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卓,去太医院请章太医过来,要快!”
云卓一转头,看见自家主子怀里抱着个人,急匆匆从马车上下来,大步流星地迈进门,连外袍也飞扬起来。
到了屋内齐烨刚把人放下,就看见床上人立刻瑟缩成成一团,口中喃喃喊着“冷”。
是三旬煞的寒毒。
齐烨心下道,起身扯了被子给人盖上,连带自己身上的披风也解下来一并给十七盖在身上。等他将覆盖的衣物理好,却看见毛领上不知道何时带了些红,齐烨伸手去掰他的下巴,那张苍白的脸此刻眉头紧锁,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死死咬住的下唇早已鲜血淋漓。
难怪那时在马车上一点声响都没有,竟这般能忍。
“殿下!”
齐烨转身,却只见云卓一人,不见章太医身影。
“殿下恕罪,今日章太医值夜,宫门已经落锁了。”
齐烨来不及多说什么,榻上又传来一阵窸窣。
“若是突然发作起来,需得以相克的法子加以压制。”齐烨回想起章太医曾讲过的话,立即吩咐道:“去准备药浴,按章太医给的方子抓。”
齐烨回头看了眼,又接着说:“再去取几床厚被子,炭盆也要。”
“……是。”
章太医留下的药方统共有两份,一份攻寒,一份克热,看如今这情形,云卓也不敢多问,扣了门就去准备。
……
几床厚被子下去,又加了手炉和炭盆,屋内暖如春日,十七脸色也变好了些。齐烨把人都遣了下去,扶着十七进了内间泡进了药桶。
桶中被人细细铺了层软垫,坐在里头并不硌人。齐烨不过转身去取外袍的功夫,再回来时就看见桶中人慢慢沉了下去,半张脸都浸在了水里,齐烨伸手将人捞出来,不敢再离开半步。
这个姿势有些怪异,像是被丝线控制着的木头娃娃。齐烨就这么僵着,一遍又一遍去试十七身上的温度,直到那双冰凉的手一点点回温,连一直紧蹙着的眉头都有所舒缓,这才慢慢将人抱出来。
窗外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挂在枝头的半轮月透着银灰色的光。
汤药云卓已经送了进来,此刻刚好入口,齐烨拿了汤匙一勺一勺喂进去,前几口倒还好,后面十七尝着苦味了,别过脸不肯再喝。
齐烨耐着性子将人掰过来,哄着说最后一口的,好歹喂了进去。
等齐烨给人换了身干净衣服,掖好被角,早已到了半夜多。
想着十七唇上还有伤,又取了药膏来,细细给人涂上,膏体冰凉,微微带些刺痛,十七人虽昏着,但也微微侧头想要避开。
“现在倒是知道疼了,先前怎么一声也不吭?”
齐烨叹口气,手上的动作更轻了些。
涂好了药膏,齐烨起身想将手中的帕子放下,衣袖却不知何时被人拽住了。
十七口中喃喃说着些什么,将手中的衣袖攥成一团。
齐烨加点力气想挣出来,却惹起床上人更激烈的反应:
“不要……不,别……别丢下我,别走……”
齐烨俯下身子,终于听清楚了他口中在念叨些什么。
十七死死拽住那片衣袖,好像这样就能留住梦中留不住的人。梦里头那通天大火又烧了起来,他跪趴在地哭着喊着想要拉扯那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倒在大火中,伸出的手也扑了个空。
“阿兄,阿兄……别走……”
“呜……”
齐烨也不知道此刻他究竟是醒着还是尚在梦中,他握住十七的手,安抚说自己不走,腾出另一只手一遍又一遍为他拭去滚落的泪珠。
指尖的泪珠很烫,怎么擦也擦不净,握在手中的那双手因着在水中泡了许久,变得柔软起来,连带着上头的薄茧都不再那般生硬,带了几分软。
十七哭得厉害,鸦羽一般的睫挂着泪珠止不住的颤,唇间来回吐出残破的字句,胸口起伏着,断了线的泪怎么也止不住。
终于止住了泪,齐烨抽出手,笨拙地有一搭没一搭的拍在十七背上,等十七呼吸逐渐平稳,这才慢慢停了手。
折腾到如今,窗外的雨早就停了,那半轮月都要挂不住,将落未落的垂着。齐烨也有些犯困,想起身却发现袖子仍被人扯在手里,一往外拉,手的主人就有要发作的征兆,齐烨不敢再招惹他,只能由着他攥住。
两人就这么挤在一张榻上,凑活过了一夜。
热。
翌日清晨,十七是被热起来的,身上几床厚被子压着,屋内的炭盆还燃着,偏偏旁边还有个火炉似的物什,推也推不动。
十七缓缓睁开眼,窗外早已天光大亮,视线朦朦胧胧,眼前只依稀辩出个人影来。
“醒了吗?”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眼前的脸也清晰起来,十七一个激灵,脑中迷雾全然散尽,下意识踹人。
齐烨措不及防,尚未判断清十七是真醒了还是迷糊中,就被一脚踹下了床,连带着床被子,一下摔在地上。
十七坐起身,面上强装镇定,抱着被子的手却微微打着颤。
“……”
“……”
两人谁都没说话,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云卓在屋外一直守着,听着门内声响急忙冲了进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抬头却看见这幅光景。
榻上那人紧攥着被子,脸上带着强装镇定的惊惧,像是谁家被强买来的清白姑娘;地下那人大喇喇的,面上绷不住的不可思议,像是逾矩的登徒浪荡子。
云卓此刻恨不得自戳双目,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转头就跑出去,还不忘将门带上。
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齐烨看着十七的样子,莫名生出几分坏心思,就想着逗逗他。齐烨站起身,还穿着昨晚那身衣袍:
“我辛苦照顾你一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这般无情?”
十七面色僵硬,声音有些干涩,攥着被子的手紧了又紧:“有劳殿下屈尊,”
十七扫了眼窗,已经被人事先开了半条缝,隐隐窥见天色大亮已久。
“殿下此刻或许该去上朝了?”
明晃晃的逐客令。
齐烨俯下身,两人间隔不到一息之间,十七隐隐能看见他眼下有些乌青,想是昨夜睡得并不好。
细长的睫毛映下一串密密的影,深邃的眼眸中透出几分玩味:
“昨晚上还拉着袖子不让我走,此刻就急着赶我?”
“……”
“不躲吗?”
齐烨收了散形,神色微微正经起来。
换作平日,十七早已像被揪了尾巴的兔子一般躲远,此刻却能乖乖坐着实属难得。
“殿下,”
十七的脖子有些僵硬,头皮传来阵阵刺痛。
他抽出身侧的另一条胳膊戳了戳齐烨撑在床上的手:
“你压到我了。”
齐烨被毫不客气的赶了出来。
“殿下?”
云卓一直在外头候着,见他出来后又朝门内觑了一眼,然后不自然的咳了声。
“去叫丁伯来。”齐烨轻声说道。
没到下午,丁伯带着许多下人搬着东西在十七住处进进出出,一向清冷院落登时热闹起来。
“只是按殿下的吩咐,送些东西过来。”
丁伯办完了差事,不忘解释一句,一躬身离开了院里。
十七走进屋里查看,一应物品摆放都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器物都换了一遭,还是先前素雅的款式,但都名贵了许多,先前那架琴一直被放在琴架上,如今也被仔仔细细打理一番置于琴桌之上。
卧房内早早放上了火盆,罩子上打了精巧细致的蝴蝶纹样作饰,花几上新摆的青瓷胆瓶里插了支尚含着苞的绿萼梅。
原先院前的陶缸里养了几尾鱼,随着天气渐渐冷下来也挪到了内院,十七伸出手,用指尖拨弄着那懒散的鱼。
那鱼甩了甩尾巴,在十七心口泛起层层涟漪。
水很凉,没一会十七手指就变得冰凉,原先滞于缸底的沙泥都浮了上来,清澈的水也浑浊起来,十七终于停止搅弄那潭死水,由着浮动的沙泥再次沉寂下去。上个月还浸在水面的莲叶如今已经冒了头,离水面已有一段距离。
他犹豫许久,最终慢慢伸出手,将长得最高的那根莲叶一把掐断,丢出了水面。
翌日下午,程朔来找齐烨谈事,两人一直呆在书房,结束时天色近晚,便留下来吃过晚饭再走。
席间气氛沉默怪异,只程朔又见着了十七,一个劲儿没话找话,并未察觉异常。
十七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温和的应对程朔连环炮似的关怀。
齐烨将早早送过来一直温着的甜羹送到十七面前,提醒他回回神,程朔见着,瞥齐烨一眼,又嬉皮笑脸的开腔道:
“前些日子听说你在猎场受了伤,只可惜我随父亲外派,没来得及看你,今日特带了些新鲜玩意过来。”
“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留下来就当解闷玩?”
程朔边说边观察二人神色,两者面上皆是毫无波澜。
十七照样说着那些委婉推辞的话,齐烨却突然夹了一筷凉菜送到程朔碗中,对着程朔正经道:
“趁热。”
“……”
“……”
十七一时卡了壳,三人便这么别扭着吃完了饭。
而后两人去送程朔,程朔也终于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临走之际意味深长看了齐烨一眼,齐烨只当看不见。
送走了人,两人就这么站了许久,谁也没说话。听白提了灯来,候在后面。
两人都默契的闭口不提毒发那夜发生之事,一切行径心思都成了默认。
“天气渐凉,早晚记得添件衣裳。”
“殿下也是。”
齐烨突然转过头看他,努力想通过那墨色瞳仁看到些什么,可后者那般平静,被投入湖心的石子慢慢沉了底,激起的波澜消失不见后一切又归于死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良久,齐烨才收回目光,漆黑的眸子溢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失败般轻声叹了口气,万千思绪只凝成一声“回吧。”
十七缓缓放开了衣袖下紧攥着的手,泛白的指节缓慢回血,却压不下胸口的猛烈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