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善她不喜欢看茅汀硕带来的书。
起先是圣贤经传,又随他看了些闲书杂学,反正就是没有关于偃师、关于莘氏一族的书——有些书甚至都不是完整的。
莘善单手托腮撑在桌上,另一只手“哗啦啦”地用力翻了几页——没意思,不想看。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肉包,细细地啃着。
“只为着翠眉红粉一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茅汀硕才不是因为那红粉佳人当不得偃师,全然是他自己不争气,不敢再做木偶。如今又穿上他那珍藏的“羽衣”,翩翩起舞,企图吸引那只雌鸟。
真招笑。
二十出头的年岁了,窝在偃师庄却当不成偃师,还妄想鸡毛变凤凰,再攀上宁嘉洺的高枝?!当心被人家旁边的真凤啄尽羽毛,跌下云头,摔作泥里一只死鸡。
莘善冷哼一声,上半身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说起来,杀鸡……
“封老大!哈哈哈!”
莘善猛地坐直身体,长身而起,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地将板凳搬到窗下,站了上去。
“吁!”
封广元领头,在门口将马勒停。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回来了六个偃师,加上封广元——全部骑马而归。莘善眸色一暗,心头窜起警兆。
门口吵吵嚷嚷,一抹绿色从莘善视线下掠过——茅汀硕喜笑颜开地去牵宁嘉洺的马。封寻凌却笑眯眯地从一旁闪进两人空隙中,隔断了茅汀硕的幻梦。
莘善不想听他们黏黏腻腻的儿女情长。她在众人间搜寻封广元的身影,却无果,向来应是进府了。她也只得从板凳上跳下,正思量着一会儿要去哪找他,房门却被人叩响。
莘善急忙去开门,将门外人迎了进来。
她朝封广元笑了一下,又腼腆地垂下头,说:
“封伯伯……”
一只手压在了她的头上,封广元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长高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吃过晡食后,随我出趟府。”
莘善心头一惊,顿觉自己的预感没有错,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封广元可从不准她出府。先前她偷偷溜出去,被抓回来后可受过不少罪。
她佯装欣喜,抬头看向那张疲惫不堪的脸:“封伯伯,这是真的吗?!善儿可以出府了吗?”
封广元盯着她的脸微微愣神,又皱着眉移开视线。
“啊……可以了。”
莘善的目光仍大胆地凝在他的脸上。看着他从青皮下钻出的粗短胡茬和愈加乌青的眼下,还有那浮肿的眼睑下坠着的两个血丝虬结、不敢正面对她的眼珠,莘善只觉得浑身舒爽。
既然有个妙人作弄他在前,那她也来添把柴,教他堵上再堵。
莘善哽咽一声,低下头,手绞着衣袖,微微一用力,便扯出一道豁口。
“封伯伯,我……”,喉间又溢出一声呜咽,手上却将一小节线头抽长,“我还是不去了……”,说罢,抬起双臂,挡在眼前。
“这……”,封广元顿了顿,想是发现了她破损的衣袖。
封广元最好面子了。
“袖子怎么都破了”,他握拳用力往下一扽,摇头长叹道:“汀硕这楞子眼大漏神。善儿你正抽条呢,小袄都磨破絮了,这还了得?我定要好好说道说道他。”
莘善透过胳膊间的缝隙冷冷地看着他装模做样,却仍不忘从喉间挤出抽噎声。
茅汀硕刚接手的时,也就半大小子,也不见封广元嘱咐他好生伺候莘善,只是要他看住她,不能让她出府。
听着封广元絮絮叨叨地挽尊,莘善的思绪也飘飘悠悠地荡去了从前。她记得那人是姓孙。她会为莘善纳鞋缝衣,擦澡哄睡,常往小院照料……直到那天,那是莘善第一次出府,自那后,姓孙的便没了踪影。
也许她本就不那姓孙的。
莘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抬头向封广元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脚趾往前一抵,鞋子又破了个洞。
“苦了你了。”
封广元的大手按在她的发心,挡住她的视线。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莘善在心中暗自诽谤。
“先借两身衣裳凑合,我让汀硕给你裁两套新的……呀,鞋也得添置了。”
她顺着封广元的声音低头看向自己从鞋子里越狱的脚趾,捂住嘴,挡住了要溜出来的笑声,抬头却见封广元已要推门离开。
他侧着身子,视线落在莘善的斜对面的地面上,说道:“让嘉洺给你去弄套衣裳吧。”
封寻凌是封广元的好儿子,是偃师庄的少主人。
他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看向莘善。他背着手,从上到下地将莘善打量一番,说:
“略宽些,倒还撑得上体面”,他朝一侧偏头,挑眉,“合该如此!不怕人说咱庄亏待小姑娘了。”
茅汀硕干咳一声,以拳掩唇,向前半步,说:“鞋子穿着合适吗?”
莘善看着他躲闪的视线,垂下头,踩了两下,嗯了一声。茅汀硕点着头表示知晓了,眼神却瞟向在莘善身后叠衣服的宁嘉洺。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柔光里的女子——嘴角噙着丝恬静的笑,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般盖住眼中光景。
莘善轻轻咬住下唇,心想:她也应该长出这样的睫毛。
似是被他人视线叨扰,那被光偏爱的人终是抬了头。对上莘善的视线,宁嘉洺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便旋开笑,颊间也荡出一枚酒涡。
“善儿,都是我旧年的衣裳,别嫌弃呀。待会儿量个尺寸,我同你硕哥哥一起给你裁几身新衣。”
莘善急忙垂下头,轻声说:“好。”
一只手搭在莘善后背,惹得她一激灵。封寻凌的脸放大在她的肩头,莘善身子后倾远离,然后看到他启唇,说:“去吃饭吧。”
封寻凌从来不会去公膳堂吃饭,除非是同宁嘉洺一起。
可是莘善不喜欢。
潦草地扒完饭,她听到有人说焦明生他们准是害了春病,便擦了擦嘴,道了声吃好了,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古人说,这男女之情都是从那眉眼招灾、声音起祸的相见开始的。
难道宁嘉洺起先也没有那纤长浓密的睫毛,所以没有掩住那摄人的眸光?莘善搔了搔头,又灵光一闪,欢快地踢踏起路边小石子。
是了,她那清越婉转的嗓音总是会让人着迷。
一路上晃晃悠悠,莘善怀中揣了条鸡腿,准备给旺善吃。她老老实实地穿过游廊,却见一个人影站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封广元背对着她,抬头向上望了望,长叹一声,说:“走吧。”
莘善端坐着,不发一言。马车摇摇晃晃,先是封广元吩咐众人的声音,再是小贩的叫卖声,而现在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和刘车夫的御马声。
她不知道要去向哪里,也没必要问——尹川城中她只活在偃师庄。封广元闭目养神。
莘善打量着他的面孔,只觉得他又老了几分——颧骨支不住皮肉,薄薄地往下坠,额角鬓间也泚出些白发。
她瘪了瘪嘴角,没有哼出声——奔不惑的年纪就该如此,再过几年就老态龙钟了。不过,她爹可不会老成封广元这个样子,因为他早在年轻的时候便死掉了。
莘善低头看向自己交迭、放在腿上的手,十指交叉后,自己握住自己的手,想起旺善已关在屋中半天,暗暗叹了一声。
随着刘车夫长长的一声“吁”,马车停了。
就这样,莘善穿着新衣裳——她的新衣裳,站在一扇朱红色大门前,微张着嘴,抬高头看向那面崭新锃亮的金匾——晔王府。
门轰隆隆地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暗绿色绸衣的男子。他低垂着头,削瘦的身形随着脚下步伐无风飘悠着。
轻飘飘地来,却立在门槛后——打磨得沉油亮的乌木门槛,像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天堑阻挡他前进,又像是他的缰绳拉伸已达极限,绷直的绳索勒停他的步伐。
莘善歪头看向府内,还未看清昏黑的内里有什么,却被那人尖细的唱喏声惊得头皮发麻。
她惊恐地看向那人。
惨白无血色的嘴唇开合,声音却像是从府内深处传来。他要莘善单独进去!
莘善紧皱眉头,瞪向封广元。后者却一脸赔笑地搓着手,朝那人说:“善儿还小,不懂礼数,还是我和她一起吧。”
没有过多扯皮,那人微微颔首,便侧身请他们入府。莘善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莫名其妙地被封广元领到一座规模堪比偃师庄的王府前,还要受府内下人的刁难,这样她很烦躁。
当然,她并不太了解当世情形。但从庄内人的只言片语中,她知晓了:偃师,无疑是除了皇家之外最有权势的群体。单是她见过的进庄拜谒的官吏们,无一不毕恭毕敬。至少在尹川地界上,偃师庄无疑是最具权势的存在。而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座王府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现在很想剜封广元一眼——堂堂的莘府让他接手后改成偃师庄,现如今竟然沦落至此。但她眼前有更奇怪的东西抓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的目光偏移——眼前这个人不像是人。
她快步跟上,鼻尖几乎要贴到他后背上。在被封广元拽回的前一刻,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温暖而安心。
封广元攥住她的手腕往身后拽。莘善无暇挣脱,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人脚边波动的衣角——脚步虚浮,但有呼吸声,而且他身上还有祟。
莘善脚下踉跄一步,稳住身形后,紧紧地跟在封广元身后。四下寂静无声,也没有风,甚至可以说除了他们三人,没有活物存在。
整个王府仿佛被怪物吞进腹中,所有的一切全都陷在一种无法看见却又实在地逼压着的阴鸷中。
莘善的手隔着布料压住狂跳的心。她看到那条祟又从那人的脖颈处渗出、凝实、伸长、结团,像一只半透明的灰色蚰蜒,嘴里衔着只硕大的鱼眼,因无法承重,猛地垂落又举起,浑浊在鱼眼中心聚集,死死地盯着莘善。
这是她看到的第三个被祟附身的人。
她慌乱地扯了扯封广元的衣袖,却遭到他一记眼刀。他仍旧恭敬地垂手含颌,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身后。
他看不见祟。她也是从那次出府时,才发现自己能看到祟。
她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她能看见鬼祟。她本身的存在已经遭人厌弃了,她本能地排斥再与他人有什么异处。
她不知道现下该怎么办。
从她有记忆以来,便住在偃师庄,在封广元的庇护下生活。她敢在庄内偷别人的衣物,偷别人的话本,偷拿各种东西,还会刻意给他们捣乱,在受惩处后偷偷报复他们,但是出府后,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想逃,却挪不动步,因为是封广元带她来到这里的,而他就走在她前面。她不能走。他俩人是一起的。
七拐八拐。
她的心情也七拐八拐,苦涩地堵在喉间。
又是一声喏,打破了她喉间於堵。莘善抬头时,那绿色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像是融进了眼前那扇黑色的门,幻化成一颗门上雕琢的草。
大门洞开,炫目的光让瞳孔骤然收紧。莘善以手遮眼,看不清眼前门内景象,身后的一只手却将她推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