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所求不过那么几样,乏善其陈,了无乐趣”
高坐神台的神女率先移开了眼眸,敛了唇边笑意,淡淡的开口,端得一副仙风道骨的好模样,打破了方才长久到有些尴尬的沉默。
“你呢,远道而来,所求为何”
总不至于只是为了在山腰上吹首酸曲吧……神女暗自诽腹。
台下的人闻言笑得开怀,虽是跪着,却形容懒散,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华贵至极的装束,像是常年流连烟花柳巷的公子哥误闯了神祠,索性来都来了,不妨拜上一拜的随意。
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取下腰间的玉笛指向了看起来仙风道骨,传闻中慈悲为怀的“活菩萨”:
“求你”
口齿清晰,浑然没有醉酒的痕迹。
也让临卿云第一次仔细看请了“信徒”的脸,确切来说,是他眼角的那道疤。
那道疤破坏了左眼原本上翘的弧度,斜着贯穿了眼尾,平白破坏了一双顾盼生姿的眼,反倒添了几分煞气,让本就平淡的面容更为雪上加霜。
临卿云眼睫一颤,声音也是:
“……好”
林盛疆一怔,原本要说的话卡在了喉间,不过这片刻功夫,仙姿玉质,松风水月的神女便与他只有一玉笛之隔,只见她莞尔一笑,眼底却是无波无痕,淡淡的扫了眼直指着她的玉笛。
林盛疆却没有收回玉笛,一直带笑的脸陡然沉了下来,眼神相接,他读懂了她眼中的悲悯,下一秒,破空之声响起,临卿云的脖颈一凉,看起来温润无害的玉笛正贴在她汩汩跳动的血管上,临卿云相信,只要林盛疆想,她的头刚刚就可以飞到神殿外去。
“怎么了”
可她没有反抗,甚至语气依旧平和温柔,做足了善良仁德的神女模样,询问的眼神恳切认真,眉眼隐含担忧,柔和的甚至让人忽略了她其实长得并不良善,至少不是传说中圣洁单纯的神女样,而是瑰丽艳艳,浓墨重彩。
一直好似没骨头的人好像突然重新长出了骨架,还是开过光的那种,气势逼人的很,林盛疆笑了声,玉笛压上了临卿云的后颈,他把玉笛往身体方向一压,连带着临卿云就扑到了他怀里。
他们看起来十足亲密,旖旎万千。
临卿云感觉到他的气息呼在自己耳畔,带着点湿润的温暖,也听到了他在自己耳畔呢喃的话语:
“神仙,我不是来求你的”
“我是来求你……”
“……别连自己都骗”
临卿云眼神有些失焦,她低垂着眸,视野里是地砖上雕琢细致的莲花纹样。
外头传来轰然外头传来轰然之声,好像是雪崩了。应是有人打算硬闯,才引发了雪崩。
血染红了神殿的莲花纹,一点一点的蔓延开来。
云倾世骑在林盛疆身上,一把匕首插在林盛疆的胸膛上,刀锋深深没入,云倾世的发丝垂落,落在林盛疆的脸颊上,也落在他心口。
她还是带着笑的,手也还握在刀柄上,目光如孩童般清澈执拗,透着发自内心的困惑
“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难道不知道我模仿的是谁吗?”
林盛疆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真是让我失望啊……”
云倾世叹了口气,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她手上一个用力,把匕首拔了出来,血一下喷溅,溅脏了她的脸。
她却毫不在意,神色未变,笑得艳丽,那模样不像个神女,倒像个…
…骗人心魄的妖怪。
云倾世点了点林盛疆的鼻尖,带着未干的血
“是你呀”
“我的信徒。”
风深一进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让他心神俱颤的场景,也许是他撞开神殿大门的声音太大,手上还拿着刀,骑在一个未名人身上,浑身浴血,煞气冲天的女妖怪抬头直直看向了他。
“啊!!!!”风深忍不住惨叫出声,在察觉到杀气扑来时,他迅速收敛了表情,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阿弥陀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往后退,却陡然撞上了什么,风深怵的往旁边一跳,眼睛瞪得圆滚滚的,满是惊恐,又在看清后放松了神色,他忙扯着来人退到神殿外,确认没有人跟出来后,便几乎要瘫软在来人身上,嘴上却不停:
“齐渊齐渊,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怎么神殿里没有神女,反倒有妖怪啊…”
“…可快吓死我了,欸,你带的糕点呢,给本道压压惊……”
“什么妖怪?”
齐渊压住风深往他衣襟里掏的手,面无表情的补充:
“方才殿中只有遇刺的林侠士,并无他人……大人,在袖中,您已经是第六次忘却了。”
“哦”
风深闻言才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熟练的从齐渊的袖中拿出了一个锦袋,闭眼心神一动,还带着热气的芙蓉糕就出现在了手上,风深一手把锦袋塞回了齐渊的衣袖中,一手拿着糕点急急咬了一口,他幸福的眯起了眼,含糊着:
“真好吃呀真好吃,嘿嘿……等等,你说什么!?什么没有人?!林什么?!”
风深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猛的抬头看向齐渊,嘴边还有着糕点的残渣。
“你当真没有看到旁人?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个?”
齐渊点了头,看着眼前的道长闻言握着块糕点呆滞了两秒,那双过分澄澈的眼没有移开,却好似一瞬失了焦距,只是惯性一般的停在了他的脸上,透露出一丝古怪。
不太对。
齐渊几不可察的皱了眉,开口询问
“大人…唔!”
可他刚张开嘴就被塞了块糕点,速度很快,甚至称得上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而紫衣华冠的道长拍了拍手上沾上的糖霜,下一秒就冲进了大殿之中,没有一点迟疑,丝毫不见跑出来时刚刚的惊恐模样。
齐渊急急跟了上去,一踏进殿中就闻到了一阵奇香,像是充盈了整个神殿,踏入的那一刻如同被笼进了这香织就的纱幕一般,不,与其说是纱幕,不如说更像是没入了这香的深潭,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能感受到香的牵动和变换。
身上每一处和它相触的地方都感到无比温暖舒适,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齐渊却是神色一变,立时运气闭塞了呼吸,急急寻找着紫衣身影。
大殿一览无余,空荡的很,他立时就看到风深正跪坐在倒在大殿正中的人身侧,给他输送着修为,血在那人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雪白的神殿地砖,也染脏了风深的衣袍。
齐渊大步到了风深身边,一把把他拉了起来,语气强硬:“走”
“做,做什么……“风深挣扎着想摆开他的手,整个人却软绵的不像话,他迷迷瞪瞪地看了看齐渊阴沉的神色,莫名笑了起来,抓着他的手上下晃了晃:“我想救他…好不好…你别阻我…”
“......”
齐渊收回了手,把受了一手刀昏过去的人抱了起来,转身就走,却在刚走出殿门的时候顿住了脚。他垂眸看着面色潮红还在昏迷中的道长,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转身回了殿中,把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带上了。
......
等风深醒来的时候,睁眼就被一阵油烟刺了眼,他一下坐了起来,一边哎哟哎哟的叫着,一边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后,就开始叫嚷:
“齐渊——齐渊——齐——”
风深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覆上了眼,那是一小块湿润冰凉的丝绸,一下子,那种**难受的感觉就消退了不少,随之而来的是一句习以为常的答复:
“我在。”
“齐渊!”
风深一下扑了上去,蹭了蹭来人的肩膀,在闻到熟悉的晚香玉香后,风深一下安心了下来,他稍稍离开了点,也许是闭着眼的缘故,他半个身子靠在齐渊的身上,手上还紧紧抓着齐渊的衣袖。
“齐渊,我们还在神殿外吗?哪里来的油烟味,还这么香?本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觉起来就失了近一半的修为?况且本道浑身哪哪都疼,疼的厉害,跟被辣椒抹了一遍一样…欸,你刚刚给本道贴了个什么,可以全身都贴吗?还有……”
风深一股脑的问了一大堆问题,齐渊等他说完后,隔着衣袖握住了他的手腕,边拉着他走到了一堆篝火前,边开口解释:
“不在,在山下的庙里”
齐渊带着风深坐下,伸手拿了串烤鸡腿递到了风深手里:
“因为在烤吃的,不容易饿,而且糕点有些太甜了”
“嗯嗯!”风深吹了吹热腾腾还滋滋响着的鸡腿,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用力点头:“齐渊做饭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齐渊实在太厉害了!!!”
齐渊坐到了另一侧,又往火上加了一串鸡腿,火光跳跃里他看向正大快朵颐的某人,虽然蒙着一层布,但还是能想象到他因为满足而弯起的眼,很是幸福的样子。
齐渊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的勾起了唇,他没克制,在又一次将鸡腿翻面后,他才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开口继续回答:
“你中了蛊,被轻莲灯一引,只懂得普渡众生,拼了命也要救林侠士,渡了修为给他续命”
他往已经烤得微微焦黄的鸡腿上割了两刀,撒了点盐上去:
“昏过去后还求我把他救回来…好了。“
齐渊运气把新烤好的鸡腿送到了已经懵圈的风深手上,风深条件反射的接住,风深条件反射的啃了一口,风深……
“求?!!!!!”
齐渊颔首。
风深…又啃了一口鸡腿,难得沉默了。
虽然这趟路程也不过半年,但风深早已对齐渊建立了根深蒂固的信任,他知道,齐渊从来不会撒谎,对谁都是。
所以到底是什么蛊,会让心志坚定,法力无边的本道都着了道?!难道是那连齐渊都没瞧见的妖女干的?那确是有几分可能……
不过……
“齐渊,轻莲灯传闻中可是神女的本命法宝,轻易不会使用,且不是说其可医死人活白骨吗,可……”风深咬下了最后一口肉,抬头看向对面还在烤肉的齐渊。
“因你体内中了蛊,不知为何,轻莲灯反而催激了蛊毒,方才…”齐渊没抬头,慢条斯理的给鱼翻了个面。
“什么蛊毒?”风深急急询问。
“不知。”齐渊看向他,那双格外黝黑的瞳仁即使在火光照耀下也没有映亮半分:“我探查过,你的蛊还未解开,现下,应潜伏在你心脉处。”
“什么……”风深的脸色一下惨白下去,手里的鸡腿尸骨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引发了局部沙尘暴:“可是,可是我的心脉里……”
“它们共存了,不用担心。”齐渊拿着烤好的鱼坐到了他身边,把鱼递到了他嘴边。
风深从善如流的咬了一口,隐约含着泪光的眼睛看着齐渊。
“真的”齐渊举着烤鱼,热气和香气在他们之中腾腾而上,有些模糊了彼此的脸庞,那双瞳仁里没有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像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一样又说了一遍:“不用担心。”
“好吧”风深闻言没有再追问为什么,虽然他不知道齐渊究竟为什么能够那么笃定,但是他相信,齐渊总会有办法的。
反正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风深这么想
气氛一时沉默,齐渊看着风深,风深看着烤鱼,烤鱼看着自己被一口口吃掉,他们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开口,只有旁边的篝火在劈里啪啦的响着。
很温馨,很安居乐业,虽然透露着一丝诡异。
风深吃掉了一面鱼,当齐渊把鱼翻面的时候他推了推他的手:
“我不吃了,你一口都没吃,你吃就好,我想吃糕点了。”说着他就往齐渊衣襟里掏,齐渊一手按住他的手,有点无奈:“大人,在衣袖。”
“哦哦哦,衣袖衣袖”风深讪笑着去翻他的衣袖,可在拿出锦袋后,他“咦”了一声。
“这重量…怎么感觉不太对啊…”
“……”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齐渊脸色一变,刚想拦住风深放出神识去探,可……
“啊啊啊啊啊!!!!!!!”
晚了。
齐渊闭了闭眼,把虽然法力无边但是胆子实在很小的道长揽了过来,在一接触到那双清透的眼眸后,他抢先一步开口解释道:
“这就是那个你求着我带回来的林侠士,当时你昏迷了,我不得已把他放进了须弥袋里。”
“就是他?”风深转头看了看地上血淋淋,气若游丝的人,咳了两声,正了正神色,一边挺直腰向那人走去一边说:“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即是本道执意相救的人,想必定是虽落难依旧难掩英资之人……”
却在看清那张脸后卡了壳,
“呃,那必是根骨不凡,资质上佳!”他蹲了下来,两指定在地上仍在昏迷的人的眉心,闭上了眼,探出神识查探了一番。
不过瞬息,风深睁开了眼,直直看向了一旁抱胸面无表情旁观的齐渊,某人回以意味不明的挑眉。
这是嘲笑对吧?!这一定是……!!!
风深幽怨的回头看向地上的“血人“,长相无盐就算了,根骨还奇差,经脉跟被狗啃过一样的杂乱,真是见了鬼了,我就是中了蛊,也不会救这样的人啊……风深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会,最终还是从须弥袋里拿出了几枚药丸,揉碎了喂“血人”吃了下去,又咬了咬牙,渡了点真气护住了他的心脉。
做完这一切后,风深就站了起来,把袋子重新塞回了齐渊衣袖里,抬头就撞上了对方深幽的眼神,还是看不出什么情绪。但风深知道,他在等他解释,
风深轻轻哼了声,开了口:“反正救都救了,几颗止血修复的药丸、一点真气罢了,我又不是慈悲为怀的神女,仁至义尽了嘛,至于他撑不撑得过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齐渊颔首,但眼神还是没动,风深拉了拉他的袖子,踮脚凑近了他的耳朵,笑语道:
“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也算是给你我积累功德啦~”
带着点玩笑意味,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垂上,齐渊呼吸一窒,把人拉开了点,看了他一会,忽然也笑了:
“大人修道,还信佛?”
“博观而微取呀齐渊,所谓道并行而不相悖,何必非此即彼,泾渭分明呢”风深正色说道,很是有点仙风道骨的道长范。
“嗯,大人高见”齐渊看着他被火光映照得格外明亮的眼,微拱了拱手。
风深得意洋洋的扬起了下巴,弯了眼。
深夜了,破庙里四面通风,带着寒意往领子里钻,篝火抖了两抖,一下黯淡了不少,风深缩了缩脖子,往篝火又凑近了点,也许是因着还没完全恢复,他的真气还有些紊乱,齐渊又是**凡胎,无法布下结界,只能靠这唯一的火源取暖了。
也许是寒风一吹脑袋清醒了些许,风深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他开口问道:
“欸,一直听你林侠士林侠士的叫他,难道你与他相识?”
齐渊又往火堆里添了点柴,火势一下又旺了起来:
“嗯,前些日子,临仙镇,仙佑酒肆里”
“欸?!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当时……”
齐渊看着燃烧的火,眼神放空了一瞬,那日的场景好像又出现在了眼前。
“镂冰山上有位神女,不但仙姿玉质,松风水月,且无求乃乐,慈悲为怀。人世间交口称赞,也称得上是令闻广誉啊。
传说!只要见上神女一面,便可延年益寿,便是有多重的伤病都可痊愈大半,更别说,神女会赐福于每一位拜见者,若是能见着神女,那可是天大的机缘啊!更别说如今九重天与人界分隔已久,灵气淡薄,这人世间可就只剩下了这一位神仙呢!
不过吧这俗话说天下没有白掉的烧饼,神女虽是慈悲无求,但好歹也是个端坐神台的神仙,也不能轻易被人见了去是吧,毕竟那神女的赐福可要比烧饼好上许多。
怎么说?你们先且不论那仙山所在之处总在变换,踪影难觅,就是寻着了入口,那万般艰险也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其一呢这镂冰山,顾名思义,就是座冰似的山,但实是以寒玉雕琢而成,可是冰壑雪窟,呵气成冰,每走一步都需真气贯体方可抵御寒气侵袭,其试你修为底蕴。
其二便是这山又附层层迷障,浓雾重重,惑人奇香盈盈,能直直勾出来人心底最为渴望之事,又再借云雾织梦,引人跌落山崖,其试你品德心志。
最后便是听说这神殿前呐有一神兽看守,能口吐人言,向来者询问一问,若回答让神兽不满意,便无法入殿,其试你来意目的。
只有三试皆过,才可进得神殿,得见神女神颜。你们就说,是不是艰难的很!“
临仙镇的仙佑酒肆里嘈杂喧闹,高谈阔论的人腰佩拂尘,头戴莲花冠,身穿紫衣,端的是个道士模样,身后站着个黑衣抱剑的侍卫,面前坐着些人全神贯注的听着,却又与他隔着些距离,带着点敬畏。
林盛疆喝着酒,翘着二郎腿,饶有兴味的看着,听着最后一句,没忍住,嗤笑出了声。不过酒肆喧闹,就算林盛疆与那道士不过隔了半丈距离,也几乎无人发觉。
不过嘛,凡事也总有意外。
林盛疆举了举杯,向偏头投来视线的侍卫致意,笑意粲然。后者面无表情的凝视了他几秒,转了过去。
真有意思,小皇帝看重的假道士也来这僻远小镇了………
林盛疆饮尽了酒,啧了啧舌。
……不过嘛,也太看重了些,也太惯着了些,啧啧……
林盛疆放下酒杯,叫了小二来结了账,递了个小盒给他,指了指不远处背对着他身姿板正的抱剑侍卫,又对他附耳了几句后便拿着桌上的笛子起身走了,在跨出门槛后,他状似无意地回头瞟了眼,意料之中的对上了黑衣侍卫收到小盒后直射来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林盛疆笑得开怀的很,唇齿开合,无声而言:
“陛下,臣跪安。”
甚至做了个揖,手里还握着笛子。
接着也不管身后人如何反应,他转身挂笛踏入了午后骄阳里,瞬息便不见了身形。
“齐渊”
齐渊回过神,看向身旁一本正经的人,微微垂首回复。
“我在,大人”
“时辰差不多了,别忘了陛下的旨意,重任在肩,不可耽搁,我们出发吧。”
风深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率先走出了酒肆。齐渊把剑挂在了腰上,把桌上还未动的糕点打包了起来,提着跟了上去。
站在酒肆外树荫下等待的风深看到他来,又看到他手上提着的纸包,眼睛亮了又亮,又轻咳了声,恢复了正经的高人模样,朝齐渊颔首:
“走吧”
“好。”
“齐渊?”
“我在。”
齐渊回过神,篝火噼里啪啦的响着,眼前人的容颜在暖黄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夺目,风深本就是十足艳丽的长相,眼眸流彩,如漾熔金,要不是那一身紫衣华冠压着,堪称瑰艳绝决,烬蝶迷金。
他暗自掐了下指尖,面上依旧平静:
“林侠士不甚落了香囊,属下恰巧拾到,一面之缘罢了。“
风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他打了个哈欠,四处张望了下,发现这破庙实在太对得起“破“这一字,除了一尊早已破破烂烂,连脑袋都不翼而飞的神像外,一片空荡,连随处可见的蟑螂一类都形踪难觅。
风深叹了口气,理直气壮的挨着齐渊坐下了,又恢复了没骨头模式,半个人都靠在了他身上,又觉着不舒服,干脆枕着他的腿躺下了。
晚香玉香萦绕在风深鼻尖,不知何时开始,只要闻到这股香气,他就会没来由的放松和安心,就如此刻,一日的惊惧好似突然蒸腾了,只剩下柔软的困意一点点漫上肌肤。
外面的风停了,抬头依稀可以从破了个大洞的庙顶看到星空,并不明亮,甚至可以说黯淡的星空。
风深枕着齐渊的腿睡着了,而后者唯一的反抗是颤动了一下眼睫和良久之后的俯首。
“别总这般…解衣推食…“
“…你总是让我…”
好像有那么一声叹息,是无奈吗,好像也称不上,或许称作餍足更为妥帖。
“很为难。“
林盛疆醒来的时候,只觉痛彻骨髓,经脉如灼,不知哪来的磅礴修为在经脉里四处乱撞,本就破碎的经脉真是吃了狗屎一样的好运在这种冲击下竟然还没粉身碎骨。
林盛疆坐起了身,仍旧气若游丝,他刚想掐个决去试图吸收那股修为,却在刚刚闭眼起势时,手就受到重击,立时就碎了骨头,疼得锦上添花的。林盛疆猛地睁眼,眼前站着顶着张面无表情仿佛死了三代祖宗的脸的齐渊,“珰“的一声,剑入鞘。
在对上眼的那一刻,林盛疆非常快速的翻了个白眼,带着一声非常大声,毫无掩盖的“啧“,又在齐渊脸更黑之前重新挂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虽然配上他现在这副尊容,很难说得上玩世不恭这种话本子里常用来形容纨绔帅气公子的词,也许也可以说是有点贼眉鼠眼吧,至少很明显齐渊就是这样觉得的。
以及他又“珰“的一声出了半鞘的剑。
林盛疆状似无意的看了眼被平放在地上还被盖了件外袍的风深,然后顺溜的又直视回了齐深的眼睛,他笑得眯起了眼,语气极轻极淡:
“陛下就这般折辱他,真是……“
他一副喟叹极为遗憾的样子,眼神却凉到了底:
“把恩将仇报四个字学得很好“
破空之音,剑势迅疾,直冲面门,却在即将刺进眼时堪堪停了下来,林盛疆大笑出声,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齐渊啊齐渊————“
林盛疆的眼球离那剑尖不过毫尺,他却毫不在乎,视线沿着凌冽的剑锋往上是握剑人血络怒张的手,再上去……他停了笑,盯着那双黑邃的眼,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剑尖随之而上,仍直指面门。
林盛疆猛地向剑尖方向冲去。齐渊瞳孔剧缩,手腕不由一松,哐当一声,长剑落了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盛疆又笑了,他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齐渊面前,在和他即将错肩而过的时候停了下来,他按上了齐渊的肩,直视着前方,齐渊看不到的背后,和刚刚醒来还是一脸迷糊的风深对上了视线。
林盛疆对风深眨了眨右眼,开了口:
“几百年不见,一如既往的懦夫啊“
只有林盛疆和齐渊可以听到的气音,话音落下的时候,按在齐渊肩上的力道也消失了。
齐渊僵了一下,动了动唇想回答,就听到一阵惊呼:
“林侠士!“
是风深的声音!齐渊猛地转身,就看到林盛疆脸色惨白的被风深半环着,搀扶着靠在了墙角。
“多……多谢……“
“您真是……世间难见的…好人…咳咳咳!!!”
林盛疆突然换上了一副虽快行将就木却仍一心诚挚感谢的模样,惹得风深由衷心生不忍,再加上被夸了确实十足开心,故语气动作无一不温和
“无妨的,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侠士你服下这个,好生休息才是。“
“咳咳咳……多谢……“
林盛疆就着风深的手咽下了丹药,缓了缓后又开了口:
“侠..侠士,我这体内修为……可是…咳咳咳…可是您,您渡于我的..?“
“正是。”
“这,这,这……“林盛疆微微睁大了眼,顿时泪流满面,他哽咽道:“您真是..真是天大的好人啊呜呜,可这…我不能收下..实在..于心有愧啊,请您…收回去吧..”
“林侠士……“
风深看着林盛疆诚挚(?),咳,诚挚感恩的双眼,那风尘仆仆,虽然平凡也并不美丽却透露着由衷的善良的脸庞,那感人至深的话语,不由得鼻头一酸,也哽咽了。
“大人……“
齐渊在呆滞后忍不住拍了拍风深的肩,风深回头,眼睛都红了,眼泪要掉不掉的:
“呜呜,齐渊齐渊,你眼光真好,林侠士真是好人啊呜呜,你瞧如今世间灵力多么稀薄,修为人人求之不得,他却,他却还要还于我……“
齐渊:“大人,他经脉错乱,本就吸收不了修为,反之还会承受不住爆体而亡,他……”
“对!你提醒了我,我得动作快些了,可不能让这么善良的人结了恶果!”
说着他就回头闭眼捏决,再没看齐渊一眼,转而开始专心致志的为“无比善良的林侠客“疗起了伤。
齐渊默默把话收了回去,闭眼深呼吸了几次,一睁眼就看到了“无比善良的林侠客“投来的明晃晃写着得意的眼神。
齐渊握着剑的手又紧了几分,他闭了闭眼最终选择走出了破庙,外头是春光正好。
暮庭荒寂,败壁累累,绵延而去的架势可堪见这里曾经的繁华景象,昨天晚上太着急直接抱着大人从镂冰山上跳了下来,月黑风高,半空里隐约看到一个房屋似的东西就直接打破了屋顶进去了,当然,他仔细收了点力道,保证这房子不至于倒塌。
昨日没机会好好探查,今日倒是难得有了点独处光阴,齐渊飞身出了院门,惊奇的发现这整座寺庙都是建于大湖之上,白玉石架三桥联通了他刚刚所处殿落和眼下所站着的地界,四方宽大的白玉石在水上铺就一块阔大平稳的“陆地”,虽尘土漫地,伤痕累累,仍依稀可窥见其上曾雕琢着格外精美的纹路。
“应是法会广场……”齐渊喃喃道。
他环视了一圈,他的正前方是一座规制与他身后、昨晚落脚的殿落几乎一致的殿落,不过有一座巨大的青铜钟砸陷在殿顶上,其后的钟楼脊陷,大半都砸在了殿落之上,石做的牌匾只余下了一半,金字剥落到难以辨认。
左侧,是九曲石桥直通湖岸上的山门,三重山门早已倾圮,杂草丛生,护门金刚像碎,半个巨大的脑袋砸碎了桥身,独目怒睁向天。
右侧,连接着最为庞大的一处殿落,比法会广场还大上许多,不过却也最为残破,朱柱已摧,数尊残像半见天光,春光和暖,这湖处一盆地之中,四周群山环绕,随着临近正午,阳光渐渐明亮,也照亮了那些神像上好似如出一辙的断颈。
齐渊猛地转身看向他们昨晚栖身的,除了昨晚他在屋顶上开的大洞外,完整的和这处断壁残垣有些格格不入的殿落,殿下所挂石匾有些歪斜,金迹黯淡,但仍可分辨出原先写着
“五通祠”
轻快明媚的声音与齐渊的自语重叠在了一起,齐渊怵的猛地向发声处看去,风深眸光潋滟生波,真切的映着他有些受惊的脸,在对上视线后,又弯了眼,梨涡浅浅,却漏含了齐渊恍惚了一瞬的眼神。
“大人怎么出来了。”
齐渊迅速收敛了表情,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的问道。
“林侠士他服了丹药,他一介凡人需得调息休憩方好吸收药性,刚才我教了他调息之法,不过林侠士真是天资聪颖,我不过演示了一遍,他便能做得分毫不差了!”风深说道,“我呆着也是无趣,就想着出来寻你。”
“这匾额是有何典故吗,你刚刚看得那么认真,一副着了迷的样子。”
风深没注意到齐渊的后退,他习惯性的向他走近,半倚在了齐渊的身上。
打小风深便容易觉着疲累,稍稍走久一些便觉得双腿使不上多少力气,成人后虽有所缓解,但这趟奉皇命出行的旅途实在难行,路途地形崎岖,坐车出行大部分时都等于痴人说梦,在一次晚上腿疼的冷汗连连被齐渊发现之后,只要周围无人,齐渊就会让风深倚着自己,半抱半带的走。
半年多下来,成为齐渊的半永久挂件成了风深的习惯,即便并不疲劳。
齐渊也从来没有拒绝过。
但这次,齐渊扶着他的肩移开了身子,他脸色平常的与风深保持了一定距离,在接受到对方震惊迷茫的眼神后顿了顿才开口道:
“抱歉大人,我现下有些使不上力气”
风深:“使不上力气?怎么了吗,是因为,因为你刚刚看的匾额吗”
齐渊:“也许是的,不知为何,看到那块匾额后,我脑子便一阵眩晕,记忆也十分混乱。抱歉大人,无法履行职责。”
风深的脸色一下变得很差,眉头皱着,嘴也抿了起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焦急,他就这样和齐渊相对静静站了一小会,好像是在思索该怎么办。
最终,他上前拉住了齐渊的袖子,拽着他往“五道祠”里走。
“先进去,我替你探查一下经脉,不要担心,本道可是世间仅存的修仙之人,道法高强,必能治好你的!”
“多谢大人。”
齐渊应着,垂眸余光里是年轻道长焦急担忧的侧脸,极白的肤色,脖颈下青脉隐现,耳饰垂下的璎珞左右晃动着,惹人的很。
距离一拉近,风深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香一下清晰,勾得人心痒,齐渊唇角勾起了点笑,他饶有兴味的看了一眼对方睫下摇曳的碎影后,又在踏入殿门前很快恢复了表情,低头一副痛苦模样。
由于忙着“痛苦“,他没有注意到,在踏入殿门前,风深抬眸飞快看了眼匾额。
没有什么情感,很平淡的一瞥。
像是不管是谁在心绪平静的时候,抑或是看到陌生人,甚至于发呆的时候都会有的一种眼神,是人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一眼。
但如果齐渊看到了立马就会意识到,这种眼神在风深身上出现时一件多么反常的事,毕竟他的感情总是充沛,不管是悲伤,抑或开心,他的身上从来只存在最为纯粹的情感,非黑即白,就是风深的世界。
除了睡眠和死亡,风深永远不会有内心平静的时候,他承担不起那种平静所带来的孤独和空洞,永世永年,这是只有齐渊才心知肚明的事。
不过真可惜呢,齐渊并没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