幽幽视线似要将她后背烧出个洞来。
她实在不懂为何这位千娇万宠长大的嫡女非要与她过不去。两人尚在幼时便三天一找茬,五日一告状,时不时还要谋划点构陷朝她身上泼脏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能听到苏静娴的心声,从小到大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可就算这样,在苏府众人明里暗里的踩一捧一下,苏折枝也没少在她手中吃苦头,以至于在面对苏静娴时,她甚至不敢停下读心哪怕片刻,就怕对方心里突然冒出什么鬼主意,而自己却毫无防备。
苏折枝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心里莫名感到些许不安:她今日……真的能得偿所愿吗?
偏偏有时不好的预感往往格外灵验。
苏折枝缀在众人身后被领上观景台,刚一站定就听见下方爆出一阵欢呼和哨音。
端午在北昭是大节日,民间热衷于赛龙船,宫里的贵人也会造些小型龙船凑在一处比试比试,以示与民同乐。
她们来得有些迟了,待登上高台,几艘龙船已在拼尽全力朝着重点冲去,鼓手立在船头击鼓,鼓声震天,伴着响亮的号子掠过宽阔河道一路直传到高台顶层的天子耳中;苏折枝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下方饮酒观赛的公子王孙身上,心里思忖着谁更有可能救她于水火。
可没想到她的计划竟破灭得如此轻易。
苏折枝尚未反应过来,耳朵里便已涌进一大片嘈杂心声。
‘那边那个特别漂亮的就是郑钰所说的苏家庶女了吧?听说这位甚少出家门,瞧着果然眼生。’
‘长得是真美啊!一袭天青明艳大方,世所罕见!只可惜……’
‘哼!长得再美又如何?不过是红颜祸水罢了!’
‘郑钰那位庶兄也是可怜,唉……女方退亲的事如今人尽皆知,两家的梁子只怕是解不开喽!’
‘不过是见风使舵贪慕虚荣罢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郑璞兄弃了她也是一大幸事!’
苏折枝怔怔倚栏立着,风卷起她肩头发丝,拂过眼角勾起丝丝痒意。
怎么,怎么会这样?搭在木栏上的指尖不受控地攥紧,指尖血色登时褪去。
他们……婚事……都知道了……?
从早上起便昏昏沉沉的脑袋一阵刺痛,苏折枝眼前划过无数杂乱不堪的思绪。
不行,要冷静,不能慌。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左手捂着额角退到高台偏隅,右手撑住扶栏缓缓弯下腰弓起身子。
苏折枝眼前发花,靠在扶栏边小口小口吸气,耳边嗡鸣声不绝,竟连自阶下传来的脚步声也没听见。
直到视线中骤然漫闯入一角暗红衣摆,苏折枝才愣了下,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挡了人家的路,后退两步扬起头。
一张美到雌雄莫辨的脸就这样闯入她眼中。
刹那间,耳边嘈杂的嗡鸣声尽数散去,只余下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