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耳根软的妈宝男26
“烧死他!”
“烧死妖孽!”
嘶哑激愤的声调如同闷闷敲响的人皮鼓,空气都恍若在那鼓声中震动了起来,无数烟灰与砂砾漂浮在半空中,像是陡然腾起的妖异的雾。
整个村庄妖气冲天。
分明是漠冷的冬日,阴森如被粗麻布闷死的天空却隐隐划过几丝诡谲的闪电。
“轰隆——”
雷声越发大了起来。
火焰在冷风中张牙舞爪,映照在湿冷的地面,像是一只只逐渐畸形扭曲、盘桓立起的妖物。
面容苍老的村长举起手中的火把,火光将他半张脸庞照得如同树皮般崎岖,干裂的嘴唇蠕动,吐出一句怪异沙哑的声线。
“苍天为证,火神保佑,今日我们便将这妖孽烧死,以儆神明!”
老人佝偻着腰,高高举起把手,那苍老浑浊的瞳仁微微缩小,隐约间竟然恍若竖线。只是那竖线仅仅浮现一刻,便消失不见了。
台下的呼声愈发炽烈,每个人的手中都举着一只火把,火焰如蛇一般,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死死缠住。
村民们的表情窒红,昔日和善的面孔兴奋得近乎癫狂,额头青筋鼓起,白眼球中满是蛛网般的红血丝,一只只黑色的瞳孔被那嗜血般的疯狂挤压成猩黑的一点。
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然被某种病毒污染。
只有那十字木架上被束缚的白发男人是静谧、平和、透明的。
就在火舌即将触上那刺目的白,一道焦急、颤抖的声线打破了一切诡谲。
“住手!”
所有人一瞬间都定在原地。
一双、两双、三双……无数双隐隐泛红的视线层层叠叠地集中在青年略显苍白的面颊上。
江让有一瞬甚至生出一种荒谬怪异的感觉。
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与他隔离开的,而往日里熟悉的村民们不过是一具具被丝线操纵的傀儡。
江让努力想要抛开这些古怪的想法,于是他看向了他的爱人。
祝妙机长发披散,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凌乱的衣衫,过分漂亮白皙的肌理被粗糙的麻绳捆绑着,让人无端联想到被祭祀上供的羔羊。
而最令人恍惚窒息的,是他涟涟朦胧看来的泪眼。
眉似轻柳,瞳似秋水。
雾蒙蒙的眸中的哀怜、自苦令他看上去像是对月落珠的深海鲛人。
男人似雪的嘴唇颤抖着蠕动,他勉强露出一抹如月似纱的笑,像是在说,请离开吧。
离开吧,你能伴我两年,我死已无憾。
直到一句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一切怪异的冷寂。
村长的面色在摇曳的火光与阴暗的天光下并不能够看得真切,心神晃动的青年只听到了一句如此的问话。
“江让,你可知你的娘子是妖孽,即便如此,你仍要救他吗?”
江让勉强冷静下来,即便他心中也藏着几分忐忑,可一旦对上爱人那双绝望的眸,两年来一切的琴瑟和鸣便立刻浮上心头,一颗心霎时便像是化作了无尽潮湿的春水。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眸色在逐渐吞噬的夜中锐利如剑,他沉声道:“诸位乡亲,我与大家保证,我家娘子性情向来温顺贤良,绝不会是那等腌臜妖物。实不相瞒,我与娘子都是修真界人士,我曾是太初宗昆玉仙尊座下弟子。”
“我师尊神机妙算,许是算到了我与娘子会有一劫,是以赠了我一面照妖镜。”
青年腰脊挺直,从怀中取出一面古铜的镜子。
那镜子小巧精致,镶嵌着异石阵法,单是看上去便知不是凡物。
他四面环顾,嗓音因过分紧促而略显沙哑道:“是与不是妖孽,一照便知。”
木台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后才冒出窸窸窣窣的不满与不信任。
但很快,那些言论便随着慢慢悬飞至半空的古镜全然消失。
只见那悬空古镜中隐约有八卦图的显现,随后,一束金光自镜中悠悠探出,慢慢裹上白发男人。
江让一瞬间紧紧扣住掌心,他一双眼眨也不眨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好半晌,金光消退,被绑起的美人仍旧玉容不变,甚至那金光仿若怜惜一般地为他镀了一层柔美的雪光,叫他变得愈加容光焕发。
青年不知自己是如何狼狈地松下一口气。
回村落之前,师尊不放心,让他带上了这面照妖镜,只说此镜乃是从前太初老祖炼制之物,若是化了形的妖物,皆逃不过此镜的探查。
只是,照妖镜也并非万无一失。
江让轻轻垂眸,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白瓷瓶。
临行前,昆玉仙尊切切同他叮嘱过,便是照妖镜探查不出问题,也一定要将这雄黄酒喂给对方饮下,方能确保无误。
但至少此时,照妖镜已是安了青年一半的心。
江让收了古镜,扬声道:“诸位,照妖镜已鉴,阿妙并非妖物。”
火把渐渐熄灭,台下开始骚动,有几名村民不信任地踌躇道:“你是他夫君,自然是一心向着他的,可我们当初有人确实见过他面生异相,这该如何解释?”
青年却像是早有应对之法一般,轻声叹道:“阿妙生来患有难治之症,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奔走四方、散尽家财,但病症难愈……还请诸位看在我娘子曾为众人施药的份上,莫要再提起伤心事。”
江让说着,面色慢慢带上几分浅淡的伤神,他道:“……若是诸位放心不下,我与阿妙,过了新春便会离去。”
不少村民的面色慢慢变得动摇了起来。
说到底,这两年来,这对性情不错的小夫妻到底还是融进了村子里,尤其是江让,热情又良善,村中人大部分都曾受过他的恩惠。
如今对方这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众人自然也不好继续胡搅蛮缠,陆陆续续竟开始宽慰起了两人。
小生倒是颇为不服、形容嫉恨,但眼见事情已成定局,小生那父母又好面子,只得将少年死拖硬拽回了家。
捆缚的粗绳方才落地,面色俏白的男人便再也控制不住地栽进青年的怀中。
他像是一片轻薄的云、抖落的叶,飘飘荡荡地被爱人揽入袖口,如珍宝似地爱重了起来。
江让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轻轻披上他颤抖、失魂的肩,青年修长的骨节不停地安抚着他的后腰、脊背,轻声道:“不怕了阿妙,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青年人说得多么掷地有声,像极了一位再合格不过的、宠爱娘子的夫君。
祝妙机如细雪般的长睫轻轻颤了颤,水灰的眸中不自觉便露出几分浅浅的柔波。
他紧紧牵着青年身上昂贵细腻的衣衫,指节泛白,浅浅掩唇咳嗽道:“咳咳……阿让,还好我还有你……”
江让向来怜花惜玉,这会儿一听到对方咳嗽,立马就开始紧张了起来,两人拥揽在一起,随着散去的人群,慢慢融入了俗世的烟火中。
……
炉子上的药正沸腾起伏,发出咕嘟咕嘟温馨的起泡声。
自那日后,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近新春,祝妙机的身体也从虚弱的近乎下不了地到慢慢能起身做些简单农活了。
江让一直都不曾喂过他雄黄酒。
一是担心爱人虚弱的身体受不住药性,其次,便是他心底始终潜藏的几分不安。
可这样到底不是办法,无数次午夜梦回之际,青年总会梦到师尊同他说的锥心之言。
那一字一句,宛若长针一般,扎得他迷乱彷徨,不知不觉便心生惧意。
江让或许连自己都不清楚,即便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该去相信祝妙机。可潜意识里,对师尊绝对的信任却影响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可以骗自己去相信祝妙机,但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相信师尊。
偶尔对着眼前憔悴、病弱的爱人,青年甚至会不自觉地走神,无端想起他光风霁月、温柔细腻的师尊。
青年想,师尊那样爱他,又怎么会害他呢?
师尊为什么总是对阿妙意见那样大呢?
或许,阿妙确实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师尊将他养大不容易,阿妙作为他的道侣不懂体贴长辈,甚至这两年来总是三番五次地阻挠他回云泽峰,如今又身份成谜……
似乎许多事情并不能够深想,当初的一腔少年意气、爱意愁肠在数不尽的蹉跎岁月中,也像是变了质的蜂蜜一般,逐渐变得苦涩不堪。
以至于这些时日来,江让会忍不住地刻意去避开与男人亲密的机会。
好在近来祝妙机似乎也并无此意,他身体方才养好几分,神态恹恹、皮肤灰白,成日里昏睡在床,像是怎么也睡不够。
那双昔日里水光粼粼的眸,如今也变得愈发灰蒙蒙的,甚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江让总觉得对方在某些时间会陷入一种间歇性的眼瞎目盲。
此事无法细究,青年不是没忧心过,只是祝妙机始终坚持自己的眼睛并无问题,江让也只好作罢。
白色瓷瓶被修长的指节轻轻拧开,透明的酒液顺着漆黑滚烫的药物逐渐蔓延、渗入,隐秘无踪。
火柴慢慢熄灭,灶台边的小窗开了一条缝,细细的风雪从中飘飘然而至,将那剩余的轻烟吹得再无痕迹。
江让端着一碗药物,轻轻推门进了两人共眠的卧房内。
粗旧绒布垫着的床榻显得灰扑扑的,其上睡着一位白发美人,那雪一般美丽的色泽压得一切的灰意都变得古朴庄重了起来。
祝妙机双眸紧闭,灰白的面颊泛着隐隐的青,透明般的皮肤下青绿的血管若隐若现,他像是一具美丽的尸体,在足以令他安心的棺椁中静静沉眠。
江让轻轻叹息,到底还是心软了几分。
他轻轻将药碗放在床畔,一手扶起男人削瘦冰冷的肩,一只手轻轻拂过对方额边的碎发,轻声细语地哄道:“阿妙、阿妙,醒醒,该喝药了。”
浅浅的羽睫颤抖片刻,睁开了一双雾蒙蒙、湿漉漉的眼。
祝妙机茫然地看着青年,灰色的瞳孔并未聚焦,他应当是看不见的,可那双惨白的唇却始终抿着,不发一言。
江让正回头拿起药碗,并未注意到这一幕。
屋内光线昏暗,门窗紧闭,只点了一盏细小的烛火。
是以,青年始终未曾发现他怀中的爱人根本看不清任何的事物。
他们一个有心隐瞒、一个浑然不觉,竟也相处和谐。
江让轻轻吹了吹手畔的药碗,直等得药汤凉了几分,方才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给怀中的男人。
一碗药物很快便见底了。
江让始终观察着男人的神色,眼见并无其他反应,便彻底放了心,替对方掩盖好被褥,便去了小厨房。
卧房中瞬间变得孤冷了起来。
粗糙不堪的床榻上,一席白衣白发的男人面色慢慢变得潮红了起来。
他不住地颤抖,并且幅度越来越大,像是被什么滚烫的液体烫伤了躯体的内部。
“嗬嗬——”
嘶哑的声音已经无法从喉间溢出了,男人一张美丽扭曲的脸上乍然浮现出无数的白鳞,层层叠叠、像是浮起的可怕的尸体油脂,泛着粼粼恶心的银光。
祝妙机近乎窒息一般地仰起脖颈,无数汗液如雨般从他惨白的发间、颈侧、后脊落下,慢慢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潮湿黏腻的腥液。
他痛得浑身打颤,双腿不住地如求救般蹬着床尾,嘴唇里、鼻息间、眼角处慢慢溢出无数猩红的血液,它们一簇簇滑落,像是无数从母体中逃逸的蛞蝓。
可即便是如此,男人依旧不敢发出惨烈的痛呼声。
因为此时,屋外正隐隐约约地传来爱人同旁人闲聊的声线。
很轻、很轻,像是温柔的风一般飘入他的耳廓。
祝妙机已经神志不清了,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将从前布置在屋内的阵法启动,便彻底失去了理智。
男人一双修长的腿如得了恶疾一般迅速覆盖上蛇鳞,并且随着蛇鳞的蔓延,那美丽的、属于人类的双腿逐渐融合到了一起,彻底化为一条粗长的、泛着银光的蛇尾。
异化还在继续,畸变从蛇尾逐渐覆盖到腰身,再由腰身至头颅。
最终,美丽的白发男人彻底消失在狭小逼仄的屋中,随之而来的,是一条近乎占满半个屋子大小的白蛇。
白蛇眼瞳泛着水色的灰,鳞片包裹的蛇吻中神经质地一下又一下吐出猩红的蛇信子。
它周身都泛着一层浅浅的灰,尤其是头颅的顶端,陈旧的蛇皮已经开始慢慢脱落。
巨大的蛇蜕皮空洞地浮起,却又无法完全脱落。
它痛苦地在黏液中蜷曲、扭动,惨白的新生鳞片中隐隐溢出鲜红的血液,而随着血液的流失,空气中隐隐泛出一股近乎恶臭的雄黄灼烧的气味。
显然,白蛇受了来自爱人的鸩毒,此时已无力度过蜕皮期。
细小的兽类尖叫声在房间的尾侧细细响起,听起来像是惊恐坏了,下一瞬便会被彻底吓破胆。
白蛇巨大的头颅微微转动,对准了角落处那只圆滚滚的,只有两只手掌大的紫荆兽。
此时的紫荆兽浅紫色的绒毛灰败地垂在一侧,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尽是对捕猎者的畏惧与绝望。
无机质的蛇瞳阴翳而诡谲。
血盆大口中尽是外显的残暴獠牙。
白蛇撕咬住了紫荆兽的身躯,毒牙钉死在那混滚滚的躯体上,毫无怜悯地开始吞食。
便是在此时,屋门被一双修长的手腕推开了。
青年一瞬间近乎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眼前的白蛇蛇蜕还未完成,它正半直起躯体,阴惨惨的灰眸死死地盯着他,口中还咬着半只紫荆兽的尸体。
伴随着蛇躯的蠕动,那一半的尸体,尽数滑入白蛇的身体。
江让仿佛能听到那‘咕咚’的残忍吞咽声。
“砰——”
是腿软砸倒在地的声音。
江让整张脸惨白,浑身汗毛倒竖,他近乎失去了一切的语言功能,只会颤抖着唇,胡乱地说着什么。
“别吃我、别吃我、别吃我……”
汗水从苍白的额边滑落,青年抖着腿,努力挣扎着要爬出屋外。
可他注定要失败了。
因为一双惨白的蛇尾,正死死箍住了他的腰身,将凄惨挣扎的青年慢慢拖入屋内。
“砰——”
又是一声,门被紧紧关上了。
因为过大的关门声,隔壁的邻居都听到了,他忍不住嘀咕一声道:“今日这小江关门怎的这样大声,这夫妻俩难不成吵架了么?”
这样说着,他不禁凝神去听,却再听不到任何动静了。
第112章 耳根软的妈宝男27
清晨的光线窸窣阴凉,灰白得如同墓碑旁焚烧的纸灰。
潮冷的小屋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砸落进水沟,溅起小片湿漉漉的水雾。
青烟一阵阵自山林中蔓延而出,寸寸如爬蛇般覆盖了整座小村。
已是辰时,沉睡的小村落慢慢复苏,村口燃起阵阵烟火的气息,米面稻谷的尘世香气涤荡着街头巷尾。
樵夫猎户们披着蓑衣来去匆匆,毛茸茸的老黄狗蹲在泥腥气十足的土坡院口,浑浊的眼神转着,偶尔低低呜咽几声。
一切都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街尾那间始终闭门的小屋。
面目普通、身形威猛的猎户疑惑地挠了挠头,他已经敲了许久的门了,却始终不曾听到屋内有动静。
前两日猎户们自山中发现一处虎穴,江让昨日同他们商量好,今日一起入山捕虎。
猎户又敲了敲门,还是无人回应,索性作罢。
村中人不通外界,大多老实淳朴,见此也并未多想,只当是青年许是临时有事,携娘子一起出了门去。
他无法听到,潮湿黏腻的小屋中,隐隐约约传来的微妙滚烫的泣声。
逼仄阴寒的小屋中尽是诡谲的水光。
像是某种来自垂死之人谵妄的幻想,属于兽类分泌的水液如崩裂的蛛网般挂在木质的房梁、门框、桌椅上。
尤其是那张不大不小的床榻,算不得绵软的被褥上早已变得深色而鼓胀,它吸纳了太多的涨潮的水液,以至于轻微一触,便会夸张地泛滥溢出。
身姿修长、起伏美丽的青年已然意识不清了。
他迷蒙地睁着眼,艳诡的春水撑破了薄白的眼眶,如屋外的朦胧细雨一般,湿湿漓漓地顺着颌骨垂下。
那苍白莹透的泪珠像是一颗颗惹人垂爱的宝珠。
不必坠落,便有一条细长殷红的蛇信子将它舔舐干净。
“放了我、求你放了我……”
低哑的声线充斥着绝望与恐惧,青年眉宇间的英气与意气仿佛被人残忍打碎了一般,只余下瑟缩与泛滥的痛苦。
“嘶嘶嘶……”
喑哑的蛇鸣低低响起,它如剧毒的蛇牙一般,抵在青年的动脉上,阴阴诡诡的同它认定的伴侣威胁性的求爱。
江让一瞬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性的应激反应一般,修长的身线死死绷紧,弓起的脊骨惊恐轻盈地颤抖着,连苍白的嘴唇都不自觉紧抿了起来。
古怪的嘶鸣声逐渐变得低缓、温柔,像是糕点上撒上的糖霜,竟无端显出几分甜蜜。
可青年丝毫未曾察觉。
他只是愈发地缩紧身体,漂亮的腰身被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蛇尾圈住,它们慢慢缓缓地蠕动、起伏,远远看去,俊朗的青年像是被迫沉浸在一片白色的海潮中。
挣扎不得、求生无能,永恒的死亡与欲望缠在他可悲又隽美的面颊上,闪动着莹莹的光芒。
而最令人汗毛倒竖的,是青年背后缓缓柔软贴上来的妖孽。
像是志怪话本中描述的场景,美艳的蛇妖缠上了可怜的书生。
它实在过分美丽,白色的发如雪一般披散在肩头,方才完成蜕皮的皮肤白欲如鹅羽,朱红若芙蓉。
泛滥着妖气的眉眼中充斥着近乎天真的爱与欲。
它是如此快乐、幸福地沉浸在青年的身体中,又是如此毫无人性地享受着交尾的快意。
那张美丽与罪孽的美人面光华流转,贪婪与动物的劣性让它愈发占有地缠紧被收入笼中的爱人。
猩红的蛇信子迷恋古怪地缠在青年的后颈,在某些病态高涨的瞬间,它会慢慢张开那张美丽的血盆大口,将爱人整个头颅都含在唇腔中。
这样原始的、兽类的习性根本无法为人所接受。
江让几乎彻底崩溃。
年轻的青年人哭着喊着,他早已被蛇妖注入了轻微的毒素,整具身体绵软无力,任人摆布。
而当他足够弱小时,连颤颤巍巍的扇打、辱骂都极为惹人怜爱。
诡艳的蛇妖露出一抹轻柔美丽的笑容,它以猩红的唇蹭了蹭青年的脸颊,像是对待伴侣的一种无声的安慰。
心神剧裂的青年又如何能感受到这般的爱怜呢,他用尽力气去反抗、挣扎,祝妙机新生的躯体被他弄得尽是伤痕。
“啪——”
混乱之间,不轻不重到可怜的一巴掌扇了过去。
阴诡的蛇妖却并未生气,它甚至怜惜地握住青年的手腕,用柔软地蛇信子去一下又一下地舔舐着爱人的手掌。
江让近乎陷入一种光怪陆离的绝望之中。
他又是恶心、又是无力,眼眶的泪水早已流淌干净,喉头干涩而沙哑。
在一片潮涨潮落中,青年忽的张开唇,在无法抵抗的窒息与痛苦中如孩子一般哭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水色氤氲的眼瞳中映照着充斥着欲色的蛇妖,声线带着极端的悔恨与怨恨。
“我不该爱上你……”
不通人性的蛇妖忽的动作一顿,惨白脸颊上黑沉沉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青年。
江让剧烈地喘息,口中恨不得朝他吐出嫌恶的口水:“恶心的妖怪。”
人总是难免在恨意勃发的时候,也尝试去刺痛别人。尤其是当他发现,那人对他存有可怜的期待与爱意。
青年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承受妖兽发情期的痛苦早已令他几近疯狂。
他狰狞着眼,嘶声道:“师尊说的果然没错,你都是骗我的,从头到尾,你这个畜生都在骗我。”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样,我送你的那碗雄黄酒,好喝吗?”
祝妙机怔怔地盯着他,好半晌,妖物的眼神变了。
潮湿的水从他美丽的睫羽中落下,扑朔迷离,又带着几分病态的恨。
四面八方而来的嘶嘶蛇鸣一瞬间带着无尽的阴诡。
江让大笑疯魔的面容瞬间僵硬。
只见,眼前方才露出上半人身的妖孽慢慢勾起一抹痴缠的笑,它周身蠕动着,自腰身开始,一寸寸覆盖上蛇鳞。
一直到那张艳丽森诡的脸化作巨大的蛇头。
青年浑身颤抖,他忽的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受到刺激般地放声尖叫。
“变回去、变回去!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啊啊啊啊啊——”
*
小村落的村口,身姿强壮的猎户们抬着一头老虎的尸体,笑意盈满地回了村庄。
“李家大哥,你们这是大丰收呀,看这虎兽的皮毛,品相这般好,那些地主啊、大户人家最是喜欢这样油光水亮、威武漂亮的皮毛,至少得值十几两银子哩!”
领头的李家大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声音粗沉道:“这虎皮品相确实不错,但俺们粗汉子不会买卖,说不准就得被压价。”
提几次,有人便道:“我记得村尾小江就很会卖这些啊,那小子长得俊,又聪明,做生意精着呢,你们不如托给他去卖,分成给人家几分也是好的。”
听到此,不少猎户都点了点头,但很快,有人便奇道::“说起来,怎的这些天都没见到小江了?他外出还没回来,是搬走了吗?”
“不像是搬走了,”有人接话道:“我问过,小江家邻居说了,没什么搬迁的痕迹,偶尔还有烧火做饭的烟燃起呢。”
“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去问上一问?”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表示赞同。
于是一行猎户,大半人抬着虎兽回了家,剩下几人同江让关系最是熟悉,便一同结伴去了村尾。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后,几个猎户站在门口等了许久,那扇日日紧闭着的大门才忽地打开半道缝隙。
开门的男人一身雪白的衣衫,浓密的白发如瀑布般垂下,发间簪了一支秀美的流苏银簪,随着男人的动作,摇摇晃晃,煞是美丽。
祝妙机面色红润,精致的眉目间隐隐透出几分古怪的郁气。
他黑沉沉的眼盯着眼前几人,好半晌,露出一抹浅浅的说不上的意味道:“诸位今日是来寻我家夫君的吗?”
几个粗汉子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敢往人家里走,只好尴尬地搓手道:“祝医师,是这样的,俺们许久不曾见到小江了,想着上门来问一问,顺便请教一下生意上的事儿……”
祝妙机眸光微闪,他慢慢幽幽地露出一抹笑,敞开了大门,微笑道:“这样啊,诸位请进,我家夫君近来身体不适,一直在修养。寒舍简陋,你们莫要嫌弃,先落座,我去寻夫君来迎诸位。”
几人赶忙点点头,颇有些拘束地跟随着男人进了一侧迎客的小屋。
在祝妙机走后,几个汉子四下环顾,有人耐不住低声道:“小江还是好福气的,娶了这样一位貌美又勤劳的娘子。”
“确实,只是他那容貌实在古怪……”
几人正说着,却见屋门被人轻轻推开,往日挺拔精神的青年如今面色潮红、腿脚发软地依偎在他那瘦削娘子的肩侧,竟是一副需靠着对方才能走动的模样。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几人只觉得江让有些变了。
具体哪里说不上来,或许是隐约显得弱气了几分的气质,又或许是对方微微鼓起的腹部……
众人照例寒暄,互相问候,江让看上去精神不济,但也并无太多的异常。
只是唯一让人觉得不太舒服的是,对方那个娘子自始至终都紧紧盯着青年的一举一动,爱意浓厚之余,也难免令人觉出几分过分的窒息。
当然,这或许本就是人家小夫妻的情趣,他们自然也不会多说。
只是,在谈话过程中,众人难免将视线落在青年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小村落及附近的镇子因为临近修真界,所以有不少的偏方生子药在其间流传,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如江让和祝妙机这般的契兄弟能够拥有延续血脉的孩子。
这些事情比较常见,也不是什么秘事,所以大家也并未太过缄口。
只是,其中有个猎户是个心直口快的,他耐不住好奇问道:“小江,你这肚子,莫不是吃了药物,怀上了孩子?”
见话题打开了,有人难免笑道:“我还当你家那位娘子会先去求一个孩子,难不成是你担心娘子受累,便索性自己来了?”
众人露出善意的笑容。
祝妙机抿唇不语,面颊泛红,一副柔软的娇夫姿态。
只有江让,面色铁青,恨不得破口大骂。
他哪里是怀了孕?分明是那畜牲妖孽要羞辱于他,将东西留在他腹中。
江让恨得咬牙,却在男人隐约的目光中,不得不忍气吞声地低声道:“诸位多想了,我不过是近来生病,有些腹胀罢了……”
几人见是误会,倒也不曾尴尬,只是提起这个话题,难免就会开始催生。
有人笑道:“小江啊,你和祝医师成婚这样久,也是时候要孩子了。”
只见青年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他想说什么,嘴唇蠕动几下,却不曾说出口。
倒是祝妙机,他轻轻幽幽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道:“多谢诸位关心,我和阿让会早些考虑的。”
第113章 耳根软的妈宝男28
汽水般的雾气在逼仄的小屋中升腾。
好半晌,濛濛的腥气随着青年绷紧又缓慢无力的脖颈渐渐弥散。
扣在红木床边的手骨修长美好,脂玉般的皮肤下是薄而清晰的青蓝血管。
江让额头满是细密的露水,黑漆漆的眼球中涌动着无尽的潮水。
他闭了闭眼,隐忍的眸色一闪而逝,低低的嗓音带着几分失温的沙哑,像是累极了后的妥协。
“……阿妙,疼。”他这样轻轻说,年轻的肌骨中泛着高烧不止的猩红。
人类的身体本就无力承受蛇类的发情期。
更不用提蛇类为了保证受孕,时长更是惊人。
这段时间,江让几乎日日浸泡在无尽的春水中。
祝妙机贪婪地恨不得与青年融为一体,血肉也好、骨灰也好,总之,过分暴戾的天性与爱人的背叛令他时时狂性大发、喜怒无常。
可男人又并非全无理智。
仅仅是一句久违的‘阿妙’便能让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江让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仅仅几日,他便已然瘦得惊人。
刚开始的时候,青年像是一只恨不得竖起所有刺去防御的刺猬,拼尽全力只为去刺伤对方。
抓、咬、挠,什么都使尽了,可他既无灵力、玄剑也被藏了起来,如何去与妖对抗?
于是,无力反抗的青年便只绝望地被拖去残忍的受刑。
生理性的反应无法作假,每一次,当江让看到祝妙机化作蛇形缠上他的身体时,他都会止不住地作呕。
自小于太初宗接受的理念令青年完全无法接受自己被一条蛇妖侵犯的现实。
屈辱、痛苦、摇摇欲坠的底线像是一道又一道的新鲜的刀痕割在他无形的精神躯体上。
在无望、粗粝的红木床榻上,他痛苦地捱过一日又一日的酷刑。
很快,江让就学乖了。
他不会再去刺激对方,青年尽量让自己保持一种超脱于躯体之外的沉默。
可祝妙机并不放过他。
青年越是沉默,他便越是要逼迫他出声,直到两人一个精疲力竭、另一个沙哑无力。
今日,是江让第一次没有辱骂他妖孽,也是第一次重唤那独属于两人的亲密称呼。
带着些疲惫、憔悴、无力的声线,像是神庙中清浅拂过的香灰,寡淡、却又带着悲悯的释然、认命。
江让迷迷糊糊察觉到不适的抽离,有温冷的鳞片贴在他的肚皮上,青年有些不适地想要偏过头去驱赶,却恍然察觉到自上而下低落在眼睑下的温热水液。
那热意像是漩涡一般,慢慢席卷着弥散、滑落。
江让茫然抬眼去看,正对上了一双红的发粉,可怜可爱的垂泪眼眸。
他恍然想,原来通体冰冷的蛇妖眼泪竟与人类一般,是热的。
可妖就是妖,这些时日,他不是已经全然知道了吗?
兽性不驯、残暴恐怖。
对方哪里是将他当做爱人对待,它分明把他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母体巢穴、发泄机器。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亲手杀了它。
当初是他瞎了眼救了它,如今,他一定会亲手终结这个错误。
……
自那日后,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认,两人的关系终于破冰了。
一切像是慢慢回到了从前,但到底有所不同。
从前的江让开朗乐观,他身体强健,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而祝妙机也心甘情愿地为他操持家务。
两人都是奔着过日子、相爱一生而努力。
可如今,青年惫懒无比,他不再一身干劲地外出捕猎、补贴家用,也不会同昔日一般,与爱侣风花雪月、有情饮水饱。
当然,这样正符合始终惶惶不可终日的祝妙机心意。
真正化蛇的男人如今实力非同寻常,他早已取下了困命锁,无边而生涩的法力足够让他获得任何他所需要的东西。
包括他的爱人。
但感情总是不讲道理的,即便他获得再多的妖力、即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蛊惑人心,可他骨子里始终还是那个被青年从死亡边沿拉回来的祸水。
不安、妒忌、占有流淌遍他的周身。
男人像是一株攀附着大树才能够生存的菟丝子,它躯体削瘦、精致美丽、无害纯白。可从它扎根寄生的一瞬间,命运便注定了它此生都将与对方不死不休、畸态缠绕。
或许是逐渐安逸的生活会令人逐步放松警惕。
祝妙机也没有掩饰的意思,他的发情期就要结束了。
由于种族的特殊性,烛九阴一脉的发情期并不长,上古血脉皆是如此,毕竟若是被兽性完全操控,反倒是低等族类的劣质表现。
当然,没有哪一个族类是完全完美的,烛九阴一脉唯一的缺点便是,发情期连带着蜕皮期结束时,它们便会会陷入短暂的昏迷与虚弱之中。
此时,若是遇上劲敌,对于烛九阴来说便是致命的。
江让并不完全清楚这些,烛九阴一脉对于修真界的小辈来说,实在过于陌生。
它更像是一种失传的、类似神话传说中被杜撰出来的妖物。
但即便是不清楚,敏锐无比的青年也能察觉到男人近几日的不对劲。
江让很冷静,或者说,他早已在这些时日的磨砺中过早的学会了隐忍。
他不动声色地藏起一切焦急的期盼与怨毒的诅咒。
直到某一日青年醒来时,小院落静得过分,厨房中没有烟火的痕迹、床榻间的被褥不曾更换、木桌上并未摆上热腾腾的食物酒水,江让心跳如雷。
他清楚,自己的机会来了。
江让踏入小院中,春日将至却未至,寒风依旧刺骨。院中种植了一棵瘦弱的桃树,它由昔日的青年和爱人一同手植,如今已生长了两年,却越长越病弱扭曲。
至今,更是被风雪与毒虫侵蚀,怕是再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青年的目光并未停在那株桃树上,而是落在树下伏案静谧沉眠的男人身上。
江让静静的看着,越是看,指节便越是紧绷。
他想起自己被强迫的痛苦、想起对方的欺骗、想起蛇妖身上密密麻麻的蛇鳞、想起他曾为对方付出的可笑的两年时光。
青年想了很久,最后,思绪却定格在记忆中如母亲般温柔的师尊身上。
他想,他失踪了,师尊该多难过。
他真的错了。
为人弟子,他为了所谓的爱情抛却了替他传道解惑的师尊;为人子女,他抛却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父亲。
手中的玄剑被握得愈发紧促,甚至隐约蒸腾出细微的汗液。
天空中又开始隐隐飘起了细雨。
暮色四合,伴随着簌簌雨声的,还有隐约的雷声。
江让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情态与面目行至男人身畔,或许是狰狞的怨恨、或许是颤抖的泪眼。
长剑高高举起,一瞬间飓风四起、雷霆大作。
好半晌,又或许只是一瞬间,颤颤巍巍的青年人抖着手放下了锋锐的剑刃,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那座如同被诅咒的院落。
雨声变得更大了些,街头又涌起一阵怪异的水雾,村落中家家户户的灯笼都燃着,像是一头头藏在暗处的野兽,窥伺着于街心奔逃的青年。
江让浑身冰冷,面色发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回家。
他一定要回家。
他要回云泽峰,他要钻进师尊温暖的怀抱,被师尊轻轻哄着、怜爱着,忘记一切的噩梦。
——包括方才在院落中,刀刃将落时,蛇妖半睁开的竖瞳。
青年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他忘记了什么隐忍、伪装,在迷蒙的雨幕中,他绝望地奔逃、哭泣。
眼泪混杂着潮湿的雨水,如同汩汩的流水,没有尽头地往下流动。
“砰——”
或许是太过急促,神志不清的青年撞到了一位少年。
银白的雷电如白蛇一般乍现,应衬着街边血红的灯光,江让看清了自己撞到的少年人。
是毁了容的小生。
小生半边脸颊清秀隽美,另外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是被烈火灼烧后的一团畸形血肉。
“阿让哥,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生的声音轻柔的近乎诱哄。
江让浑身哆嗦,极度崩溃的心神在碰到熟人后,崩裂得愈发彻底,以至于他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
“逃、快逃啊!”青年近乎嘶声大喊,双目睁大,白眼球中尽是血丝:“妖、祝妙机是妖,他会吃了所有人的!”
青年这样疯魔地喊着,可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却轻轻垂着眸,始终一言不发。
江让这才注意到了对方不同寻常的态度。
他抖着薄红的眼皮,忽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近乎惊恐地看了过去。
只见,那张清秀扭曲的少年面颊,慢慢在晦暗游动的光线中渐渐转变。
街头的水雾褪去,面前的少年容貌变得愈发清晰了。
那是一张美丽的、瘦削的、病弱而精致的脸孔。
白色的睫毛、苍冷的皮肤、细雪般的白发,他像是一只死在海中的白色厉魂,此时,那雪白的睫轻轻颤动,就这样看着青年,泣血阴诡的嘴唇慢慢弯起一道细细的弧度。
“阿让,你要去哪里啊?为什么不带上我呢?”
江让一瞬间浑身一软,英俊苍白的脸颊上尽是空白。
与此同时,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的木门声,像是某种诡谲的幻觉。
所有的村民都静静地、慢慢地朝着青年的方向聚来,与此同时,那一张张毫无表情的面颊都在光影中晃动、变化,直至化作那张江让熟悉到融成灰烬都认识的美丽绝伦的面颊。
这对于江让来说,无疑是噩梦般的存在。
无数个祝妙机慢慢朝着他围裹了过来,他们伸出的手像是一只又一只的蛇尾,贪恋的想要触碰青年。
那一张张美丽无暇的面庞像是一只只被精心描摹过的人皮面具,而纯白与美丽却绷不住怪物恐怖的占有欲,于是便开始扭曲、异化。
每一个人、每一个祝妙机都恨不得立刻将青年拉入无尽的情欲炼狱。
江让近乎窒息。
像是被异化感染了一般,他疯了一般地拿起长剑,看也不看地朝着那一张张美丽的脸颊上劈砍去。
男人倒了一个,另一个又从尸堆中爬了起来。
他们固执地、森诡地笑道:“阿让,该跟我们回家了——”
青年近乎退无可退,他不停地奔逃,一张脸苍白如鬼、血色浸染了他黑色的发,又一滴滴地沿着衣襟融入胸膛。
他再累、再痛都不敢停下,生怕停下了,便会彻底沦为怪物的雌兽。
直到他撞入了一个温暖的、馨香的、令人几欲落泪的怀中。
江让几乎失去了一切的反应,他下意识的以为来人又是那蛇妖幻化而成,浑身僵硬后便开始疯了一般的挣扎。
青年的手甚至并未抓住剑柄,而是紧迫得以血肉手骨紧紧扣住剑身,血液横流之际,眼见就要往男人心口扎去。
“阿宝,是吾来了,不怕了。”
温柔得近乎令人落泪的声线如此轻声道,像是耳畔陡然敲响的钟鸣、水畔溅起的温柔涟漪。
江让浑身一僵,剑刃抵在谢灵奉的心口一寸处停下,他干裂的唇哆嗦着,近乎可怜地抬起那双薄红漆黑的眼。
“师尊……”
青年呢喃着,忽得丢下剑刃,泪如雨下。
不会错了,不会错了,这整个世界,只有师尊会唤他的小名。
阿宝阿宝,是师尊领回家的珍宝。
“师尊、师尊……”
可怜的孩子几乎不会说别的话了,在可靠的长辈面前,他只余下本能性的嚎啕大哭。
谢灵奉近乎窒息地揽着他的孩子,青年的哭声嘶哑又无助,像是受尽了委屈。
他轻轻拍着怀中的青年,一下又一下地顺着脊背安抚,一边心疼地回应道:“吾在,阿宝不哭了。”
江让的情绪这才慢慢缓和了几分,但他依旧是瑟缩的,恨不得钻进师尊的衣衫中依偎着才好。
不远处,赶来的白发男人目光漆黑,死死盯着亲密无间的两人,胸口似是缠着一条阴狠的毒蛇,他的腿弯在无尽的妒火中化作一条极长的银白蛇尾,随着异变,口唇中也开始迅速地来回震颤着猩红的蛇信子。
“嘶嘶嘶——”
巨大的蛇尾带着近乎毁天灭地的力量朝着白衣的仙人甩来。
谢灵奉只是指尖微动,凌厉的银光一闪而过,那巨蛇竟然被轻易重击落地。
眼见战势如此轻易,昆玉仙尊却并未轻看对方,而是唤起本命灵剑,白色霜剑瞬间分为数道,如雷霆一般地劈向那巨蛇。
巨大的银色瞬间发出尖锐的嘶叫,无数的蛇鳞泛起隐约的银白光芒,隐约间,那巨蛇身躯逐渐变小,最后化作了半人半妖的形态。
蛇妖白发垂地,美丽白皙的身体伏在脏污的地面,像是淤泥中开出的惨烈的奠花。
便是如此惨败、不堪一击,他恐怖的蛇瞳依旧死死地盯着青年,从始至终,不肯挪开眼眸哪怕一瞬。
江让心中恶寒,赶忙转开眼神。
谢灵奉慢慢收回灵剑,灵剑化作虚影,没入他的身体。
白衣仙人眉头微蹙,玄金的眸中闪过几分阴冷。
他揽着青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蛇妖道:“难怪吾一月都未寻到阿宝,烛九阴血脉果真名不虚传。”
“以自身妖血修为为代价,将此地圈为领域,旁人探听不得,此境内时间空间皆由你所控,你睁眼即为白日、闭眼即为黑夜,超出三界之外。”
“只是你太过贪心,为了蛊惑阿宝、将他留在此地,你的血,就要放干了吧?”
祝妙机趴在地面,凶狠的蛇瞳阴阴诡诡地看着男人,蛇信子一伸一缩,像是下一秒便要张开血盆大口,吞吃他的头颅。
谢灵奉忽地低低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中尽是冷意。
他手中微动,地上的玄剑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霁月光风的男人轻轻将剑塞入怀中青年的手中,他温声道:“阿宝,他这般待你,想杀了他么?”
江让咬紧的牙关不住地打架,他点头,连脸颊上都涨满了恨意。
谢灵奉轻声道:“那就去吧,蛇打七寸,莫要忘了。”
江让浑身战栗,他一步一步地朝着地上的怪物走去,面上是窒息般的红。
祝妙机却只是抬头痴痴地看着他,锋锐的獠牙乖顺收起,只余下诡红的蛇信在唇边颤动。
江让眼睛微微闭上几分,他分不清脸上的濡湿是血液还是雨水。
雷声大作,闪电的光芒划过他手中紧扣的剑刃。
这次,剑刃落下了。
噗呲的血肉声刺耳无比,令人浑身发寒。
江让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紧紧盯着眼前因他毫不手软的动作而逐渐变得哀求、不可置信的怪物,忽地心中生出无限的爽利。
去死去死去死……
疯了一样的劈砍动作,手起刀落间尽是飞溅的肉泥。
一直到他砍累了,回神了,青年才开始慢慢回归理智、害怕了起来。
眼前的妖尸恐怖无比,胸膛一片枯骨,七寸近乎被斩断,还有那张美丽森诡的脸,眼睛死死睁大,黑漆漆、阴森森的,就这样静谧地盯着青年。
江让吓得手一抖,整个人险些栽倒。
好在身后的谢灵奉轻轻扶了他一把。
白衣仙人轻轻哄道:“阿宝不怕,他已经死了。”
青年颤抖着脊背,后怕无比,他被祝妙机弄得留下了阴影,甚至担心对方没死透,会化作鬼魂来找自己索命。
“……师尊,他、他真的死了吗?”
谢灵奉慢慢抚着六神无主的孩子,修长的指节窸窣滑动,温柔无比。
他温声道:“阿宝不怕,他本就失血过多、血脉神魂受损,加上你我二人方才齐心合力,他必死无疑。”
“只是……”男人叹息,意味不明道:“他到底是烛九阴血脉,吾担心他怨气太大,执迷不悟,恐化作妖鬼祸害人间……”
年轻的孩子急的险些又要哭了起来,他慌张道:“师尊,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谢灵奉微微一笑:“方法自然是有的,我们只需要将他的尸体分别埋葬藏匿,施下超度的咒语,他自然不可能再回来了。”
第114章 耳根软的妈宝男29
浓黑的天海滚滚涌动,灰色的阴云一寸寸蚕食了触手可及、几乎映入眼膜的惨白月轮。
恍惚间,那月下的血色的泥土似乎在汩汩涌动,像是一块祭桌上被放至腐烂的肉。
锋锐的刀光隐约闪烁,灰白的、沐浴着神圣月色的阴影中,似有一人正弓着身,机械地、鼓动着死亡的镰刀。
令人牙酸的骨头与刀剑碰撞、砍断、撕拉磨蹭的声音如锯齿般持续嘲哳嘶吼。
“咔——”
冷不丁的一道脆声后,森灰的人影慢慢丢下了手中剑刃,怀中托抱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什,乍一看,鼓鼓囊囊的连着人体,竟似是孕妇的孕肚一般。
青年鼻尖上淌下一滴细细腻腻的水液,是汗、或泪,总之,它是腥咸的、沉甸甸的,慢慢爬过白皙的人皮,最终落向那圆润的、饱满的、丝丝缕缕落下银白发丝的头骨。
狂风大作,乌云尽散,月光如瀑般倾泄而下,照亮了一切的罪孽。
江让堆折起手臂,慢慢地、失神地捧起那个曾与他耳鬓厮磨的头颅。
腻白的银发如轻薄的招魂蟠般,在风中招摇舞动,丝丝缕缕缠上那张惨白的、双眸紧闭的美人面。
脚畔的泥土中藏着无尽的血腥与残忍的断肢。
扭曲的上肢骨、下肢骨、盆骨、胸骨以及流淌一地的内脏随意地丢弃堆积在一起,像是一滩被屠夫挑剩下的、最下乘的骨肉。
只有那被捧起的头颅,美丽、病态、疯狂,像是一片素白的雪、散开的盐。
它美的近乎妖冶,令人近乎忘记呼吸。
江让血淋淋的手腕捧着它,漆黑的眼中焚烧着古怪的水色,他似是被那只死气森森的头颅蛊惑了一般,竟不由自主地慢慢垂下头。
越是靠近,那美丽头颅上水红的唇便开始细微的变了。
它在慢慢弯曲。
它在笑。
青年忽地像是清醒了一般,他猛地僵住低垂的面颊,皮肉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
呼吸声、心跳声、耳鸣声齐齐如穿耳的针般刺痛他的耳蜗。
他看见了。
他看见它在笑,明明只是一个什么都无法做的头颅,它却在轻轻柔柔地笑着,笑意中充斥着如雕塑般虚假的温柔。
疯癫与阴潮在那双非人的竖瞳中若隐若现,如雾、如雨、如尖叫的海啸。
它似乎在努力地压抑着什么,并尝试去引诱它的爱人。
只可惜,它失败了,毕竟那断喉间的喘息声实在过于激动、剧烈、病态,尸首水色的唇长得很大,像是在努力发音、又像是要长大嘴唇,吃掉青年。
月光阴阴,它嘶哑着嗓音,阴诡痴笑道:“……阿让、阿让,我爱你啊。”
笑着笑着,它又开始失声痛哭,呜呜咽咽,像是深夜坟墓中的鬼魂,雪白的齿尖驿一张一合道:“好疼啊、我好疼啊,阿让……阿让,我好疼……”
“你怕我、你怎么能怕我呢?”
“你砍了我的手臂,埋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剁下我的腿脚,丢进了黑海的狂澜中;刺透我的身体,绞碎了扔进了沙漠秃鹫的巢穴下……”
“还有我的头,你亲手捧着,把它带上了云泽峰。”
嘶哑的声音慢慢变得恬静,它忽地撑开漆黑的眼,黑洞洞地咧唇笑,情态中尽是痴意。
“阿让,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它说着说着,语气开始变得哀求、乞怜、尖锐道:“阿让,求求你,把我的头挖出来好不好?摆在床边、挂在房梁上都好,我想看看你,我好想看看你——”
江让浑身颤抖着,额头的汗混着泪,如雨水一般落下。
青年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潮湿的地面,圆滚滚的头颅被他抛下了,顺着泥泞的土地滚动了几圈。
江让几乎连话都说不全了,他哆嗦着唇,脸色煞白,语不成调。
“滚、滚,离我远点——”
祝妙机却只是幽幽地看着他,好半晌,它忽地咧唇,黑瞳是如橡木棺材般的色泽。
“……阿让,你没办法离开我的,你不是知道了吗?”喑哑的声音宛若叹息。
“你是我的伴侣,你身体里的蛇涎,会让你永远记住我的……”
它说着说着,忽地满足地笑了起来,在惨白的月色中,如此场景近乎如邪典中刻画的古怪祭祀一般。
祝妙机细细阴阴道:“阿让,等我回来,我会用蛇体彻底标记你……我们要生好多、好多、好多的宝宝——”
江让的瞳孔睁大得近乎撕裂开,他惊恐地试图往后退缩,可周身却蓦然一软,连手肘都只能无力地撑在松软的泥土上。
身体内似乎腾起了一股莫名灼烧的火苗。
随后,无数细细的、酥麻的痛随着痒意从颅顶慢慢往下蔓延。
青年周身瘫软,眸中的水色像是春日里泛滥的潮水,汹涌、莫名、缠绵。
潮渴的泪水从眼尾慢慢凝落,江让只觉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好半晌,他猛地睁开眼。
失控的视线凝视着云泽殿玉塌的帐顶。
红玉与明珠摇坠在绫罗绸缎之中,一片奢香华贵。
江让慢慢回神,颤抖着手凝视指尖。
没有血、没有泥土,什么都没什么。
只是一场梦罢了。
——但似乎,也并不只是一场梦。
青年脸色酡红,只觉得身体的表皮之下,似乎有无数只蚁虫在细细咬噬他,尤其是心口,疼、麻、酸、痒,无数的欲求与渴望齐齐如巨浪般朝他翻涌而来。
万蚁噬心,莫过于此。
江让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如今已然重新归宗,虽还未曾向外界宣布,但向来疼爱他的掌门早已解封了他的灵骨与灵气。
青年躺在床上,忍不住地翻滚,潮红着脸蹭着床榻,一边努力凝气试图用灵气缓解。
但他显然失败了。
根本就没办法的。
那痒似乎钻进了他的骨缝中,如同蛆虫一般扭动身体,要让他永世不得安生。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瞬灵光。
似乎有人在他的耳畔吹着潮湿的气,阴阴细细地道:‘你身体里的蛇涎,会让你永远记住我的……’
“痒、好痒……”
“救救我……师尊、师尊、阿妙——”青年混沌不堪,声音沙哑得如同溺水了一般,他黏着哭腔乱喊一通,浑身汗湿,润白的皮肤泛起芙蓉般的红。
世界似乎都在错位,江让无法自持地喘息、哭泣着,像个没有得到大人满足的孩童。
恍惚中,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他潮湿的脊背,轻轻如抱着襁褓中孩子一般拍抚着。
“阿宝、阿宝,师尊在呢。”
青年已然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他像是一只到了发情期的兽类,只知道凭借本能,让自己的身体得到安息与满足。
于是,长久的惯性使然之下,年轻的孩子死死扣住长辈玉色修长的手,口唇水亮,他近乎带着崩溃的痴意,恍然道:“阿妙、阿妙,给我,我想要你……”
谢灵奉一瞬间静滞在原地,连安抚拍揉的动作都僵住了。
他玄金的眼珠慢慢转动,看不出情绪地盯着床榻上可怜的孩子,静谧的宛若一尊被人供奉的神像。
江让却还在哭着,年轻的孩子如同一头被浸泡在羊水中的幼兽,他实在太狼狈了,浑身湿润,细红的皮肤似乎能翻出潮湿的热气。
他死死攀着长辈的脖颈,手背用力地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青筋来。
孩子一边抽噎着,一边可怜可爱地垂下眉眼,水色的唇囫囵地含着师尊的唇肉。
青年如今的吻技显然比从前进步了许多,他明白了情爱的滋味,自然也懂得了如何共缠、如何让爱人情动。
可谢灵奉从来纹丝不动的眉眼却慢慢冷了下来。
他在不满、甚至是不甘。
不甘不满于孩子大了,如此亲密的事情不是由他指导出师,反倒是被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妖调教出来了。
简直称得上霍乱。
江让是被他一手带大的,从那样小一个小豆芽长成如今这副如珠如玉的模样,青年就该每一个初次都由他启蒙才对。
谢灵奉黑色的长睫慢慢颤动。
他忽地想,是他从前太端着、太由青年了。
孩子哭着说疼,他就停下;孩子撒娇,他就妥协;孩子想要,他就满足。
男人抖着睫,冷静地宛若下凡的仙人,仿佛丝毫不为他怀中痴缠的、引诱的小兽意动。
他静静盯着左手掌心那颗消失的、艳丽的朱砂痣,慢慢捏紧了指骨。
“阿宝、阿让,睁眼看看我是谁。”
随着谢灵奉慢慢温温的启唇,周遭的温度似乎无形中降低了许多。
窗棂外阳光明媚的天气一瞬间变得阴沉森冷。
只知道急匆匆、粗鲁解渴的孩子也终于懵懵地抬起了可爱、柔软的发顶,他的脸颊实在红彤彤的,有细汗、涎水、也有长辈的汁水。
谢灵奉指尖微动,他垂下碎玉般的眸,轻轻拂过青年颊边的水液,分明有些恼了,却依旧温柔的像是取出帕子、替玩闹汗湿的孩子擦拭汗水的母亲。
昆玉仙尊慢慢叹气,月白的衣衫衣角凌乱,他没有再去整理,而是再次温柔耐心引导道:“阿宝,我是谁?”
江让混沌的黑眸映出几分眼前清冷如月的色泽,好半晌,孩子才低声呜呜道:“……师尊,是师尊。”
说着,他更信任地垂头妥帖地贴了男人的胸膛,像极了奔向雌兽的小兽崽。
“师尊,我要你,帮帮我……”他哑声说:“我好难受。”
谢灵奉一瞬间微微窒住,他死死绷着指节,脑海中莫名浮现无数画面。
有孩子小时候喝药咳呛的委屈模样、他替小小的少年洗澡的模样、帮逐渐长大的青年人挽发的模样、也有孩子侧头跪坐在他身畔,抬头看他,眸中满是温甜、蜜罐似的爱的模样。
男人一瞬间眼眶甚至有些湿润了。
他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可那些细细的、交叠在一起的情绪,却叫他几乎无法再自持慈父的模样。
这是他的孩子啊,主动走进他怀中的孩子,今后,还会是与他交融的爱人。
谢灵奉从不如那些外面的人一般,想尽法子占据青年伴侣的位置,他是不同的。
他轻轻拂过他的孩子、爱人湿润的眉眼,低柔吻了下去。
衣带翩跹,香帐升暖。
他永远都是不同的。男人想,他不会逼迫那孩子去承担什么责任,他甚至可以看着孩子去热烈地同旁人爱恨,毕竟,年轻人的天性就是爱玩、爱闹、爱尝鲜。
他只需要静静地、温和地看着就好了。
只要青年需要他,他就可以张开怀抱,迎接他、爱抚他,甚至是,用力地满足他。
水声摇曳,谢灵奉向来清冷的眉眼都挂上了几分温热的水色。
仙人面色酡红,眼见青年又在喊疼,这一次,他却并未顺从停下。
谢灵奉满怀慈爱、温柔,轻轻地朝着孩子微蹙的迷茫泪眼落下一吻。
他轻声道:“阿宝,这不是疼。”
“是舒服、是爱的感觉。”
男人叹息一声,扣紧青年的双手,哑着嗓音道:“感受到了吗?”
“师尊在爱你。”
第115章 耳根软的妈宝男30
那位为情叛出宗门的江师兄最终还是回来了。
整个太初宗的弟子近两日无一不在明里暗里谈论此事。
剑峰学堂中,那空了近两余年的位置,此时也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
便是课业未曾结束,也有不少的小弟子背着授课长老,悄悄摸摸、探头探脑地盯着前方脊背挺直的青年人,久久挪不开眼神。
已至春日,明丽的日光透过支起的竹枝窗棂,粼粼如水般蔓延入学堂内。
青年穿着一身菘蓝束腰长袍,一只皓白腕骨撑着一侧额头,高高竖起的黑色马尾缠着霜色发带,一半幽幽浅浅地伏在肩头、一半飘飘洒洒地落荡于半空。
青年人玉白的面颊隐隐显出几分白辉的弧度,却始终叫人看不清、触不着,如云隔雾。
那只是一道背影,却无端令人生出无限神往。
“你们说,江师兄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他不是为了那人宁愿舍了一身灵骨灵力么?”有人低声不解道。
见他这般问,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师弟颇有些惊讶道:“你竟还不知道么?江师兄那位心上人啊——”
“是妖。”
周围几人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眼见众人被吊起胃口,那位年纪大些的师弟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表情道:“都说妖族诡计多端,你们以为江师兄当初缘何为了那妖孽要死要活?自然是那妖孽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它将江师兄骗进了人间,自以为骗得师兄真心,却不想松懈之下暴露了妖身,露出一条巨大无比的蛇尾——”
“上古大妖烛九阴大家都知道吧?它便是那烛九阴的后代,那妖物哪有什么人性,眼见欺骗不成,便要吞吃了江师兄,好在昆玉仙尊心有所感,及时救下了师兄,这才免了一桩惨案。”
“可怜江师兄,敢爱敢恨、付出一腔真心,却遭到了这般的打击。”
众人静了一瞬,有人忍不住开口道:“师兄此时应当十分需要宽慰……”
他这般一说,旁边便有人开玩笑横了一眼,意味不明接道:“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大家眼睛都盯着呢,还有那位寻人寻了许久的罗师兄……你想捷足先登,可得仔细仔细自己的皮了。”
一提到那位罗家小少爷,众人无端静了静,眼神交错,那人更是嗫嚅着唇,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江让下山的这两年,他们可是亲眼看着那位一日复一日变得愈发阴冷凶痴。
第一年,罗洇春疯了一般地四处找寻江让,据说他搜罗了无数折磨人的刑具、药物,但许是有人从中帮着青年隐匿行踪,罗洇春始终不曾真切寻到对方的行踪。
一次又一次的扑空无疑令他变得愈发神经质、焦虑郁躁。罗小少爷时常无端便会痛骂出声、砸毁物品,形容疯癫,洞府中伺候他的杂役都被砸跑了好几位。
第二年,罗洇春近乎不怎么回太初宗了,他上天入地,甚至入了人间皇城去一家一家地搜罗,搅得人间乱象丛生。
最终,他碰上一个与江让有两三分相像的少年,发了狂的青年险些抽出藤鞭将对方折磨至死。
罗小少爷眼眸猩红,甚至隐隐显出几分走火入魔的疯癫,他用鞭子死死箍住那人的脖颈,宛若异化的妖孽一般腥冷冲天道:“是谁令你扮做他的模样?是他吗?是不是他?”
“你叫他来见我啊!”
“两年了,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一面?!”
最终,是罗家那位主母亲自唤了一众修为高深的侍从将人活生生绑了回去。
但绑了回去也不管用,罗洇春终日换着法子逃,哪怕被忍无可忍的罗父打断了腿,也要拖着残缺的身体往外爬。
罗夫人终于受不了了,向来雍容华贵的高门主母忍不住哭出了声,她跪在泥泞中抱着自己的孩子,哽咽道:“洇春,你清醒点,我们不要他了,不要他了好不好?”
“只要不是他,爹娘随你如何,你喜欢谁都好……”
罗洇春却像是失了魂一般,他惨白着一张脸,一身红衣衬得他宛若复生的厉鬼。
红衣青年黑洞洞的眼像是人掏空心脏而死后的死寂。
他慢慢弯唇,眼睛却漫出无限的湖水。
罗小少爷脸色扭曲地哭着,唇肉颤抖:“娘、娘,我谁都不要,我就要他,我一定要他——”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帮帮我,帮我找到他好不好?没了他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只要找到他,我有办法让他喜欢我,我一定有办法让他爱上我!”
谁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此以后,罗洇春再没出过罗家大门,终日隐没,不见人影。
如今江让终于回来了,众人用脚也想得到,那罗小公子一定会继续纠缠上来。
偏偏他有权有势,无人敢同他相争。
果不其然,几乎方才下了课,江让随着众师兄弟出了门,还未曾寒暄上几句,便见到学堂外不远处矗立的一道火红伶仃的身影。
赤红的缠枝锦袍依旧如往昔般炽烈张扬,琳琅环翠的耳铛、颈链、臂钏令人目不暇接。
青年半披散着鸦黑的长发,华贵的头冠上张扬地缀下叮当作响的流苏,一张精致美丽的狐狸面看过来时更是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笑意,一时间竟衬得他有如仙子下凡般的艳美之态。
众师兄弟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一个个古怪对视一眼,后脊出不知为何窜上几分凉意。
来者不善、来者不善啊。
江让倒是显得镇定了许多,他到底出走两年有余,平时也不曾关注修真界的传闻,自然丝毫不知对方的情况。
两年时间也让青年成长了许多,骨子里多了几分隐约的稳重,此时见到罗洇春,难免想到自己从前与这位骄纵的罗小少爷针锋相对的幼稚场面,一时间便只余下尴尬了。
他以为罗洇春又会如往常一般,上来对他冷嘲热讽,讥讽他选错了人,自找苦吃。
亦或是说出一些往人心窝子里扎的话。
可他无疑想错了。
只见那人依旧如记忆中般的艳色,慢慢行至青年面前,黑靴立定,一双漆黑的眸裹着熹微的水意、睁得很大,衬着那张精致的狐狸面竟无端多了几分秀美可爱的意味。
江让思绪一顿,虽然已时隔两三年,往事随风去,但是用可爱形容罗洇春,似乎还是很奇怪……吧?
青年正蹙眉想着,却听到眼前的罗小少爷微微仰着头,语气是掩饰不住的傲气与细微的不安。
“江让,你、你怎么才回来?”
听到这熟悉至极的语气,江让不由得微微一愣,放松了几分,含着轻微的笑意道:“嗯,回来了,你找我?”
一时间,两人之间气氛竟显得和谐无比。
罗洇春忍不住抠挖着掌心,水红的唇咬了又咬,声音竟低落了几分,他颤着浓密的黑睫,轻声道:“嗯……我今天听到旁人说你回来了,就想着来寻你看看。”
“对不起啊,从前让你困扰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以后不会继续那样缠着你了。”
江让看着对方失落偏开的美丽脸庞,一时间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若是罗洇春还如从前一般与他争锋相对,他还能继续轻松怼回去,可如今对方竟来诚心道歉,他反倒是不知该如何了。
罗洇春却微微抬眸,小少爷或许是第一次这般同人低头道歉,难免有几分羞耻,他咬唇道:“你、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哪怕一句没关系也好啊!”
一时间,江让忍不住轻笑,眉眼舒展,面如冠玉。
青年从不是会被困在从前的性子,加上师尊夜夜的宽慰,或许偶尔的梦魇会令他愁眉难展,但如今,他已然能够忘却上段险些送了他一条命的姻缘。
青年依然如从前一般,流光奕奕、神清骨秀,磋磨的人间苦楚、背叛恐吓从来无法真正折断他的腰脊。
他含笑,发带逸散,俊朗的令人挪不开眼:“罗小少爷,我还是第一次见如你这般嚣张道歉的人。”
于是,众人眼睁睁见着那罗小少爷又被他惹得脸红羞愤。
可出乎意料的是,罗洇春并未如从前一般的大呼小叫,倨傲无理。
他忍气吞声,齿尖微微摩挲,一双水汪汪的眼看着青年,飘荡着隐约的光彩,他咬牙道:“那、那你想如何?”
江让凑近他几分,笑嘻嘻道:“再说一遍听听?”
罗洇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好半晌,隐约带着几分气怒的模样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吧!”
江让忍不住笑出声,眉眼肆意的笑容令人想到丹鹤展翅,自由而隽美。
他笑道:“行了,这次真行了。”
青年说着,又小声嘟囔接了一句:“再不行就要炸了。”
罗洇春没有听到后面一句,一张精致的狐狸面红了个彻底,他似乎确实经不起逗,只是这般,整个人就纯情得像是要彻底燃烧起来了一般。
他抿了抿唇,好半晌才微微垂眼道:“那,要一起去喝一杯吗,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同师兄一起去喝酒么?”
江让这会儿当真彻底松懈了下来,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一副笑意爽朗的模样道:“行,那咱俩去喝一杯,要不要叫上其他师兄师弟?人多热闹。”
罗洇春迟疑一瞬,漆黑的眼球微动,露出几分纯然的无措道:“我家家训严明,很少私下喝酒用餐,如果你想……”
“那行,就我们俩吧。我懂你,大少爷嘛,不好意思,那我们现在就走?”青年毫无防备道。
罗洇春慢慢露出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来,他适当的显出几分不好意思,红着脸带了几分邀功的意味道:“好,我前些时日同兄长寻到一家酒肆,奢华别致,还有美人歌舞,其中的酒水更是有价无市——”
江让眸中顿时一亮,天晓得他从前在人间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如今回来了,该享受的一个都不能落下。
只是……青年面容微顿,他压低声线,颇为谨慎的对罗洇春道:“那……正规吗?我师尊这些时日管得严,若是被他知道我招了妓,只怕又得抄几十遍太阴咒了。”
罗洇春眸色微深,艳丽的唇角微弯,轻松笑道:“没想到啊,你竟会这般怕你师尊?”
“放心,那些只是歌舞艺伎,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江让这才松下肩头,他挑眉笑道:“行,若是中途我师尊寻来了,你可得替我挡着?”
罗洇春面上的薄红如春日的桃枝,许是受到青年轻松姿态的影响,他也放下了几分高门公子的做派,只笑着动了动精致的眉眼道:“那是自然。”
两人修长的身线迎着霞光万丈的夕色,慢慢离远了。
有师弟眼见两人隐约的肩线相连,忍不住撞了撞身畔人的肩,八卦道:“师兄,你说,日后他二人会在一起么?”
那师兄叹气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你觉得,罗小少爷会让其他人有机会接近江师兄么?”
旁人不知,但他们这些亲眼见过罗洇春发疯的人皆是一清二楚,这位罗小少爷,早已疯魔了。
*
御剑的风声渐渐消止,逐渐变乌的云层被飓风慢慢拨开,最后逐渐显出一片空茫的海域。
海域被群山环绕,雾气云海在其中翻涌,永恒不息。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停在海域上的一艘泛着赤霞的奢华仙舟。
仙舟一共九层,碧瓦朱檐、层楼叠榭,鼓风帆烈烈迎风鼓动,猝然燃起无尽无穷的烈焰。
江让从未见过这般地界,虽然这些年来他跟着师尊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世面,但确实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宏伟的、仿佛浸着无数金银宝石的仙舟。
青年一时间忍不住道:“这处地界如此不凡,这得耗费多少灵石修建……”
罗洇春只是笑了笑,艳色的眉眼染上几分隐约的自得道:“也不算多,只需要百万极品灵石,后续维护才是耗资巨大。”
江让顿时脸色一落,难免嫉妒道:“你家的?”
罗小公子矜持点头。
江让:“……”
这个喷不了,这是真有钱。
江让一时间难免想起当年罗小公子送来的“嫁妆”“见面礼”,虽然没细看,但每一件无疑都是极珍品,是随便放去珍宝阁拍卖都能引轩然轰动的存在。
灵剑停稳,仙舟慢慢引出一道金线,眼见那金线一寸寸搭成玄金云梯,最终停在两人面前。
罗洇春踏步而上,猎猎的风舞乱了他乌黑的发梢,精致的狐狸面在隐约的光芒中显出几分诡谲的美丽。
他微微侧首,一手朝着青年伸出,露出一抹隐约朦胧的笑意。
“来,跟我走。”
江让微微一愣,下意识伸手搭了上去。
两人并肩入了仙舟。
丝竹歌舞的声音咿咿呀呀不绝于耳,方才入殿,便有一股馥郁芬芳的香气扑鼻而来。
江让并不觉得难闻,甚至隐约能从那香味中尝到几分甜意。
他不由得问道:“此处是谓何名?”
罗洇春微微动了动眸子,露出一抹自然的笑容道:“金笼囚。”
江让从未听闻过这号地界,最终也只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此处管事的很快便上前接待了两人,管事的穿了一身白衣绣袍,脸上覆了一层白色面具,叫人看不真切面容。
他手中持着一柄烛火,引着两人一起朝着三层走去。
仙舟船廊间浮着隐约的火光,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些烛火乃是万年不灭的鲛人烛,有价无市。
其他装饰的珍宝更不必多说,随意拿出去一件,都是能令人追逐的宝物。
可在这里,它们只是普通的装饰品。
江让一路心头感叹,面上强撑着不露出艳羡。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承认,罗洇春确实有嚣张的资本。
庞大的家族、无数的灵石、银钱、珍宝,他哪怕是横着走都无人敢多置喙。
这般一想,青年心中难免多了几分凉意。
从前,罗洇春只怕确实没有害他的心思,否则,对方哪怕是雇人都能分批次轮着来弄死他。
好在如今两人破冰,日后便是友人了,也不需要多担忧了。
管事的人推开三楼的银辉大门,一瞬间,奢靡之气扑面而来。
无数的宝物悬挂期间,甚至有极珍贵的南海宝珠被做成日月的模样,以作为灯烛。
光华流转、金银纷杂。
高台桌案上摆着看不到尽头的美酒美食,而大殿中心,则是以白纱蒙住,隐约显出数位美人婀娜的腰身。
罗洇春笑了笑,他略略带了几分好友间的快意亲近道:“江让,你快些进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江让被他拉着衣袖,一时间被眼前景象迷得失了几分神魂,反应过来才应声道:“好,不醉不归!”
丝竹声慢慢响起,瑞兽香炉中的薄烟袅娜升起。
歌舞声不绝于耳,美人们舞动,白纱便被拨起又落下,露出无限美丽婀娜的雪肤细腰。
江让也是食色男女,一时间难免晃了神。
罗洇春眸色微深,看了眼舞台中的艺伎,锋锐森冷的白齿略略咬紧,居高临下的嫌恶与嫉恨如毒蛇般升腾而起。
可他很快便压下了心中的憎意,露出虚伪的笑容,故作开朗劝酒道:“来来来,再饮一杯。”
江让已经喝了不少了,这会儿面上泛起无尽潮红,恍若醉玉颓山。
他轻轻打了个酒嗝,半趴在玉案上,又仰头灌下一杯。
或许是喝得太急促,几滴宝石般的酒水顺着他的唇弯落下,慢慢钻入胸襟。
罗洇春慢慢靠近他,宛若好友谈心一般轻声道:“说来,江让,你不是同那贱、那人相爱不疑,甚至不惜为他叛宗么,怎的如今又回来了?”
青年已经醉了,他正喝着酒,闻言甚至有几分茫然地抬眸。
水色的乌眸润泽着美丽的光线,令人忍不住心口砰砰而跳。
像是终于意识到对方问了什么,他忽地面色微变,乌眸的水意更甚,喉头甚至多了几分泣音。
罗洇春忍不住凑得他更近,脸颊都险些贴着脸颊了,他低声安慰道:“莫要伤心,有什么事便同我说说吧。”
江让却并不习惯他的靠近,他待罗洇春同那些师兄弟没什么两样,毫无旖旎心思,于是,在感受到热潮涌来时,醉酒的青年便毫不客气地将对方用力推开了几分。
罗洇春一时不注意,险些被他推倒,一时间眸中恨意大涨,可那如淤泥般的恨意中却又裹着几分爱而不得的痴缠。
青年哪里能注意到他的情绪,他被问及伤心事,这会儿又喝醉了酒,竟一时忍不住大声哭诉起来。
“他、他是妖,他一直在骗我……阿妙、阿妙,为什么你会是妖呢?我、我以为我们能走到最后的。”
哭着哭着,醉眼朦胧的青年囫囵擦了擦脸,又迷迷糊糊憎恶道:“还好死了、他该死……恶心的妖孽…弄得我好疼…还想囚住我,去死去死去死——”
“……你以为我会怕你一辈子吗?你就是化作鬼了,我也会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罗洇春微微垂着美丽昳丽的面颊,他肩头不自然地抽搐着,慢慢抬起脸颊。
那是一张如何恐怖的脸啊。
完全扭曲的美丽,猩红的眸中全然爆满恐怖的血管,额头青筋如肉虫般鼓动,他神经质地切动齿尖,像是恨不得咬下谁的血肉来才好。
好半晌,他努力平息怨恨,对着舞台中按照他指令走来的少年艺伎,使了一个眼神。
那艺伎显然有些害怕,哆哆嗦嗦地柔下身体,靠近发着酒疯的俊美青年。
细腻如雪的指节轻轻拂过青年潮红的面颊,艺伎努力压抑被一旁恶兽般的红衣青年盯着的恐惧,颤柔着嗓音道:“公子,莫要伤心了,奴家来伺候你可好。”
江让迷蒙着眼看过去,他恍然盯着眼前美丽柔嫩的脸颊,恍惚道:“你、你是谁啊?你、你长得好美。”
艺伎顿时浑身血液僵住,他几乎不敢多看旁边的红衣青年一眼,美丽的眼中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他勉强弯起嘴唇笑道:“我?我是来陪你开心的,你随我走可好?”
江让已经快要睁不开眼,他只觉得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将他的腰身扶了起来,恍然竟生出一种师尊在照顾他一般的感觉。
于是青年彻底缓下了心绪,跟着那人一起跌跌撞撞走进纱帐绵延的暖塌。
那艺伎哆嗦着将青年轻轻置于床上,几乎是方才放下,他便惧怕地朝着一旁的红衣青年跪下,一边跪一边磕头,努力压抑恐惧道:“公子、公子,饶过奴,江公子只是醉了酒,醉酒之人说的话不可信啊!”
罗洇春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半晌,好一会儿慢慢缓和的面色道:“他喜欢你可是好事,起来吧。”
那艺伎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又猛地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说着,身形柔弱的艺伎这才慢慢站起了身,他头颅死死低着,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罗洇春慢条斯理的从袖口拿出一颗赤红的丹丸,那丹丸古怪至极,猩红剔透,中间显出一只古怪恐怖的蛊虫。
他垂着眼,露出一抹怪异的笑,轻声道:“好了,你哄着他,让他吞下这颗丹丸。”
“记住,蒙着他的眼。”
艺伎抖着身子,连忙点头接过那丹丸,随后慢慢靠近床榻上半梦半醒的青年人,努力柔下嗓音,婉转柔软唤道:“公子、公子……”
江让迷迷糊糊睁眼,却感觉到眼皮上蒙着一只柔软光滑的手腕。
他想去触碰,却又被一双炽热修长的骨节用力地扣紧,十指相握。
“公子……”
耳畔流淌着静谧甜美的音调,让人想到小时候吃过的蜜糖。
那人继续轻轻道:“公子,吃下这颗糖丸可好,很甜,你会喜欢的。”
江让几乎已经半失了意志,他甚至以为自己正身处一片荒唐春梦之中,柔软的声线叫他的耳廓与身体发热。
既然是在梦中,自然是如何都可以。
于是,青年人失去了一贯来的警惕,含糊乖巧地张唇,吞下了那颗糖丸。
咕嘟。
丹丸吞下了,眼前的手掌也消散无踪了,他努力想要睁眼,看一眼那梦中仙子是何模样。
雾气退散几分,眼前映出了一张如春花秋月般美丽的面容。
是罗洇春。
江让茫然地看着他,心脏蓦地漏了一拍,随后便是无尽的、如同海浪般汹涌的爱意自他心间扑滚而来。
他茫然地想,他好像一见钟情了。
第116章 耳根软的妈宝男31
春水鼓动,潮湿的唇尖辗转滚烫,一只汗津津的修长手骨死死扯住丝绸质地的床褥。
它崩得极紧,青色血管轻轻翕动,指骨泛着飞蛾般灰扑又惨然的白。
可偏偏那身皮肉又是含了水似的潮红。
江让黑睫如颤动的蝶翼,他整个人都是失神的。恍惚间,耳膜处似乎鼓胀着无数吴侬软语。
有人在哄他、吻他,爱怜又放肆地辱他。
朦胧间,喷薄温凉的雪水倒灌天堑,江让应激得如将死的鱼尸般半惶起身,随后又无力落下。
层层叠叠的纱帘云塌间,隐约可见青年发间的霜色发带早已散开,乌浓的长发静谧地顺着水液流淌而下,又被另一人捉住。于是它摇摇晃晃,美色无边。
暖红帐顶中的水镜波澜滚滚,它过分忠诚地听从主人的指令,记录着那纠缠层叠的衣衫、被褥、乳白肌理。
意识不清的江让是可爱的。
他像是一汪被打乱的湖水,只需以指尖轻触,便会漾开无限的粼粼水波。
昔日如此高高在上的天才剑修,竟也有这般任人施为的失神模样。
罗洇春乌发氤氲潮湿,丝缕缠在汗湿的颈侧,一小部分又如金雀儿张开的羽翅,轻佻地、若有似无地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勾着身下青年的锁骨。
他近乎畅快地笑着,红唇夸张地无声张开,猩红的眸中淌下滚烫的泪。疯癫得令人惧怕。
或许是折磨的时间太长,江让已然开始意识不清了。
青年下意识地推拒、雾气蒙蒙的下垂眼疲惫地半睁着,无意识地、失魂一般地喃喃道:“放过我……”
仅仅是这样一句如猫儿般无力的哀求,罗洇春却忽地如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顿住。
他眼球慢慢转动,面皮抽搐,半晌猛地掐住青年的下颌,隐隐猩红憎恶的眼中尽是浓稠的黑。
罗洇春死死扣住江让颤抖的手掌用力锁在丝绸云褥中,似乎要将自己化作钉子一般,狠狠钉进青年的血肉之中,他带着无尽翻滚的爱欲与恨意阴森喘息道:“放过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我已经烂了,你怎么能独善其身呢?”
“江让,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的笼子里。”
说着,床榻间一瞬间生出无数条灵蛇般的藤蔓,它们粗暴地囚住青年的四肢,捂住他的鼻息、口唇,任凭那可怜的泪珠浸泡、肆意流淌。
浓烈到糜烂的丽格海棠香气瞬间挤满了整座大殿。
青年神志不清地被淹没其中,像是只湿漉漉的、避无可避的笼中鸟。
罗洇春试图将自己也淹死在其中。
那张嫣红的粉面生出流动的美,仍带着无穷欲色的眸如一双无形的舌头般,一寸寸舔过塌上青年每一寸皮肤。
藤蔓如潮水般褪去。
他忽地带着潮气贴近青年,呵气如兰,面色也如画皮般变得温软又羞涩,一时间倒是与从前的傲气大少爷一般无二。
“江让,”罗小少爷嘴唇咧开,黑眸森森:“你爱我吗?”
试探的语气,隐红的赤眸。仿佛一旦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便要化作一只生长在阴暗恶臭处的巨型红背蜘蛛,迅速张开恐怖的口器,将对方毒死。
而可怜的青年什么都不知道,他实在太狼狈了,被强行逼迫着睁开昏沉的眼眸的一瞬间,他便宛若失了魂一般地捂着心口躁动的情蛊。
他的眼中充斥着海市蜃楼般的爱情,嘴唇如同被一根虚无的傀儡线操纵着,失神般地说出令疯子满足的话语。
“爱你……”
罗洇春眼中诡谲的笑容愈发令人毛骨悚然,轻声引导道:“那你为何爱我呢?”
懵懵懂懂的青年像是不知道如何回应这般的问题,只知道茫然睁着水色的眼,如同一个迷失了回家道路的孩子。
罗洇春顿了顿,眸色阴晴不定,好半晌,他垂头碰了碰青年的唇,依恋地停留片刻,轻声道:“江让,记好了,你我二人多年来互相爱慕,只是羞于表白。我不怪你走岔了路,喜欢上别人,可现在开始,你要记住,每看到我一次,你都会更加爱我一分。”
“你我有了肌肤之亲,你要对我负责……”
青年说着,语气慢慢变得虚幻和甜蜜:“所以,没过多久,你便打定主意要同我成亲。”
“成亲…成亲……”
江让双眸无神,只知道念叨着,似乎根本不明白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罗洇春满怀爱恋与扭曲,轻轻抚摸青年的面颊,满意地喟叹出声。
早该这样了,他想。
他不要什么两情相悦,也不要什么真心相许。
他要江让。只要江让。
世人皆言强扭的瓜不甜,可不尝一尝,又怎么知道呢?
这情蛊是他从卜星阁那位手中花了大价钱购来的,传闻此蛊入体后无声无形,会对睁眼看到的第一人死心塌地、真心相许。
只要一想到将来青年会对他钟情相许、两爱不疑,罗洇春浑身便难以自抑地泛起一阵燥热与兴奋。
他见过江让喜欢一个人的模样。
耐心、温柔、强大、忠诚。
似乎天底下所有美好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好。
而如今,那蜜糖般的爱情,就要降临在他的身上了。
这般想着,罗洇春忍不住地露出羞涩的、如怀春少年般的笑容。
他红着脸,小心理了理湿透的长发,随手披上一件脂红的中衣,又俯身对着慢慢熟睡过去的青年落下一吻,这才端着世家公子的矜贵走出了暖帐结界。
啪嗒、啪嗒。
轻缓的脚步声缓缓停在殿中。
一道削瘦美丽的身影正抖着身子跪倒在地,华美恢弘的大殿显得他愈发渺小、如蝼蚁一般,仿佛被人一捏,便会立马死去。
罗洇春行至主位,慢慢落座,他似是十分惊讶一般,一张美丽潮湿的狐狸面透着几分高位者的恶劣与阴毒。
他微微咧开唇,露出锋锐的牙齿:“怎么还没走?”
那艺伎已然吓得面色惨白,他浑身哆嗦,支吾半晌都不敢多言。
他怎么敢说呢?
从头到尾,他根本离不开这道殿门。
高位者要他生,他便生,要他死,他唯有死路一条。
“嗤嗤——”
青年忍不住的笑声如毒蛛的嘶嘶声一般,令人背脊生寒。
“很得意吧?”
脚步声慢慢从高台一步步落下。
像是死亡的锁链慢慢摇晃着,钩缠出无数浓稠的血液。
高高在上的大少爷站定在削瘦可怜的艺伎面前,轻飘飘道:“你只是轻轻一勾,他就跟着你走了。”
“是这张狐媚子的脸吸引了他吗?”
青年幽幽地说着,语气如厉鬼索命。
那艺伎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只知道一个劲地磕头道:“公子、公子,是奴错了,公子尽可毁去这张脸,只求留奴一命,日后奴一定尽心尽力回报公子!”
罗洇春眸色渐深,忽地,他后退一步,语气变得古怪又温和。
他轻声道:“好了,刚刚只是在吓你,你今日帮了我大忙,我当然不会杀你。只是,你若是想踏出这殿门,便得告诉我你的看家本领。”
艺伎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他立马狼狈地抹干眼泪,努力稳住声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这些年在伎馆学到的伺候人、勾引人的知识倾吐了个干净。
甚至,他还针对江让这般的性子,对症下药地替罗洇春出主意。
罗洇春静静听着,一只手指缓缓摩挲着若有所思,好半晌,他抚掌,似笑非笑:“不愧是艺伎馆养出来的,果然有些本事。”
“走吧,出去领赏。”
那艺伎终于松下一口气,哆嗦着腿慢慢退了下去。
只是,他方才出了门,人头便落了地。
美丽惨白的头颅在冰冷的地面滚了好几圈,才慢慢有血液从断颈中溢出。
连惨叫都来不及。
罗洇春阴毒地收回视线,露出一抹如食人花一般的冷笑。
“不知廉耻的贱人。”
……
江让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软、头疼异常。
他半坐起身,蹙着眉按了按额头,如云般的丝绸从胸侧滑落,连带着掀起身边人的被褥。
江让浑身一僵,漆黑的眼珠子一寸寸朝着旁边瞧去,一瞬间吓得脸色一白。
只见,躺在他身畔的青年人一身狼狈,红色中衣被撕得破破烂烂,露出光洁美好的肩头,对方睡得并不好,艳美的眉头轻轻蹙着,脖颈处更是姝色一片。
他轻轻颤着眼皮,低低哑哑地泄出几道泣音,一时间叫人怜惜又心疼。
显然,昨日,对方怕是受到了堪称凌辱的亵渎。
江让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他一见到罗洇春就挪不开眼。
尤其是那双眼,简直像是生了根似地黏在对方起伏美好、春光乍泄的胸部。
心脏一时间跳得异常快,青年一张俊逸的面颊更是红如云霞。
真是混账,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能想着这些……江让忍不住唾弃自己。
他努力想要瞥开视线、回忆昨夜自己醉酒后的兽行,但无论如何想,青年都不曾记起分毫。
江让只好作罢。
“啊——”
青年人嘶哑的尖叫声忽地响了起来。
江让头皮一麻,打眼看了过去。
果然,罗洇春此时也醒了,他似乎无法接受自己这般荒唐地失了身子,整个人像是只炸了毛的猫儿,一蜷一缩地以被褥将自己的身体捂住,随后忍不住失态尖叫了起来。
门外有窸窣的脚步声接近。
管事的敲了敲门,似乎十分忧心道:“公子,里面发生了什么,可需要奴等前来帮忙?”
江让顿时急了,他也顾不得自己身上古怪又酸麻的痛意,整个人逼近泪意盈盈的美人,一只手迅速地死死捂住对方的嘴唇,低声沙哑道:“对不起对不起,罗、罗洇春,你别叫了……”
罗洇春泪水横流,方才失了身子,他本就艳美的一张面颊如今愈发昳丽多情,横眼看人的时候,直叫人酥了半边身子。
江让哪里敢多看,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只想打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才好。
但他又不敢放手,生怕外面的随从闯了进来,两人这等苟合丑事便再瞒不住了。
他自己便也罢了,罗洇春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大少爷,平日里又那般保守,被人看了洗澡都要死要活的追着打,这要是被人看见了、传出去的风言风语都能逼死他。
于是江让一边继续用力捂紧对方的嘴唇,一边磕绊道:“罗洇春,你不要叫,我就松开你可好?”
美人流着泪慢慢点了点头,他乌发披散,身子上四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痕迹,可怜极了。
殿门外的敲门声逐渐消失,似乎是没有得到命令,不敢闯入。
江让咬着牙,忍着羞耻,终于慢慢将对方的嘴唇松开。
罗洇春一张精致的狐狸面上早已斥满了水汽,他也不敢大声哭,只小声哭得抽噎,一边用没力气的手掌胡乱拍在青年的手臂侧,一边含糊哭诉道:“江让,你这混蛋……你怎么敢、怎么敢那般对我……”
江让心里理亏,眼见对方哭得梨花带雨,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柔情,他叹气,轻轻握住青年漂亮的指骨,低声道:“别哭了,昨夜是我错了……”
“只是……”青年犹豫道:“我许是醉得厉害,实在不记得——”
罗洇春忽地瞪大了眼,大少爷向来脾性高傲,这会儿眼见面前的人不肯承认这混事儿,一时气急了,一五一十的便将事情经过吐露了出来。
“你还敢说,你昨夜……霸王硬上弓……”
“……我被你坐得好疼。”
江让脸是越听越红,听到最后一句话,更是彻底受不住了。
天见可怜,他、他向来是个保守的,同祝妙机和师尊也极少这般出格。
昨夜真是昏了头了。
“罗洇春,不然你打我吧,是我对不起你。我回头把我珍藏的所有宝贝都给你送来赔罪好不好?”江让咬了咬牙,就差负荆请罪了。
此话一出,罗洇春非但不曾解气,整个人倒像是被羞辱了一般,红着眼咬牙道:“江让,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嫖资吗?你怎么敢这般羞辱我?!”
江让这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时间急得险些上了火。
青年忍不住咬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如、不如这样,你若不嫌弃,我便对你负责,娶了你可好?”
罗洇春顿时浑身一僵,面上红晕生花,他下意识躲避了青年的视线,抿唇委屈道:“……我、我才不稀罕你负责,你又不喜欢我,日后你少不了要说是我当初逼得你娶我……”
江让心中猛地一跳,一股难言的情绪逐渐漫上心口。
他想起了两人青涩岁月相处的点点滴滴,虽然一直吵吵闹闹、针锋相对,却又难免倍显亲近。
记忆中的罗洇春时常被他气得跳脚,却从不曾真正对他动过手。
与其说是他们互相争吵,不如说大部分时候都是江让在欺负对方。
他们清楚彼此一切的习惯与糗事,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罗洇春更是在两年前对他表白过心意。
那么他呢?
江让愣愣地盯着眼前人红彤彤的眼眶和脸颊,脑海中突然钻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真的不喜欢罗洇春吗?
明明人群中总是第一眼看到对方、明明总是喜欢故意去捉弄对方、明明看到对方就忍不住去招惹、挑衅、吸引一切的注意力……
这一切的一切,当真都只是因为厌恶吗?
第117章 耳根软的妈宝男32
天色笼着雾蒙蒙的霾,薄而浅淡,泷泷如伏在云端的青雀头黛。
方才拥住春光的山间此时却日光不见、风声不息。
流光如雪、雾气弥漫的云泽峰殿檐下挂着数道煞为可爱的风铃,它们飘飘荡荡、恣意飘扬,拖长的红线下绑着一道又一道灼红的心愿笺。
像是月老待有情人许下的婚书。
可你若是细看,便又能觉出几分不对来。
那一道道红纸心愿笺上的字迹并非全然相同。
从一开始牙牙学语般歪歪扭扭的字迹,到慢慢的练出风骨,近百张笺子,无一不显露出孩子跌跌撞撞成长的历程。
而令人忍不住心生暖意的,则是那些孩童字迹下方批注的另外一行笔迹。
温和、浅慢、耐心十足,像是位温柔慈善的母亲,静静含笑注视着她的孩子。
孩子的心绪总是天真无邪的。
他会因为调皮被灵雀啄了而恼羞成怒,随即提笔愤愤然道:“讨厌的灵雀儿,为什么只啄我,不啄别人!”
这是旁人随意看了一眼,便会忍不住会心一笑的稚嫩话语。
不会有人将它真正放在心上。
可即便是这般的牢骚,下方也会自然浮出一道回应的笔迹。
“确实讨厌……但阿宝是不是忘记你偷了它的蛋了?”
一笔一划赏心悦目、行云流水,令人单是看一眼,便能够自然联想起一位自霞光中含笑提笔的仙人。
红笺飘飘荡荡,可爱活泼的对话也逐渐随着锐利肆意的字迹变得愈发沉稳。
“阿宝”这般极尽亲昵的称谓,也不知何时变作了与旁人一般无二的‘阿让’。
成年的孩子有了更多的苦恼。
可他同时有了自己浅薄的隐私意识。
他不再将所有的心事都吐露在心愿笺上。
即便谢灵奉再如何百无禁忌、以身作则,但处于青春时期、对一切关系都懵懵懂懂的青年难免会心生疑惑。
他会想,别的师徒也是这般相处的吗?
他是否太过依赖师尊?
敏锐如小兽般的青年曾隐约触摸过真相,也羞于师尊在旁人面前对自己极尽的宠溺,所以他抗拒‘阿宝’的称呼。
可很快,不待他再继续探索,师尊便已然拉着他沉浸进温柔乡中,潜移默化地影响,让孩子将一切视作寻常。
江让被泡在蜜罐子里太久了,以至于连苦涩的滋味都全然忘却了。
在谢灵奉的面前,他近乎赤裸。
如他生来的那般赤裸。
裹着青衣的青年匆匆踏过那片密密麻麻的红笺,落在他身后的风蜷曲着,撩开了它们层叠在一起的面纱。
江让站在云泽殿前,一张俊俏年轻的眉目间难得染上几分心虚与踌躇。
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孩子,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面对时时帮自己处理烂摊子的长辈,多少还是胆怯畏缩的。
青年做贼心虚地悄悄推开殿门,视线比他的身体更迅速地往里头挤。
但云泽殿宽阔仙美,哪里是一眼能扫尽的。
江让忍不住抿唇,小心地猫着腰进了屋。
他也实在是没办法,昨日他醉酒误事,强迫了那罗小少爷不说,还夜不归宿、久久不回师尊询问关心的传讯——
再加上今日早间是剑峰理论课,那位师长相当严格,是昆玉仙尊的师兄,若缺了课,是真能当场便将谢灵奉唤来,连带着他们师徒二人一起训一顿的……
江让简直不敢多想,他现下只盼着赶紧将课业书卷带好,一个箭步抵达剑峰主峰才好。
但事情远远没有青年想的那般简单。
事实上,他方才入殿,还未曾多走两步,便听见自竹影屏风后传来的一道情绪不明的声线。
“昨夜去了何处?吾朝你传讯,至今未回。”
江让脚步顿时一僵,闻言心道不好,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绕过缠丝屏风,果然瞧见了一道霜白雪影。
书案上的银烛已然消解大半,烛泪层叠堆积,像是独守空房、流了一夜伤情泪的新娘子。
谢灵奉坐在书案前,莹白指尖轻轻提笔,复又落下。
一个行云流水的‘静’便浮现于白绸纸上。
听到身畔动静,他不紧不慢地拂袖搁笔,温平地抬首看去。
年轻的孩子已然亲热地行至他身畔。
江让俊秀的脸颊此时泛着暖熏熏的红意,烛火下,孩子面上那层细小的绒毛都显得颤巍巍的可爱,漂亮极了,像是春桃上的植绒。
他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声音刻意放柔,如往常撒娇卖痴一般的,企图蒙混过关。
可谢灵奉却始终静谧地听着,或者说,他的心思并不在青年张合蠕动的唇齿间,而是落在对方身上过分浓烈、以至于显出几分挑衅意味的胭脂香上。
手骨侧的写着‘静’的白绸纸已然慢慢泛出皱意,谢灵奉慢慢松开指节,它才惨然逃过一劫。
“阿宝。”男人轻轻的说着,平静的金眸漾着浅淡的凉意,他紧紧盯着青年脖颈侧的刺目的红痕,静声道:“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让红唇张张合合,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憋红了脸,下意识想到早间罗洇春羞恼怒瞪的风情、以及强撑着叫他保密的模样,最终还是不曾将此事说出来,只另寻了个理由敷衍过去。
可谢灵奉又如何看不出他隐瞒的心思呢?
男人心火隐烧,十分不悦。
他当然该不悦,毕竟,向来同自己亲密无间、没有任何秘密的好孩子,如今竟会为了不相干的旁人来欺瞒自己。
这对一位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的年长者来说,简直无异于背叛和疏远。
谢灵奉慢慢垂眸,掩住眸底情绪,他轻轻抬手,牵引着青年坐在自己身畔。
他们对这般亲密的模式相当的熟稔,甚至不必多说,江让就已经自然无比地半矮下身,头颅枕在男人大腿上。
昆玉仙尊修长温凉的手骨一下又一下地为他梳理长发、按揉穴位,耐心温和道:“你啊,昨日又饮了不少酒罢?”
男人玄眸专注低垂,半披散的乌发顺着他的动作往下淙淙滑过,虽是责备的语气,可按揉的动作却再熟稔不过。
他像是一位贤惠的寡母,时时刻刻操心、放心不下自己那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江让闭着眼迷糊应了声,或许是师尊按揉得太舒服了,青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困乏的眼皮,加上他本就浑身酸痛,很快便忍不住睡意了。
当然,他难得心里还记着学业,但在听到谢灵奉说早已替他告过假,青年便彻底放心地合上了眼。
室内一片静悄悄的。
谢灵奉按揉着青年额头的手掌也渐渐变了味道。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孩子安静可爱的睡颜,修长泛白的指尖一寸寸从青年的额心蜿蜒而下,掠过起伏的鼻尖、唇珠,最终,温凉的指腹如一只展翅的羽蝶,静谧停驻在软红的唇肉间。
男人并未狎昵地去玩弄,可他慢慢曲起的指间动作,却又显得极不庄重。
谢灵奉曲起指节,轻轻挑开青年下半边红润的唇肉,漂亮的指骨慢慢摸索过孩子乳白的齿尖,又深入进唇舌、上颚。
甚至是喉头。
像是在检查着什么一般。
好半晌,他面色不动,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湿润的指节慢慢从青年完好无损的唇腔间退了出来。
沉睡的孩子轻轻蹙眉,显然有些不适应, 他太青涩了,即便早已经历过无数欲色的摧折,他依然干净的像个瓷娃娃。
谢灵奉慢慢呼气,他静谧地、温柔地看着他心爱的孩子。即便确定了青年的唇齿不曾受到侵犯,可不安还是使他的心脏中了嫉恨的毒。
男人忍不住想,他永远不会逼迫孩子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说自己不想说的话,但他到底是长辈,他该有知情权。
所以,江让不肯说的事情,他会以另外一种形式,亲自去了解。
谢灵奉慢慢闭上眼,冷淡持笑的唇齿间念着不甚清晰的古语灵诀。
那语调像是一圈又一圈扩散的涟漪,不一会儿,男人的意识便随着一阵青烟,飘入了一艘奢美的仙舟之上。
谢灵奉单是看一眼,便知此地乃是罗家地界。
他平静地穿过仙舟上一道又一道看不清的人影,最终停在一道古朴华美的殿门前。
“……洇春,你轻点。”
青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甚至是有些无助。
谢灵奉猛得僵在原地。
里面的声音仍未停歇,甚至愈演愈烈,毫无羞耻。
“江让,你爱我吗?”
嘶哑的男音听起来恐怖而兴奋,像是只只懂得交配的兽类,毫无人性。
而他的好徒儿,好孩子,此时也似是被同化了一般,他丢掉了他教给他的风骨、尊严、礼义廉耻,只知道兴奋地吐出脏污的淤泥。
“爱你……我爱你……”
谢灵奉终于眸中泛出火星,再冷静的年长者,此时也受不得这般荒唐的刺激。
他俨然忘却了此时不过是青年的梦境,只借着一腔护儿心切的心绪与妒意想要去怒斥阻止。
于是,男人推门闯了进去。
他看到了更加无耻的一幕。
他的好徒儿此时正坐在另一人的怀中,如交尾的淫蛇一般,只恨不得吸干了对方才好。
江让迷蒙地半睁开眼,两只修长的、覆盖着匀称肌理的手臂紧紧揽着罗洇春的脖颈,辗转亲吻,像是迫不及待的汲取水液的干涸地。
他太过放肆、太过不知礼数,简直有辱斯文。
谢灵奉冷冷地看着,想,他不是教过他该如何鱼水相融么?为什么不按照长辈教授的那般去保护好自己呢?
还是说,年轻的孩子嫌弃年长的长辈太过死板,毫无激情?
他越是这般想,身体却越是异常。
异常得似山丘拔高、碧水回春。
谢灵奉慢慢闭眼,周身轻颤。
“师、师尊?”
江让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恐,像是偷尝禁果被长辈逮住的年轻孩子。
他几乎狼狈地从塌上爬了下来,腿还发软着,站不稳。
可见到了师尊,却还是要如幼兽般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哪怕此时,他正从另一个人的榻上下来。
谢灵奉慢慢睁眼,往日里漆黑温润的眸子此时布满星点的红光。
他看着江让在他怀里瑟缩的光洁脊背,一翕一合,漂亮的蝴蝶骨恍若振翅欲飞的雀儿。
男人金眸闪烁,声线平静道:“阿宝,你这般,是要师尊接着玩你么?”
这是谢灵奉从不曾在人前展现的恶骨。
它源自情爱、肮脏、不伦与滔滔不绝的妒火。
第118章 耳根软的妈宝男33
“呼呼——”
青年灼烈的呼吸重重颤抖着,白玉似的喉颈崩得极紧,他双眸紧闭,像是一尾被逼至海岸边、不断拍打淤泥的白鱼。
每呼吸一次,细细的喉道便会难忍地发出闷哼声。
江让不断吞咽着喉头的水液,指节试图死死拽住身畔人的衣物,他像是被梦中情景魇住了一般,挣扎着、恐惧着,却始终无法从惊惶的梦境中醒过来。
“唔……师尊、师尊……我错了……”
他颤颤巍巍地说着,面颊上是一水儿的红,昔日俊俏引人的眉眼软得似湖畔的细柳枝,而被勒在男人腰间的身体更是如春水似地往上涌动,生生不息。
“天生大道,仁心救世,养育万物…人常抑欲,便弗灭亡……”
隐隐有压抑的念经诵读的低沉男音在室内游荡。
对方分明咬字读音极其沉稳,可亵渎的动作却从未停下。
百无禁忌的仙人白衣早已落至落座的蒲团之上,他每一寸体肤都白如庙宇中被人们供奉的神明玉身。
而坐在他身上的青年则更是荒唐怪异。
青年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抽去了一般,只能倚靠着男人,每一个动作、每一次颤抖,都像是被傀儡师控制的木偶。
潮起潮落、日升海沸,都由不得他。
谢灵奉白玉般的额头慢慢溢出冷感的细汗,他的嘴唇依旧在蠕动着。
无数压制恶念的观若心经自他的口唇中翻涌。
“……欲既丛生,则心自乱,便遭污浊,自堕苦海。”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落幕,他死死扣住青年的腰身,翠松般的脊骨压下,终于像是被雪水冲垮的石碑,彻底崩盘。
谢灵奉极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他汗湿的额发沾在颊侧,一张观音面泛着失控的红。
“阿宝,怎么就……”
未尽之语含在舌尖,像是滚过沸水的蜜糖,彻底浇融其中,再无痕迹。
男人抖着手抚过青年恍惚欲睁的眼,忽地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的,猛得收了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情态如何,是否有下等的情欲、嫉妒搅缠其中。
大约是有的,毕竟……谢灵奉微微曲指,金色的眸忽地似是燃起了极致粗俗的火焰。
他第一次弄脏了他的孩子。
粗俗的、黏腻的、荒唐的,全部都被他连哄带骗、强制性地塞给了青年。
谢灵奉只觉森白的心海间仿佛溢满了毒瘴与雾霭。
他总是自诩仙音长辈,以一种教育、溺爱的姿态去教习孩子房中术。
所以,他是不该有欲的,甚至连每一寸的眼神都不该出格。
他的手、舌、乃至每一个器官,都是只是教导孩子的器具。
器具,又怎能在孩子餍足的时候满足私欲呢?
在江让的面前,谢灵奉总是霁月清风的,从不曾失态过。
他像是完全抛却了人间欲望的仙人,面若观音、飘然若仙。
可此时,谢灵奉包裹在肉体外的仙人皮慢慢碎裂开来了。
而他的阿宝也很快就会知道,他眼中无所不能、清风明月的师尊,也不过是个被下等情欲操控的普通男子。
谢灵奉几乎窒在青年水汽氤氲、逐渐清晰的眉目中。
他忽地抖着手,将自己发尾的白色发带卷起,一寸寸覆上江让半睁迷蒙的黑眸。
“师尊……我、睡着了?”
青年的声音有些恍惚,发带下的睫轻轻扇动,像是一只自茧中挣扎的蝶。
江让动了动,立刻察觉到身下不对的地方。
他方才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此时心跳还快得不像话,此时黏腻、酸痛的触觉甚至叫他生出几分避开师尊的冲动。
这次的梦实在太过逼真了。
他梦见师尊撞见了他和罗洇春荒唐,向来如母亲般温柔的师尊竟像是变了一个模样似的,面色冷戾,说出的话也十分粗俗下流。
仿佛江让不再是他如珠似宝疼爱的孩子,而是他出了轨的、该被惩罚的淫荡娘子。
梦中的师尊用戒尺弄他、甚至掌掴他的臀部。
谢灵奉一边逼着他念观若心经压制恶念与欲念,一边又不断牵起他无数的感官。
冰火对撞,叫他时时惧怕沉沦,甚至忘却自己姓甚名谁、身前的男人又是谁。
期间,青年羞耻的哭了,却毫无挣扎的余地。
因为印象太深,以至于江让现下甚至恍然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浑身颤抖,泪点濡湿透白的发带,饱满得甚至要往下溢。
“阿宝、阿宝,师尊在呢,不怕了。”
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将他揽入怀中,温热赤裸的皮肤相贴,宛若孩子蜷缩在母体之中一般。
江让一瞬被奇异地安抚了下来。
谢灵奉轻轻垂头吻了吻孩子发顶可爱的发旋,馨香、温暖、完全染着他的气息。
男人慢慢垂眼,温热的、带着些黏液的指节一寸寸拂过青年红彤彤的侧脸。
他的半张菩萨面匿在阴影中,依旧温柔如水的声线潺潺响起。
“……睡吧,好好休息,你只是太累了,乖孩子。”
江让只觉得眼前的视线愈发昏暗,眼皮沉重的不可思议,他轻轻哼了一声,更深地钻入师尊的身体,终于脱力沉沉睡了过去。
*
一觉睡醒,江让只觉得整个人状态十分舒服。
他懒洋洋地起身,师尊难得不在他身畔盯着责问,青年伸了个懒腰,按了按额头,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一般。
昨日的噩梦早已淡若春水,江让只记得他似乎是梦见了师尊。
那大约是个有些香艳的梦,不过青年也不甚在意,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年轻气盛,偶尔会梦到这些实属正常,师尊也这样安抚过他,所以江让坦然得近乎理所当然。
青年起身穿好衣衫,打算去练剑台练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他总觉得周身轻盈舒畅,金丹大圆满的修为也在隐隐晃荡,似是将要突破。
江让心下一喜,自从归来太初宗以后,青年心中多少也是有些焦虑的。
他虽有天生剑骨,但到底比起别人落后了两年。
修真界从不缺天纵奇才,两年时间,足够无数人连滚带爬站上他曾经的位置了。
如今回宗不久便突破了修为,倒也算是喜事一桩。
毕竟,金丹到元婴也并非易事,无数人穷极一生都无法突破化婴。
江让被振奋鼓舞得不轻,他握紧手中的玄剑,当即便下了山。
只是,还未等他抵达练剑台,便隐隐听到路途中丹峰师兄弟的闲聊。
“……那罗师兄也不知怎的,前两天回来后便一直生了病,一直卧床不起。”
“说起来,那日许多人说是看到江师兄同罗师兄一起出去了……”
江让脑海中陡然似是闪过一道震天的电光,心脏鼓噪,一瞬间,那日的景像简直如一柄刀刃般劈开了眼前的一切雾障。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他、他那日醉酒失仪,将那娇气的罗小少爷给——
江让这下是真有些慌了,他虽然平日里行事无状,但这般强夺了旁人身子,回首不闻不问,实非正道所为。
青年心下不自在,忙慌之下,径直御剑赶去了丹峰。
眼见青年背影刚消,那两个丹峰弟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也匆匆离去,再没了闲聊的半分模样。
江让站在眼前堪称珠光宝气、雕梁画栋的洞府前,好半晌犹豫着不敢进去。
实在是怪不得他,罗洇春这洞府内外少说置了数十道高级阵法,他若是不知死活地往里闯,只怕没见到人就算了,自己先得丢了条命。
江让这般想着,有些踌躇地打算先发一道传讯符给对方。
当然,按照罗洇春的脾气,受了这般羞辱,只怕此时恨毒了他。
江让也不知怎的,想到对方可能厌了自己,心中竟沉了几分,像是有些许伤神失落一般。
正当青年想要转身离开,却忽见眼前洞府的浮雕玄木门忽地被一名杂役推开了。
那杂役是罗洇春自罗家带来的,向来十分听从主子的命令。
眼下见到江让,他眼中微亮,忙小跑几步至青年面前道:“江公子今日是来探望我家主子的吗?”
江让还未曾回复,那杂役便苦着脸,不管不顾继续道:“江公子,您可算来了,我家主子他、他,诶——”
眼见对方这般模样,青年赶忙急道:“罗洇春怎么了?”
杂役摇摇头,看了眼青年,顿了顿道:“江公子还是先进来吧。”他说着,径直递给对方一道门符。
江让赶紧接过,跟着杂役进了洞府。
这一进去,江让就发现了,罗洇春的洞府与当年匆匆一面并没有多少区别。
若硬是要说有什么不一般,便是这洞府似乎变得愈发穷尽奢华,甚至连地上都铺了一层软绵珍贵的兽皮。
明珠鲛丝在这里也不过是被主人垫在脚下的小玩意儿。
那杂役领着青年往廊下走,最终停在一间极大的主卧阁楼前。
江让站在沉木门前,隐隐能听到里面极低的几道咳嗽的声音。
杂役叹气道:“江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主子虽是炼丹师,生了病却十分讳疾忌医,吃药更是万万不能的。”
江让忍不住蹙眉:“可有什么原因?”
杂役沉默了一会儿,才迟疑开口道:“公子十分怕苦……”
青年眉头微微松下几分,心中缓下至于,甚至隐隐有几分好笑。
没想到罗洇春往常那般眼高于顶的大少爷竟也有怕的事情。
那杂役继续道:“江公子,我家主子向来待您特殊,您若是劝,想必他一定会听的。”
眼看着对方露出这般信任的态度,江让想了想,还是犹豫着应了下来。
“吱呀。”
一阵推门声响起后,江让闻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混杂着丽格海棠的药味。
不算好闻,却叫人忍不住心软几分。
低低的咳嗽声透过薄红纱帘间歇性地响起,青年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无力与厌烦,像是被纱网笼住、如何都挣扎不开的鲛人。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喝药,出去!”
江让脚步微顿,行至塌边,他手中端着白玉药碗,一手分花拂柳般挑开纱帘。
一张昳丽、艳若海棠的狐狸面便如此显露了出来。
罗洇春一身浅月中衣,半靠在塌边,他脸颊苍白,乌发垂在肩头,只余下耳畔别着一对玛瑙的耳铛。
相比起从前的艳丽张扬,今日的罗小少爷素静得堪比待字闺中的少年少女。只是那不耐烦躁的眉目依旧如往日一般显出几分倨傲来。
他似是闻到了那令人心烦的药味,张唇便要骂。
可当青年真切地抬眸看过来时,整个人却又怔在了原地,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张了张,似是想要说什么,又猛地扭头抿上了。
一双漂亮狭长的眸子当即红了几分,眼睑下水红堆积,活像不当心从胭脂铺子上蹭到的一般。
罗洇春咬唇,垂眸盯着细白交缠的指尖,险些忍不住细微的哭腔。
罗小少爷哑声道:“你还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的吗?”
江让抿了抿唇,他手中稳稳端着药碗,闻言眉心难免显出几分躁意道:“罗洇春,你误会我了,你见谁看笑话还给人端药的?”
罗洇春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只是鼻腔轻轻哼了一声,倒没有继续计较下去。
江让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心软了几分。
罗小少爷的性子从来都是这般,分明自打自己进来开始,他就一直都在偷看自己、分明眼中是期待惊喜的,却偏要说出一些口不对心的话,仿佛这样就能显得多占上风似的。
若是从前……江让有些迷茫的想了一瞬,像是忘却了什么一般,想不起就索性不再继续想了。
总之,从前他们似乎也一直是这般相处的。
两人都十分要强,分明互相倾慕,却始终不肯表白心意。
玄衣的英俊青年坐在塌边,他轻轻吹了垂手中滚烫的汤药,十分耐心地用精致的小勺舀出一勺。
青年乌眸笑意满满,一时间竟显得流光溢彩,他含笑道:“好了,是我错了,我不是同你认过错了吗?这样,当是赔罪,我喂你喝药可好?”
罗洇春抿唇,一张芙蓉面却忍不住红了几分,漂亮的像是方才盛开的海棠花。
江让眸色微晃,心口的鼓噪愈发明显。
太过明显的心跳让青年忍不住僵住几分,甚至可笑的担心被对方听到。
罗洇春微微垂着眼,他半坐在榻上,难得温顺地垂头喝药,明珠的光芒柔柔地笼在他的颊侧,显得青年整个人愈发美丽妖冶。
江让动了动喉头,不动声色地别开眼神。
只是,他方才偏开眼,那罗小少爷便不肯继续喝了。
罗洇春一张略显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紧,褐红的汤药抵在他的唇畔,无论江让如何喂,他都不肯再张唇,活似位无理取闹的活祖宗。
两番僵持之下,青年那唇色都变得愈发艳红勾人。
江让一瞬间便失了神。
两人本就因喂药贴得近,眼下也不知怎的,或许是两人已有肌肤之亲、又或许是本就两心相悦,总之,等江让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然贴上了罗小少爷的嘴唇。
没有人张唇,他们只是单纯地唇贴着唇,却足以年轻的青年人为此怦然心动。
江让睁眼,眼见罗洇春潮红着脸,一副任由他施为的模样,心慌意乱之下,青年慌乱地伸手推了对方一把,自己更是险些一跳三丈远。
“我、我……”江让憋红了脸,根本不敢多看对方:“我刚刚、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是故意要轻薄你的……”
青年说着说着就没音儿了,毕竟实在太没说服力了。
可罗洇春却并未如往常般同他针锋相对,罗小少爷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他眸色水汪汪的,流转间尽是摄人心魄的美丽。
他抿唇小声道:“那、那你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江让这下脸也彻底红了。
罗洇春红着脸横了他一眼,语调中带着几分软意和骄纵的意味,他道:“江让,我可以原谅你之前的行为,也可以听你的话喝药,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江让一愣,赶忙道:“你说。”
罗小少爷坐在水红晕红的塌边看着他,狭长的眸中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晦色。
“我要你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你要任我差遣。只要你能做到,我就原谅你,从此再不找你麻烦。”
第119章 耳根软的妈宝男34
白云悠悠,山间道畔绿意葱茏,偶有身着青白宗门服饰的执剑弟子拿着任务牌从其间匆匆而过。
日头已升至半空,天色正好、霞光万丈,不知不觉已是夏至。
一抹朱红薄金的身影极为惹眼地立在林边,青年人一身昳丽不俗的衣物配饰,琅嬛耳铛、宝珠臂钏、霞美腰链,活似一尊被金樽玉器堆塑的玉面美人像。
他似乎正等着什么人,如凝滞般的狐狸面上显出几分隐约的气闷,白皙的指尖携着一枝残落的海棠花,脚下的海棠花瓣飘飘浮浮地被夏风吹掀起,雪丝般缀在青年的浮金的衣尾。
“罗师兄,又在等江师兄一起下山游历吗?”
有熟识的师兄弟路过,不由得笑问道。
罗洇春下意识抬眸看去,面上的笑容隐约带着几分僵意,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随意而不在乎,微笑道:“是啊。”
那弟子浑然不觉,许是存着谄媚的心思,便笑说几句,奉承两位关系一日千里,只怕好事将近。
罗小公子脸上的笑意这才真心了几分。
“洇春、洇春……”
匆匆赶来的青年声线带着几分喘意,像是有些焦急,生怕惹得人恼了怒了。
罗洇春下意识将手畔的海棠残枝往身后避去,随即抬眸看了过去。
江让今日穿了一身红纹玄衫锦衣,乌发束起,长而鸦黑的发尾扫在肩头,随浅风游动,他生得玉骨俊朗,笑意如碎金落玉,忍不住便叫人软了心肠。
“等急了吧?”青年抿唇,挠了挠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师尊总不放心我出门,所以废了些时间。”
罗小公子微微抿了抿唇,一张漂亮的脸上显出几分不悦来,他忍不住蹙眉道:“江让,你说说这些半月来,你都迟了多少次了,说是随叫随到、任我差遣,但今日,我、我单是等着你都等近半个时辰了。”
说着,对方的语气中甚至显出几分委屈的音调,罗洇春垂眸偏头道:“我就不明白了,你都是这样大的人了,又不是孩子,怎的下个山还要时时同你师尊汇报?”
江让面色尴尬,张了张唇道:“洇春,师尊只是担心我,加上从前的一些事情,他总担心我遭了骗。”
此话一出,罗洇春面色一动,眸底闪过一丝阴郁的妒恨,显然,他想起了某个令他辗转恨毒了两年的贱人。
如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罗小少爷只轻轻哼了一声,果然不再过多计较了。
他矜持道:“那这一次我便饶过你了罢。”
江让双手拱起,唇角微弯,嘻笑道:“那可得谢过我们罗大少爷了。”
罗洇春脸色微红,秋水似的眸横了他一眼,轻斥道:“快些走吧,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玄衣青年果然跟上他左右,两人并肩而行,青年含笑道:“那今日洇春有何安排?”
声线慢慢远去,两人的身影在霞光中渐渐裹缠在一起,像是互相扎根、融为一体的恶性藤蔓。
它们枯萎又重生,永生不息地活在爱、虚伪与谎言之中,不得超生。
……
江让其实一开始以为,按照罗小公子的性子,这一个月,对方约莫会折腾使唤够本才好,但实际上——
青年手中拿着几个油纸包的热腾腾的小吃,视线触及前方在热闹集市中蹲守于糖人小贩前的红衣青年,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从来不知,罗小公子竟也有这般童心。
这半月时光来,罗洇春倒是从未为难过他,小公子更像是只孤傲的、从不曾有过玩伴的白鹤,他总是瞧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似乎只有江让勉强入了他的眼。
是以,在终于与青年关系缓和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青年上天入地的玩闹。
他们一起去过极地冰川,在雪色与寒冰之中乘着仙舟逐火漂流,最后仙舟驱动不足,而罗洇春本就是丹修,灵力不济之下,被青年背至山洞间烤火取暖。
炽烈的火光中,两人环抱在一起,像是互相取暖的兽。
他们也曾一起去过灵气复苏的山脉,煮酒听雨、携棋对弈,好不快活。
只是两人都不是安静的性子,听雨时要翻旧账,喝酒上头又要讨论两人谁从前对对方下手更毒一些;对弈时两个臭棋篓子更是吵得面红耳赤,险些一个提剑、一个缠鞭。
如今,他们来到了匆匆的人间。
罗洇春像是一位被家族保护得极干净的小少爷,方才来到人间,便被一瞎眼老道一句‘良缘天定’哄骗了不少银两。
江让点破,他又会恼羞成怒地瞪青年一眼,随后恹恹地离去。
今日,对方爱上了逛街寻食。
褪去高傲外衣的仙鹤并不再如仙笼中一般挑食,小笼包、桃花酥、八珍糕、奶豆腐……他什么都要尝试,尝一口后又偏要缠着也让江让吃。
好吃的也就罢了,若是遇上不好吃的,他更是要佯装好吃,骗得青年也吃下。
看到江让蹙眉的模样,他便会眉开眼笑,红衣灼烈,精致纯然的眉眼恍惚竟如盛开的丽格海棠。
江让却并不气恼,只是看着看着,心脏却不由自主地跳得愈发剧烈。
罗洇春和祝妙机给他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
若说祝妙机貌美柔弱、破碎厌世、惹人怜惜,那么罗洇春便像是只皮毛漂亮的猫儿,他总是嘴上厉害,惹急了挠一爪子。
但大部分时候,青年说着讨厌,身体、眼神、面色却无一不在透露主人的本心。
他喜欢江让。
罗洇春的喜欢并非源自浅薄的皮囊美貌,也非憧憬青年的天生剑骨、非凡天资、强硬后台。
他只是喜欢江让这个人,无关他的任何光环。
只是,他太过高傲、也从不承认自己的喜欢。
那像是一种低下脊背,向着别人认输的感觉。可心动是融于海浪中的一滴水液,谁也不知道,在那样多的日日夜夜、在无数个可能的惺惺相惜中,他是否也曾挣扎彷徨、胆怯羞涩。
“江让,快看,它像不像你?”
红衣青年笑意盈盈地比了比手中的糖人。
江让下意识要伸手,罗洇春却慌忙地将手中的糖人藏于身后,他抿唇,脸上浮起红晕,将另外一支做好的糖人塞给他,微微侧眸道:“这个才是给你的。”
江让有些愣愣的看着手中精致可爱的、穿了一身红衣的小糖人,脸色恍然也红了几分。
旁边做糖人的摊贩笑道:“两位感情真好。”
罗洇春眸光闪躲、没吭声,他只是耳根通红地将手中江让模样的小糖人塞进殷红的唇中,细细含着,狭长漂亮的眸子慢慢眯起几分,像是很喜欢的模样。
江让支支吾吾,也没当街说出反驳的话。
两人竟全然默认了下来。
那摊贩摇头笑道:“你们年轻人怎的如此含蓄,这样,距离此地不远处有一座月老庙,想来你们两心相许,不如去向月老求一支姻缘签,系上红线笺。”
江让看向罗洇春,罗小公子当即面上一红。
青年心中一动,黑眸忍不住软下几分,他对罗洇春道:“要去看看么?”
罗洇春抿唇,唇弯露出一抹细细的笑意,他努力抚平唇弯,故作不在意道:“既然你想去,那本公子也不是不能……”
江让:“那不去?”
“江让!”罗洇春忍不住恼羞成怒道。
两人一边脚步不停,一边拌嘴,江让掏掏耳朵道:“在呢,罗大公子,何事吩咐啊?”
罗洇春一边跟上他的脚步,怒道:“你是不是又在耍我?你先前答应我了……”
江让脚步微顿,忽地侧身看向身边琅嬛叮当的红衣青年。
罗洇春顿时口中一哑,气势一瞬矮了下来,还不待青年说话,他便咬了咬唇,手中紧紧捏着含化了一半的小糖人,小声道:“算了,我今日不同你计较了,但是、但是……”
玄衣青年忽地笑了,他立在红瓦的月老庙前,如芝兰玉树,唇畔的笑意似朗月入怀。
他道:“洇春,我说过会陪着你,我们进去吧。”
或许是青年的语调实在温柔,又或许是两情相悦的爱意实在如梦似幻,罗洇春怔怔看着眼前人,忽地眼眶红了几分。
他努力抑制眸中隐约的星点,心中震颤,痴恋顿起。
人总是这般,在获得幸福的同时,又会怀疑幸福的真假。
罗洇春甚至不敢多作他想,心中像是流淌着一汪温热的水液,宛若夏日被晒得潮热的湖水,分明是湿润的,却又总叫人躁意不止、惶惑不定。
罗洇春努力掩饰眸中泪意,声音平静:“好,我们进去。”
月老庙中人潮络绎不绝,灰朴的牌匾上三个字金光灿灿,牌匾的周围爬上许多翠绿的藤蔓,而藤蔓上吊着无数漂亮的红线笺。
一路上,有面含春色的少男少女匆匆而过,也有年老的夫妇互相搀扶离去。
众生百态,有喜有悲,可他们的眸中却总是含着希冀的。
江让同罗洇春等了许久,方才排到他们。
视线中是穿着蓝袍、外披金布的月老像,香炉前插着无数只香火,有的燃烧殆尽、有的方才开始生烟。
两人并肩跪在红色的蒲团上,双手合上,眼皮轻颤,也不知许了什么,好半晌才伏跪下去。
上香的时候,两人指尖无意相触,皆是一颤,匆匆别开。
罗洇春也不知自己心中作何想法,他手抖得厉害,请姻缘签的时候,手中不稳,签筒中竟跳出了一根竹签。
旁边的寺人帮着捡起来,却半晌没有念出来。
罗洇春一时情急,伸手去取。
“黄粱一梦终须醒,镜花水月总是空。”
他忽地脸色一白,手中死死掐着这支签,好半晌,面色冷下几分,从袖袍中取出一袋银子直接丢给寺人。
罗洇春脸色微微扭曲几分,又顾忌着青年在一畔,于是便只能尽力压抑道:“方才不过失误,可许重新一试?”
那寺人迟疑地扣紧银两,半晌笑笑道:“有缘人尽可重新来过。”
罗洇春手中紧紧扣着签筒,掌心甚至溢出几丝汗意。
“哗啦——”
一支竹签微微探出签筒。
修长的指节微微颤抖着将它取出,翻面。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一旁的寺人笑道:“恭祝两位公子,且以深情共白头。”
罗洇春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身体被冻僵的姿态也慢慢缓了过来。
江让却微微蹙眉,他轻轻上前,并未太过关注签文,只是专注地替青年擦了擦额边的冷汗,忍不住道:“怎的惊出汗来了?求签也不过是一种安慰,不必当真。”
罗洇春紧紧扣着他的衣角,狭长漂亮的眼中一片雾气朦胧,隐隐竟显出几分哀意。
红衣青年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江让永远不会知道罗洇春这般的缘故,所以,他才能低声带上几分水月镜花的怜惜,牵住对方冰冷的指节,安慰道:“好了,天已经快黑了,你不是还想看烟花吗?我带你去好不好?”
罗洇春慢慢扣紧手掌,感受着对方皮肤下传来的细细脉搏起伏,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踏出烛光摇晃的月老庙。
几乎是方才踏出的一瞬间,漫天烟火盛开。
无数流光溢彩的光线划过每一个仰头期待幸福与美丽的人们。
在嘈杂的人声、烟火声中,江让隐约感觉到有人轻轻握住了自己的小指指尖。
很小心的触碰,像是生怕眼前的人会化作浮光掠影,彻底消散一般。
“江让……”
烟火声轰鸣,将青年的声线完全压下,江让只来得及看到罗洇春微红的、闪烁着泪意的眼眸。
以及最后的半句话。
“你现在,哪怕有一点的喜欢我了吗?”
江让下意识地想点头,可不知为何,听到罗小少爷对他这般近乎直接的表白,除却心脏的嗡鸣,头脑却愈发清醒、甚至平静。
好半晌,待他缓过这一阵异样,才恍若惊醒一般地颔首。
罗洇春抿唇,脸颊艳丽灼红,语调却显出几分急促的意味。
“江让,我父亲母亲两年前便催着我成婚结契了,但我一直都、都在等你,也不喜欢他们的安排。”
“前些时日,父亲母亲又开始催促了,他们会在罗家举行一次绣球招亲,你……可愿来?”
第120章 耳根软的妈宝男35
雾气朦胧的殿中白纱曼曼起舞,窗棂半开,隐隐有翕动的枝叶随风摇坠。
顺着那晃动的枝桠,天边碎金的日光便跳跃着坠入灵泉池中,宛若一尾漂亮丰满的锦鲤,摆尾轻快游动。
吱呀晃动的声音自一畔并不算大的美人塌上传来。
白肤与乌发潮淋淋地纠缠在一起,青年半扬起脖颈,潮热的面庞上尽是虚幻而高涨的愉快温暖。
他半倚在身畔形容赤裸美貌的长者的怀中,起伏的瘦腰与臀部皆被长辈以修长的指节漫不经心地掌控着。
江让却并无半分被掌控的不适,他像是再习惯不过,一双漂亮的、湿漉漉的眸子半眯着,活像只餍足的小兽。
“呼呼。”青年喉头的呼吸还未曾喘匀,他亲昵地用潮红的脸颊去蹭谢灵奉湿热的、青筋微鼓的脖颈,溢满情欲的音调黏糊中带了几分跃动的试探。
“师尊,徒儿有一事想告知师尊。”
谢灵奉曲起抚摸孩子腰身的手掌忽地僵住,那双总是溢满温柔与慈爱的眸子变得漆黑而深静,像是一潭永远探不及底部的湖水。
江让腻白的脸颊紧紧贴着身畔长者如摇篮般温暖的皮肤,支支吾吾道:“师尊,我听说明日罗家便要替洇春绣球招亲了,您也知道我与洇春相识许久了,我、我想去……”
衣衫半解的男人眸中并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他只是闭了闭眸,好半晌掌心微微用力,声音平静道:“阿宝,你忘了祝妙机了吗?从前你也是为了他要与吾割席,最后又落得那般下场。”
“为师希望你能再仔细考虑考虑,毕竟是终身大事,一旦结契,若是有朝一日心生悔意,便是伤筋动骨。吾记得你从前对罗家那孩子似乎毫无意图,如今怎的突然有了这般心思?”
江让眸光微颤,抿唇道:“师尊,我与他从前确实针锋相对、互不顺眼,但世事无常,我如今才明白过来,从前我与他皆是错过了。”
“师尊,您曾教过徒儿,不必惧怕、不必懊悔、不必抗拒,道之所至,便是心之所向。”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十分清楚,我喜欢他、想要同他结契同行、执手共老。这也是徒儿必须要走的一条道。”
年轻的孩子眸光认真、执着,像是铁了心要去撞南墙。
昆玉仙尊只是沉默,他潮湿的手腕像是一记怜爱、叹息的吻,轻轻地贴着孩子乌黑的发顶滑动,缓缓留下慈母般的不舍与失落。
谢灵奉敛眸,看不清眸底色彩,他只是轻轻叹息,勉强弯唇道:“孩子长大了,到底该离开师尊了……”
男人此话说得感慨十足,可若是细听下来,只觉其中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怨与落寞。
青年闻言果然无法无动于衷,他素来一贯离不得谢灵奉,如今眼见对方这般不舍,难免慌神。
孩子局促得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急道:“师尊莫要这般说,我先前同洇春商量过了,只要师尊不嫌弃,婚后我们依然住在云泽峰上常伴师尊左右。”
江让的眼中带着几分潮湿与希冀道:“我永远不会离开师尊,只求您能答应我求娶洇春。”
谢灵奉静静注视青年,那张慈目秀然的面庞溢满了轻而浅的忧心,像是每一位担忧孩子的长辈。
他轻叹道:“阿宝,倒不是吾一心想着反对你们的婚事,只是,他们家若当真有心,又何须绣球娶亲?阿宝,你不明白,成了亲,便不如现下这般轻松了,罗家父母日后若是为难于你,师尊又不在你身侧,你该如何是好?”
年长的长者轻柔地拂过孩子柔顺的长发,长眉蹙得愈发紧了几分。
他哑声道:“你是吾宠着爱着长大的,若是在旁人那边受了委屈,你叫师尊心中、心中该有多难受。”
江让一时间愣住,只觉眼眶发胀,心中滋味复杂。
是啊,或许自己受几分委屈只觉得无所谓,但站在师尊的角度来说,他如珠似宝疼爱多年的孩子,又怎么忍心见他受挫受伤呢?
“师尊……”
青年内心动摇挣扎几分,几次话就在唇畔,却始终无法吐露出来。
“罢了,”乌发仙人轻轻垂下菩萨面,叹息道:“至少日后你住在吾身边,吾便还能多照顾着几分,成亲兹事体大,你的聘礼,吾会替你准备好,让你……风风光光将他迎娶进门。”
江让眸中水光闪过,许久,他依恋地蹭了蹭长辈的颈窝,认真道:“师尊,您不如这般想,日后您的孩子就不止我一个了,我会和洇春会一起好好孝敬照顾您!”
谢灵奉指骨轻轻点了点孩子如画般的眉心,无奈道:“你呀,现下这般嘴甜,日后可莫要嫌了师尊烦便好了。”
……
恢弘楼台层叠起伏,正面的屋顶两翼如鸟雀羽翼般张扬散开,仿佛下一瞬便要振翅离去。
红灯笼鳞次栉比地挂在棕红木楼台的间隙,巨大的‘喜’字立在“绣球招亲”牌匾的上方,无数红稠铺陈落下,应和着一畔的敲锣打鼓声,显得喜庆十足。
楼台上,一位身着朱红锦袍、面覆红纱的美貌青年手捧着一只精致的绣球,立在中央。
只见那罗小公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半盘于一侧,金钗玉器点缀其间,姣若游蝶。身间的锦袍外披着件透金的纱衣,琅嬛腰封、金丝臂钏,端得一副庄美大气的模样。
只是,那美人美则美矣,一双狭长黑瞳却斥满了烦躁与不安。
他似是在寻什么人,因久久不曾寻到,那姣好精致的眉目间便尽是冰霜与寒意,叫人不敢靠近。
江让赶到的时候,楼下早已站满了人。
周围尽是嘈杂的人声,无数在外称得上贵公子的诸世家公子今日也都是挤破了头递牌子进了罗家这绣球招亲的场子。
他们不是为了求娶罗洇春而来,更多的是冲着罗小少爷那背后代表的庞大的丹药世家与无尽的珍宝灵石。
一位身着宝蓝锦袍的男子摇扇眯眼同身畔人道:“这罗家是修真界何等世家,会绣球招亲,只怕那罗小公子是个极难伺候的主……”
另一人闻言接话道:“难伺候算什么,只要得了他青眼,日后只会是青云直上,那可是罗家!”
“不过我听闻,那罗小公子可是早就有了心上人了,只是罗家许是不满那位,是以才想出了这等法子——”
正说着,周围忽地一阵喝彩。
只见那高台上的罗小少爷微微探出身,白纱被日风吹起几分,露出莹白昳丽的面容。
他许是看到了谁,一双狭长漂亮的眸子微微亮了几分,美得夺目。
罗洇春双手捧着绣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楼下那一身利落的玄衣青年。
江让今日是不一样的,罗洇春能察觉到,青年过分专注地盯着他,便是隔得远了,也能瞧见那双漆黑眸中对他的志在必得。
罗小公子忍不住抿唇,哪怕是面纱遮着,他也能觉察到自己面上烧得滚烫,可便是如此,他也舍不得别开眼。
耳畔管事提醒抛球的声音如挥发的蒸气,看着楼下那人对他轻轻颔首的模样,罗洇春倒不想投绣球、也不想要什么世家公子的面子了,他恨不得自己只身跳下去、昭告天下,他属于江让了。
只是青年到底顾忌一畔的父母长辈,只好面前压住胸腔间的鼓噪,用力地朝着江让的方向抛了下去。
他以为绣球一定会落到江让的手上。
他以为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
可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
江让险些便要取到绣球,可四周忽地现出几人,他们似乎是奉命行事,颇有组织性地围堵青年,绣球被高高抛上天际,地上几人趁着时机与青年缠斗起来。
几人交手极快,即便不曾动刀动枪,一招一式却极其狠辣,像是要彻底将青年避退方才作罢。
但江让哪里又是什么好对付的,他反应能力极强,轻易便能避开甚至反击。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时间拖得越久,灵力消耗得便越是快。
眼见青年隐隐现出颓势,楼上的罗洇春看得焦急万分,他索性攀上楼台,纵身便要往下跳。
“不孝子,你给我站住!”
罗家主的声音低沉而冷肃,他面色难看,眉心显出几分褶痕道:“罗洇春,你要记得,你是罗家的孩子、也是罗家的脸面。如今绣球招亲正常进行,你这又是要做什么?主动倒贴旁人?你要气死你爹我吗?”
罗洇春脸色难看,他用力扯下面上的白纱,手骨泛白,漂亮的狐狸面微微抽搐,潮艳殷红的唇近乎泣血。
他咬牙,一字一句道:“爹,这些人是你找来的是不是?”
罗家主冷声道:“是与不是又如何,孽子,你忘了他曾经如何待你吗?那两年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如今罗家就是为难于他又待如何?!”
罗洇春却慢慢往后退了一步,身上琅嬛叮咚作响,他哑声道:“我不怪他,爹爹,那都与他无关,只要他现下爱我便足够了。”
言罢,红衣青年纵身跃下,他一手以藤鞭收拢绣球,一边不顾安危强行卷进战场,他挡在江让身前,死死护着对方,嘶声道:“我看谁敢上前!”
红衣烈烈,刺目得像是天边隐隐泛出的金辉霞光。
楼上的罗家主气得直咳嗽,罗夫人连忙搀扶住他安抚几声,罗父勉强撑住身体,一瞬间恍若衰老了几岁。
战况瞬消。
罗洇春紧紧扣住青年的手腕,像是担心被拒绝一般,将绣球小心翼翼地塞进对方的怀中。
随后,红衣青年仰头看向高台,眸中带泪道:“父亲,我此生非他不嫁,求您成全。”
罗父还未彻底缓过来,听到这当众有失礼数的言论,一边咳嗽一边怒骂道:“造孽、造孽啊!罗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障……”
*
成亲之事到底还是定下来了。
其一便是绣球众目睽睽之下落入江让的手中;其二便是罗家主本意只是想为难为难青年、顺带提点对方要懂得珍惜,没成想罗洇春倒好,宁愿倒贴也不愿对方受丁点委屈。
后面更是连结契大典都是遂了两人心愿,在太初宗举办的。
结契当日,风清日明,万里海棠齐齐盛开。
昆玉仙尊为其弟子准备的聘礼和底蕴深厚的罗家准备的嫁妆简直要将整个人太初宗剑峰山头都堆满才好。
宝光熠熠、明珠辉辉、红绸千丈,层层叠叠、堆都堆不完的礼箱直教人心中生羡。
古朴素净的铜镜中倒映出身着喜服的青年俊朗英气的面容。
一双自后而来的素白的指骨轻轻捏着红木梳,顺着青年长而乌浓的发尾一梳而下。
谢灵奉轻轻垂眸,耐心地替青年挽发、束冠,每一个步骤都精细极了。
江让忍不住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师尊。
铜镜范围有限,青年只能隐约看见身后人半张白而淡雅的面容。
谢灵奉向来是好看的,只是他太素净,像是庙宇中未烬的香灰、高坛上堆塑的神像,单是静止不动,便是一副不可攀越的菩萨像。
可今日的师尊却是不一样的。
江让还是第一次见那般清冷的昆玉仙尊穿上红衣。
那是近乎刺目的丹红,比起烛光、日轮更为灼烈,它分明没有丝毫赘余的装饰,却映衬得那张平素里慈眉秀目、丰神韵致的仙人面多了几分别样的秾艳之姿。
若非知晓今日是罗洇春与江让的结契大典,只怕都会有人怀疑谢灵奉是否才是那俊朗青年的道侣。
“……师尊,您今日便没什么想同我说的了吗?”
青年的话语中尤带了几分忐忑,像是担心得不到长辈的祝福一般,毕竟他一直都很清楚,师尊其实并不赞成他的选择。
面颊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捧住,轻轻抬了起来。
江让眼睫微颤,看见了一张充斥着怜爱、珍惜的菩萨面。
许是红衣过分显白,谢灵奉向来柔白的面容此时近乎剔透,蓝色的血管在皮肤间静静蛰伏,温顺、柔软、毫无攻击性。
那张玄金的眸中波光潋滟,他在尊敬他的孩子的视线中轻轻垂下头,一吻落在青年的额心。
那像是一种美好的祝福、珍爱,还有永恒点燃的爱。
“阿宝,师尊希望你今后的日子里,无烦无忧、喜乐安康。”
仙人轻而浅的声线像是一阵柔软的微风,翕微扫过心尖。
江让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他也确实哭了,泪水像是不受控制的春水,一股又一股地落下、泛滥成灾。
谢灵奉轻轻替他擦干了眼泪,忍不住失笑道:“傻孩子,大喜的日子,怎么哭了?”
江让喉头震颤,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极为艰涩,他哑声道:“师尊,我不知道。”
年轻的孩子确实不明白,分明他早已得偿所愿,分明与师尊不曾离别,为什么会哭呢?
外面的日头升得更高了些,钟鸣声响起,香灰的气息簌簌升腾,像是一种隐秘的催促。
谢灵奉垂头替青年理好衣襟,弯了弯唇,眉眼慈柔道:“好了,阿宝,我们该出发了。”
说着,男人轻轻牵住青年的手腕,一步一步,像是牵引着稚童一般,带着孩子走上充斥着祝福、喜悦的高台。
他亲手将青年送至结契台上、另一个男人的身边,随后才慢慢地坐向香炉后代表着高堂、父母的位置。
罗家父母坐在左侧,他便只能落座右侧。
谢灵奉平静地理了理自己的红衣,将心口浮现的痴妄之念压下。
——方才,他身着红衣,与江让执手相对,竟好似今日也是他同青年成亲的日子一般。
男人压下心中慢慢浮起的痛意,看着青年红衣艳艳,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在青年同另一人肩并肩,朝他跪下磕头的一瞬间,胸腔中的痛意似乎令心脏都溃烂开来了一般,耳畔无数嘈杂的声音让他头颅发晕、几欲咳血。
谢灵奉眼眶发红,却并无湿意。
它更像是一种被灼烈的火焰烧焦了的红,没有生机、希望,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烬。
江让在同别人夫妻对拜,谢灵奉却无药可救地忆起孩子与他在床榻间的痴缠。
包括青年那些可爱的反应、羞涩的模样、失控的空白、渴求的绞磨。
那一切的回忆,本该是长者珍藏的孩子的成长手札,可如今,却更像是一柄又一柄的尖刀,刺得他血肉模糊、疼痛难忍。
所以,当醉酒的青年和他新婚的道侣被人们挟裹着送入洞房之际,谢灵奉静静地跟随其后,走了进去。
已是晚间,众宾客都十分有原则,闹洞房也不会太过,没一会儿,人流便散尽了。
江让醉醺醺的颇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只能隐约听到耳畔有人温柔地教导他该如何做。
比如合卺酒的饮法、新婚之夜该如何清洗身体、迎接爱人的亲抚。
只是,这些温柔的、怜爱的教导不一会儿便被另外一道不可思议的怒声打断了。
青年听得不真切,只隐约听到他新婚的道侣怒道:“……仙尊,您只是江让的长辈,这些洞房花烛的秘事就不必插手了吧?”
温柔的男音并未继续说什么,他只是轻声叹息,像是无可奈何、好意受阻的长者一般。
“阿宝……”谢灵奉轻声道:“那师尊就先出去了,阿宝要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能太贪恋玩乐,注意着凉……”
江让却迷迷糊糊地蹙眉,他茫然地睁眼道:“……师尊、师尊为何要出去?”
另外一道由远及近的声线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江让,你在说什么浑话?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要你师尊在旁边看着我们?”
江让按了按脑袋,努力想要清醒过来,他醉醺醺地道:“洇、洇春,师尊也是为了我我们好啊,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你别计较……”
作者有话说:
江江(黄毛版):老登,鬼火停你家楼下了
小罗:爹地,他才不是什么穷小子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