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二年,皇后许氏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于深冬崩逝于坤宁宫。
宫闱内院丧钟长鸣,南平朝举国上下皆服国丧,禁宴禁乐百日。
阴云滚滚,连绵不绝的风雪三日未停,天地间银装素裹一片净白。
“驾!”车夫抹了把落在脸颊边的雪籽,扬下马鞭,红棕色的骏马低鸣一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一只手挑起绣着兰花暗纹的厚重车帘,车内的人冒出一个脑袋朝外看去,沿街看了两眼便哆嗦着又躲回了马车里。
除夕将至,却遇国丧,大街上空空荡荡,挨家挨户都挂着白色的油纸灯笼,哪还有半分节日的气氛。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毛毯,正中央的香案上燃着清新的梨香,厚重的车帘遮挡了寒风,倒还算的上暖和。
“呼~”芙蕖搓着手朝掌心吹着热气,一边看向坐在香案前披着羔裘披风正低头看书的女子。
女子身姿窈窕挺拔,一头如瀑般顺滑的乌发半披在身后,发髻上只戴了两朵白玉桃花和一支流苏银簪。
一张堪堪手掌大的脸半隐在纯白色的毛绒围脖里,皮肤白皙细嫩,没有半分瑕疵,她抬头朝小珠看了过来,五官精致,鲜妍明媚,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似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姑娘,我们已经过了玄武门,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家了。”
乔泠轻嗯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翻动着手中的书页。
芙蕖往前挪动了一步,两只手撑在香案上,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人。
“姑娘,老爷和夫人明知你有寒症才让你一直待在江南将养身体,可如今着天寒地冻的,怎又忍心着急忙慌的将你喊了回来。”
最后一个字落入眼底,乔泠意犹未尽的合上手中的书页,抬手给自己续了杯热茶,“怕不是好事。”
她说完,纤细的手指点了点案上的书,又朝车内一侧的堆放包袱的角落抬了抬下巴,“还有吗?”
“没了。”芙蕖摊开手,“带的话本子都被姑娘你看完了。”
“好吧。”乔泠低头慢慢抿着热茶,想着等国丧过后再去哪寻两本好看的话本子。一杯茶见底,马车也终于停了下来。
“姑娘,咱们到了。”车外传来车夫的说话声和脚蹬落地的声音。
“知道了。”芙蕖扬声答道,伸手去搀扶已经起身的乔泠。
厚重的车帘被掀起,一阵寒风倒灌,乔泠秀眉微拧,一手拽紧披风毛领上的系带,一手借着芙蕖的力,慢慢的踩着脚蹬下了车。
“女儿啊!”
“我的年年!”
乔泠闻声看去,见穿着黑色大氅的乔荣和乔夫人急急忙忙的迎了出来。
“爹爹,娘亲!”漂亮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她提着裙摆踏上府门前的青石台阶。
“我的宝贝女儿!手怎么这样的凉!快!进屋暖暖!”乔夫人双眼微红,噙着泪将她的手牵起,忙将她往堂屋内领。
堂屋内燃着火盆,众人掀帘入内,不消片刻身上的风雪便蒸发成暖暖融融的蒸汽。
乔荣不着痕迹的叹了声气,一把拉过拽着宝贝女儿不肯撒手的乔夫人。“瞧你急得,年年大老远从淮安府赶回来,你先让她歇会儿,喘口气。”
“哦!你瞧我,一看见年年就开心的什么也顾不上了。”乔夫人忙拉着乔泠坐了下来,又命令旁边的小厮把火盆往她跟前推了推。
一双茭白的纤纤玉手从厚重的披风中探了出来,伸向火盆取暖,乔泠抬头看了眼欲言又止的二人,“爹爹,娘亲,你们这般着急的叫我回京,可是有何事?”
“这......”乔荣看向夫人,见她闭着眼皱起眉大手一挥,这才踌躇着开口。
“你才刚刚回家,虽爹娘不愿......但此事你早晚都得知道。”
乔荣说着,干咳了两声,见乔泠神色疑惑才又狠狠心继续说道。
“去岁的春日宴,陛下瞧见了你。”
“年年啊,你同先皇后的眉眼间少说也有六分相似,你可知晓?”
一语落地,乔泠微怔,心下暗道此次回京果然不妙。
去岁时邻邦来朝,赠了宫中许多珍稀品种的牡丹,皇帝一高兴便下旨办了场名为春日宴的赏花宴,并且遍邀朝中大臣及宫中女眷家属入宫参宴。
乔泠的表姐凌穗穗是当今陛下的和妃娘娘。那时春日已然回暖,她才回京中不久便凭着这层关系参加了这场宫宴。
她记得那时她向皇帝和皇后请安,抬首时的确看到了皇帝眼中毫不遮掩的惊艳之色,还有先皇后那张和自己颇为相似的容貌。
心中越发的惴惴不安,乔泠问,“此事同我究竟有何关系?”
乔荣背着手,叹气摇头。
“先皇后病逝两日后,陛下便欲在朝堂上下旨召你进宫,封你为继后。若非为父与御史台众位大人以国丧之名阻拦,这封后的圣旨怕是此刻已经在为父手中了。”
火盆上端烤火的手一顿,乔泠愣了半晌,待掌心被那摇曳的火苗烫的一痛,她嘶了一声,猛地把手收了回来。
当今皇帝江颐的昏庸无道,早已声明在外,他沉迷声色,杀良将,宠佞臣,无恶不作。如今助他登上皇位的许皇后去世不过两日,他便要急着纳新后了,简直是罔顾伦常。
“爹爹,若我不愿,此事是否有拒绝的可能?”
乔泠回过神,她木然的揉着手心,下意识便要拒绝。
“唉。”乔荣极为无奈负着手来回踱步,“为父自知以你的性子是断断不愿入宫的,更何况当今圣上还是这般......”
“只是......”
“当日与为父一起,为此事谏言的御史大夫已被陛下以忤逆之罪被下令鞭笞......”
“为父知道,他这是杀鸡儆猴,封后之事虽以御史大夫获罪而暂时搁置至国丧过后。但百日之后,我若再横加阻拦,我们乔府满门怕是凶多吉少。”
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凛冽的北风吹着窗棱沙沙作响。
乔泠手下微颤,心中不觉发紧。
御史大夫是先皇在位时所封,为官十载,勤勤恳恳,清正廉明,如今却只是因为阻拦封后一事而受重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圣意不可为,若想保全乔家她就须得入宫。
可若是她坚决不愿,就必须得想到,能在保全乔家的基础上,又能让皇帝亲自开口将封后之事作罢的法子......
乔泠沉吟半晌,心中蓦然横出一人。
“爹爹。”她抬手拦住也正在低头苦恼的父亲。
“过些时日,可否帮我向萧太师府邸递一封拜帖。”
“嗯?”乔荣一愣。
“萧昀之?你为何要我向那混账东西递拜帖!”
萧昀之,当朝太师携一品中书令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整个南平国唯一能左右圣意的权臣。
况且坊间传说,他还和先皇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爹,你得帮我。”乔泠看向他。
“眼下这情形除了他,又有谁还能说动皇帝。”
乔荣闻言甩着袖子,一掌拍向桌面。
“女儿啊,不是爹不想帮你,那萧昀之现在已不似从前,陛下变成现在这样没少被他撺掇。”
“更何况他喜怒无常,坏事做尽,亦不是好人啊!”
“且不说......陛下那我弹劾他的本子堆的有山高,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他不朝咱们落井下石就已是万幸,又怎会帮我?”
说不准他前脚刚递的帖子,后脚就会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乔荣虽不知乔泠想要找萧昀之如何相助,但在他眼里,若皇宫是龙潭,那萧昀之那必是虎穴无疑。
乔泠想了想,思量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他帮或不帮,试试才知。”
那萧昀之原只是先皇后从城外义庄里捡回来的孤儿,因他聪慧且又资质过人,便跟着先皇后许婧姝上了一年的学堂。
而那年教他们的先生正是还身为翰林院编撰的乔荣。
说起来,自己的父亲对萧昀之来说还曾有一年的教导之恩。
那时还未及冠的萧昀之因文韬武略上都有着过人的天赋,还被父亲常常挂在嘴边夸赞,说他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乔泠虽未与他有过多接触,却也有过几次面缘。
虽不知他为何如今会变成人人口中谗佞专权的奸臣,但现下这般的情况,比起让她入宫做那个昏庸皇帝的继后,倒不如同他这个真正掌权之人搏上一搏。
“老爷,老爷!宫里来了位公公,现在外求见。”厚重的门帘外突然响起小厮的声音。
乔荣和夫人对视一眼,神色一凛.“快,快请进来。”
“是。”
乔泠回过神,见一着宫装的太监掀帘而入。
竟是表姐和妃身边的人。
“乔大人,乔夫人.”那公公瞧见屋内的人忙低头见礼。
“严公公.”乔荣点头应声,“不知公公冒着大雪前来所为何事?”
“乔大人,娘娘听闻您已修书让乔姑娘回京,算着日子,今日也该到了。”那公公说着又侧身向乔泠行下一礼。
“娘娘的意思是,姑娘既已回京,那便请尽快入宫一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