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的秋天总带着股咸涩的粘腻,像一块浸透了汗水的旧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下午三点,“瀚海科技”那栋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大楼下,却反常地聚拢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刺耳的警笛声被强行压低了音量,红蓝光芒无声地旋转,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警戒线外,人群被远远拦开,嗡嗡的低语如同背景杂音。
“第五层!瀚海副总办公室!确认了!”一个穿着厚重防弹背心的年轻警员,声音带着竭力压制的颤抖,对着肩头的对讲机急促汇报,汗珠顺着鬓角滚落,“目标人物在里面…还有一个清洁工,被堵里面了!炸弹…炸弹在办公室内间,门被目标反锁了!”
人群最前方,刑侦支队长陈锋眉头拧成一个铁疙瘩,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又是这样。三天,第三起。目标精准,手法专业,爆炸威力计算得恰到好处,只摧毁核心目标,附带损伤极小,却足以致命。前两位叱咤风云的人物,连同他们精心打造的帝国一角,已在火光和巨响中化为齑粉。恐慌像墨汁滴入清水,在城市的精英阶层里迅速晕染开一片浓重的阴影。这不是偶然,是狩猎。
“妈的!”陈锋狠狠啐了一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五楼那扇紧闭的窗户,仿佛要穿透玻璃看清里面的恶魔。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压在他肩上。
他猛地扭头,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拆弹组!虞工到了没有?!快!里面的人撑不了多久!”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人群后方传来一阵轻微的、训练有素的骚动,自动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一个身影逆着光,不疾不徐地走来。来人异常高挑,包裹在一身厚重、略显宽大的深灰色排爆服里,像一尊移动的堡垒。
头盔的面罩反射着冷硬的天光,看不清表情。她一手提着一个沉重的黑色工具箱,步履沉稳,踩在散落着玻璃碎屑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嘎吱声。空气似乎随着她的到来又下降了几度。周围忙碌的警员、紧张的指挥员,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随即又下意识地微微避开——那是一种无需言明的、对极致专业和极致冰冷的敬畏与疏离。
“虞工!”陈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步迎上,“情况紧急!目标人物周显明把自己和清洁工反锁在副总办公室内间,炸弹就在里面!初步判断是遥控触发,也可能有诡计装置!我们不敢强攻,怕他狗急跳墙…”
代号“冰锥”的市局首席拆弹专家——虞筝。她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临时搭建的指挥车,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精密仪器发出的合成音:“结构图。现场环境报告。目标人物心理评估。时间。”
“这里!”陈锋立刻将平板递过去,语速飞快,“大楼结构图!周显明,瀚海科技分管技术的副总,性格强势多疑,有轻度焦虑症病史,目前情绪极度狂躁,扬言要同归于尽!清洁工刘阿姨,五十多岁,吓坏了,一直在哭。我们谈判专家正在路上…”
“时间。”虞筝打断他,目光快速扫过平板上的图纸,手指在屏幕上精准地放大、滑动。她不需要多余的背景噪音。
“十分钟…不,最多八分钟前,周显明最后一次通话,吼着说…说‘时间快到了’!”旁边的警员急忙补充。
虞筝的手指在屏幕上某个点顿住,眼神锐利如刀:“内间西南角,文件柜后。承重墙死角。”她将平板递回,没有丝毫犹豫,拎起工具箱转身就走,“清场。半径五十米。”
命令简短,不容置喙。陈锋立刻抓起对讲机吼起来:“清场!五十米!快!”
虞筝走向大楼入口,步伐坚定。厚重的排爆服让她每一步都带着沉闷的重量感,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启动。空气绷紧到了极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祈祷和无声的呐喊。
就在她即将踏入旋转门的瞬间,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气势,硬生生插入了这片冰冷的凝重。
“等等!里面情况怎么样?周显明现在什么状态?”来人声音清亮,语速极快,像一把利落的剪刀。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套裙,身形利落,一头微卷的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双此刻正灼灼发亮的眼睛格外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她气息微喘,显然是狂奔而来,一手还拿着打开的录音笔,另一手捏着一个小巧的无线耳机,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正要进门的虞筝。
是林予夏。市局那位声名赫赫、能把死人说活的王牌谈判专家。
虞筝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这个人。她径直推开沉重的玻璃门。
“诶!拆弹的!”林予夏急了,一个箭步上前,情急之下伸手想去拉虞筝排爆服的手臂,试图让她停下交流信息。
变故就在电光石火间发生!
林予夏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排爆服材料,虞筝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或者纯粹是出于对任何肢体接触的本能排斥,身体极其敏锐地向左一拧,幅度不大,却精准地避开了触碰。林予夏抓了个空,重心不稳,身体随着惯性向前微微一倾。
“啪嗒!”
一声轻响。林予夏手中那个小巧的无线耳机,连着耳机线,在她身体前倾的瞬间,不知怎么的,竟然滑脱了手指!那根细细的黑色耳机线,像条灵活的蛇,在空中划了个小弧线,不偏不倚,一端垂落,另一端竟鬼使神差地缠绕在了虞筝刚刚抬起、准备推开内层玻璃门的右手手腕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虞筝的动作彻底顿住。她低下头,冰冷的面罩对准了自己手腕上那条突兀的黑色细线,又顺着细线看向线的另一端——林予夏还保持着前倾伸手的姿势,脸上混杂着错愕和一丝尴尬。
空气死寂。
周围的警员们倒吸一口冷气,陈锋的脸瞬间黑如锅底。这简直是灾难!在这种分秒必争的生死关头,拆弹专家的手被谈判专家的耳机线缠住了?这画面荒谬得让人想哭!
林予夏最先反应过来,脸上那点尴尬瞬间被职业性的冷静取代,她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压得低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别动!千万别用力!小心绊到!”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虞筝面罩下模糊的轮廓,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线很细,你手腕有硬质护具,越挣越紧!听我指挥,慢慢把手放低一点,对,就这样…我马上解开!”
她一边说,一边迅速蹲下身,纤长的手指灵巧地去解那缠绕在虞筝排爆服手腕护甲上的耳机线。动作很轻,很专业,尽量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触碰。
虞筝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面罩隔绝了她的表情,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比炸弹更让人窒息。她任由林予夏动作,手腕一动不动,像一截没有生命的钢铁。只有透过面罩,林予夏能隐约感觉到两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警告,以及深不见底的抗拒。
线很快解开。林予夏利落地收回耳机,站起身,直视着虞筝的面罩,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反而带着一丝探究和挑战:“好了。下次小心点。另外,我需要知道里面…”
“离我远点。”虞筝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冷硬、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威慑力,“安静。别碍事。”
说完,她不再看林予夏一眼,推开内层玻璃门,沉重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光线昏暗的大楼内部。
林予夏站在原地,捏着那根惹祸的耳机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排爆服冰冷坚硬的触感。她看着虞筝消失的方向,非但没有被那刺骨的寒意冻退,眼底反而燃起一簇更亮、更执拗的火苗。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忽然无声地笑了一下,低声自语,只有自己能听见:“…有意思。虞筝?我记住你了。”
五楼,副总办公室外间。厚重的实木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男人歇斯底里的咆哮和一个女人压抑的哭泣。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虞筝将沉重的工具箱轻轻放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她像一片沉重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门。厚重的排爆服隔绝了大部分外界声响,她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门内目标狂躁的声波。
没有贸然行动。她单膝跪地,从工具箱侧袋取出一个细长的、带有微型摄像头的光纤窥镜。动作稳定得如同机械臂。窥镜的软管从门缝下方极其缓慢、精准地探入。
指挥车屏幕上,实时画面传回。内间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周显明背对着门,像一头困兽般在办公桌后焦躁地踱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类似汽车钥匙的黑色物体,拇指死死按在某个按钮上。他双眼赤红,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都完了…一起死…都别想好过…”
离他不远处的角落,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中年妇女蜷缩着,双手抱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
虞筝的目光扫过屏幕,最终定格在周显明紧握遥控器的手,以及他脚边那个被随意丢在文件堆上的、毫不起眼的黑色公文包。包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缠绕的彩色电线和一块冰冷的金属模块。倒计时显示屏被文件遮挡,只能看到一丝微弱的红光在缝隙中规律地闪烁。
目标明确。但位置极其刁钻。周显明如同一座移动的人体盾牌,恰好挡住了最佳拆弹路径。任何贸然闯入或强攻,都可能瞬间引爆。
虞筝收回窥镜。她站起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面罩下的呼吸平稳悠长。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瞬间分析着所有变量:门的结构、可能的突入点、目标的应激反应时间、炸弹的潜在触发机制…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沙漏里不断坠落的沙粒,每一粒都敲打在死亡线上。
指挥车内,陈锋死死盯着监控屏幕上周显明越来越狂躁的举动和虞筝凝固般的身影,额头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下。对讲机里传来外围狙击手低沉的声音:“视野受限,无法确保一击解除威胁。”
气氛压抑到极点,空气似乎变成了粘稠的胶水。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冷静的声音,通过指挥车的扩音系统,突然在整个外间响起,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和安抚性,正是林予夏:
“周显明先生,您好。我是市局的林予夏。我知道您现在很愤怒,很绝望,觉得一切都糟透了,没有人理解您的痛苦。”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稳定,像一股温润的泉水,试图渗入狂躁的火焰。门内的咆哮声似乎停顿了半秒。
林予夏继续道,语速平缓而真诚:“您把自己锁在里面,是因为您觉得外面都是敌人,对吗?您手里握着的东西,是您认为唯一还能控制局面的武器。但您看看角落里的刘阿姨,她只是个打扫卫生的普通人,她和您的困境无关。您真的希望一个无辜的人,因为别人的错误,在这里结束一切吗?”
哭泣声似乎小了一些。
“错误?你知道什么?!”周显明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被戳破的羞恼和疯狂,“瀚海…他们偷了我的东西!我的心血!毁了我的一切!我要他们付出代价!谁都别想好过!”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攥着遥控器的手剧烈颤抖。
“我明白,周先生。被背叛的感觉,像心被挖走一样,对吗?”林予夏的声音带着感同身受的沉重,巧妙地引导着,“那份痛苦和愤怒,我感受到了。但代价有很多种支付方式,玉石俱焚是最不值得的一种。您用才华和心血创造了价值,这不会因为一次盗窃就被抹杀!想想您最初钻研技术时的热情,想想您引以为傲的成就!那才是真正的您,不是一个被愤怒吞噬的人!刘阿姨也有家人,她的孩子可能还在等她回家吃饭…”
她的声音充满了强大的共情力,精准地捕捉着周显明情绪中的痛点(心血被窃)和可能的软肋(对弱者的恻隐),同时不断强化他作为“创造者”的正面自我认知,试图将那个疯狂的复仇者形象拉回来。
虞筝靠在墙边,面罩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林予夏的话语只是无关的背景噪音。但她的身体,却在这背景音中,捕捉到了门内细微的变化——周显明原本死死对着门口的背部,似乎因为林予夏提到“最初钻研技术时的热情”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松懈,他下意识地侧转了不到十五度角,目光似乎瞥向了办公桌的方向,那里或许有他曾经的成果或照片。
就是现在! 一个绝对冷静的瞬间! 虞筝动了!没有丝毫预兆!她不是撞门,而是像一道蓄势已久的闪电,身体猛地向侧面滑步,重心压到最低,同时,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快如疾风!那柄特制的、闪烁着幽冷寒光的液压破门剪,如同她手臂的延伸,精准无比地刺入门板与门框之间那极其细小的缝隙!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脆响!并非巨大的爆响,却带着一种斩断命运的决绝!门锁内部的合金锁舌,被液压剪恐怖的力道瞬间切断!
沉重的实木门向内无声地弹开一道缝隙!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太突兀!门内的周显明被那声近在咫尺的断裂声惊得浑身剧震,狂乱的思绪被强行打断,他猛地回头,脸上还凝固着错愕和尚未完全回神的疯狂,瞳孔因震惊而放大。他握着遥控器的手,下意识地就要发力按下!
就在他回头、手指即将用力的千分之一秒!虞筝的身影如同鬼魅,顺着那道窄窄的门缝,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几乎是贴着地面滑了进去!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目标明确得令人胆寒——不是周显明,而是地上那个黑色公文包!
时间被无限拉长。
周显明看到了闯入者,看到了那身象征死亡的排爆服,极致的恐惧瞬间压倒了疯狂,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拇指死命地向下按去!
虞筝的手,戴着厚重防爆手套的手,在滑入的瞬间,已经如同最精密的机械钳,一把死死攥住了公文包内露出的那块冰冷的金属核心模块!不是去剪线,不是去拆卸,而是用最原始、最暴力的方式——紧握核心!
用排爆服的手套和自身的握力,死死禁锢住炸弹最关键的起爆部件!同时,她的身体完全舒展开,像一张盾牌,将蜷缩在角落的清洁工刘阿姨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滴!”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电子音,似乎从公文包内部响起。
预想中的惊天爆炸没有发生。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周显明僵在原地,拇指死死按在遥控器按钮上,却没有任何反应。他脸上的疯狂凝固,只剩下茫然和一种灭顶的绝望。角落里的刘阿姨吓得连呜咽都停止了,呆滞地看着眼前如神兵天降般挡在自己身前的灰色身影。
指挥车内,所有盯着监控屏幕的人,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此刻才轰然落回胸腔,随即爆发出压抑的低呼和粗重的喘息。陈锋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手心全是冷汗。
虞筝单膝跪在公文包旁,维持着紧握核心模块的姿势,一动不动。面罩上反射着室内惨白的光线。几秒钟后,她冰冷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目标控制。炸弹…暂时压制。排爆组,进场。”
危机解除。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林予夏站在指挥车旁,看着屏幕上那个跪在炸弹旁、如同磐石般的身影。她刚才清晰无比地听到了那声“滴”响。那不是爆炸,但比爆炸更让人心悬。她看着虞筝紧握炸弹核心的手,眼神复杂难辨。之前被对方斥责“碍事”的微恼,此刻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覆盖——那是对极致专业和极致勇气的震撼。
然而,就在外围警员准备突入控制周显明、排爆组人员紧张地穿戴装备时,虞筝的声音再次响起,透过面罩,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寒意,清晰地传到指挥车,也落入了林予夏的耳中:“倒计时装置启动。72小时。”
她缓缓松开紧握核心模块的手,露出炸弹内部一个不起眼角落的小型液晶屏。
上面,猩红的数字无声跳动:71:59:48…、71:59:47…这不是结束。这是另一场更漫长、更致命的倒计时的开始。
林予夏瞳孔骤然收缩,盯着那不断跳动的猩红数字,仿佛听到了死神冰冷的脚步声。72小时?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再次投向五楼那个窗口,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那个被厚重铠甲包裹的冰冷身影。
虞筝正小心翼翼地、用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指,从公文包炸弹内部拆解出一个微型的数据存储卡。她将其举到面罩前,冰冷的视线似乎审视着这张可能蕴含关键线索的小小卡片。
大楼外,警灯无声闪烁。林予夏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72小时。她和那个冰山之间刚刚拉开序幕的碰撞,被这猩红的倒计时彻底拖入了更深、更不可测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