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妖王传信的时候,我正在酣畅淋漓地揍一个魔修,听见后面动静也没回头,又是一拳抡上去。
“您您、您打完了?”
十三蹲在一边的树上,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看过来。
“打完了。”我翻来翻去地搜他身上的东西,“有话就说。我忙得很。”
搜出来两个乾坤袋,低阶符箓若干,中品灵石若干,收获还不错。再来几个就能把我那把捡来的剑重新淬炼一遍了。我很满意。
“妖王、妖王让你明日到西山殿一趟……”十三话音还没落地,就扑棱着翅膀飞远成了一个小点,“好了我话带到了,我走了……”
我不明白他怎么这么怕我。我们统共见过三次,这三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一次在揍一个碍眼的鹿妖,一次在劈山匪窝,还有这次在揍魔修。我分明没对这个叫十三的传信鸟动过一次手。
我不理解。但这不重要。
先回我的小屋子点一点东西是正经。我前几日刚刚偷学到了御剑飞行的法门,这会儿正好试一试。
剑身摇摇晃晃地离地,我跳上去,晃了几下站稳,按照记忆之中的法诀催动它转弯。
这不是很简单吗?昨日那个弟子怎么跟着他师兄学了两个时辰都学不会。
回到村子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小小的村庄在几点灯火里面成了模糊的影子。
我把白日里两个乾坤囊里面值钱的东西挑出来,跟之前攒的灵石拢在一起点了两遍,在桌上留下三十块中品灵石,心满意足地把其余的收好。
装好了三十块中品灵石,我推开村子最东头的门,看见青婉果然还是坐在她的丹炉子旁边。
她不知道在写什么,没抬头:“站远一点。我怕你吓着我的丹。它们很娇弱的。”
“……”
“灵石。”我把那个小袋子在桌上放下来,“给你的。没什么事我走了。”
青婉掀起眼皮看我一眼:“听说妖王要见你?见你做什么?”
“是。”我点头,想了想, “你不是总说我修为提升得比别人快很多很多吗?也许他是叫我去打架的。”
我算过,现在差不多要三五年才能突破一个大境界,二十年过去也才跟人族的元婴差不多。我问过青婉怎么样能更快一点,她关了门一整天没跟我说一句话。
青婉摇摇头,顿了片刻:“不好说……你最近都做什么了?”
我想了想。好像也没做什么,跟平常一样揍几个碍眼东西而已。
我这样告诉她,青婉皱眉:“妖王轻易不露面的。你是不是惹到不该惹的了?我早告诉过你……”
“不知道。”我摇摇头,“反正谁让我受苦我就揍谁。”
“……”
青婉嘴角抽了抽,她似乎不太爱听这种话。
不爱听也是实话。
我是二十年前在人妖两界交界西山的处化的形。眼下负责镇守这地方的妖王好像不太管事,大乱没有,小乱不断。
我一路挨揍,在一个村子里面找到了一口饭吃,留了下来。
这村子不像狐族、木妖他们的地盘,没什么厉害人物罩着,不安定。住了一段时日,我发现村里面的主心骨是个叫青婉的年轻修士。
青婉据她自己说,是个从前在小宗门里面待过的丹修。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出了宗门又留在了这个小村庄里面,很勉强地应付来找事的人或者妖。
我来的时候妖力还不太稳当,经常现出来灰扑扑的原型。村里没谁理我,我正好也顾不上理谁——我见了其他妖怪和偶尔路过的修士才知道打架不是只靠蛮力,还有条路子叫修炼。
一只鸟的蛮力终归有限,而这能引动山海之力。我觉得这个很好。
这地方没谁愿意教我。于是我过上了很规律的生活:到处偷学,被发现,挨揍,爬回来,修炼,再出去到处偷学。
青婉有时候会从门里面给我扔几瓶丹药出来。
她问我:“你图什么?这么喜欢挨打,都不知道怕的?”
青婉总是试图跟这些蠢蛋们讲道理,想劝他们改变想法,想避免纷争,虽然这群蠢蛋根本理解不了她口中的那些仁义公道。
公道只能从绝对的力量压制底下产生。我想。
在第六个年头,我把村子周围几十里的碍眼东西都收拾了一遍,在村口串了绳子挂上他们的妖丹法器本命剑之后,这村子实在是清净不少。
青婉给我扔过不少丹药。我按照打听来的价格自己记了账。还好我会写的那几个字够用。
这次给青婉的灵石应该够上个月的丹药了。我这样回味了一遍自己在西山二十几年朴实平淡的生活,见她还在沉默,于是开口问她:“有没有其他事?没事我就走了。”
青婉摇摇头,放下笔,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被扔到我怀里:“就算你天赋的确远超常人,到底年纪也还太轻。要是情况不对,别逞强,该打点的就打点。实在不行,里面还有些传送符。”
她一个总烧出来残次品、有时候还炸炉子的丹修,居然还有钱?
我掂了掂:“你一个丹修,哪来的?”
青婉瞪我:“我偷来的,行了吧?”
好吧。
清晨的时候,我顺路把青婉那小袋子又塞回她窗缝里面了。
我揍的都是碍眼东西。要我因为这种事情花那么些灵石讨好其他的碍眼东西,我办不到。我觉得没这个道理。
在西山殿前面停了剑,我跳下来,收剑入鞘。早有人上来问我:“是不是闻鄢?”
我点头,打量他的神色。对面这人好像是个牛妖,颇为魁梧。我正在想几招能够把他放倒,听见他笑道:“妖王等您多时了。跟我来吧。”
我皱眉:“妖王找我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想来是好事。”他哞地一笑,“来吧。”
我头一次来西山殿。和我们那个小村子很不同,这地方有高高的台阶和铺着琉璃瓦的屋顶,在日光底下像粼粼的水面。我多看了几眼。
鸟很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穿过长廊又走过甬道,终于到了妖王所在的正殿。我知道人族与妖族一百多年之前签了契约,妖界归三名大妖分开来管。而西山现在这个叫九诘的妖王据说是最不顶用的,除了脾气好一无是处。
听说很早很早以前那个签契约的、不知道叫什么的西山妖王是一只大鸟,比他厉害很多、也凶很多,不知道这个位置怎么到了他手上。
我也是头一次见到九诘。他看起来是个青年,穿着很华丽的袍子坐在高座上,见到我忽然一愣,紧跟着眼睛一亮,手中扇子一收,连说三声好好好。
什么好?好什么?
我正疑惑,见他站起来走下台阶,朝我走近几步。我本能地戒备,却见他只是站在那里,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来来回回地看,念叨什么“果然不是他”“但真是像啊”“真是有几分像啊”。
我很疑惑。他这什么毛病?
“我是闻鄢。”我说,“不知道妖王召我过来什么事。”
一想到可能会有魔修或者别的什么被旁人发现,身上的值钱东西也会被旁人拿走,我就着急。
他似乎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表现很奇怪,收了面上神色,清了清嗓子。
“闻鄢啊,我听人说起过你。”他还在上下打量我,“听说你这个妖……嗯,很不错啊。”
十三在旁边好像没忍住叽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只留下眼中的惊讶神色。
我实话实说:“我只揍人的。你听说的是这个吗?”
九诘沉默片刻,他说:“也好……也好。”
“总之呢,我听说过你,” 他神情浮夸地比比划划,“并且我觉得你实在是可塑之才,可堪大用,准备培养培养你,再给你些很重要的任务,好让咱们西山不被旁人欺负,你看怎么样?”
我听出来他什么意思了,懒得和他继续啰嗦:“你有事情要我做?要我揍谁?”
“是……是有事情让你做,但不是揍人。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呢……”
我觉得西山早晚完蛋在他手上。
他自顾自地摇摇头:“说来话长了……”
我想到被别人抢先的乾坤袋就着急,耐着性子和他说话:“那长话短说呢?”
九诘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说话,他就沉默。
“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咱们西山得有一个可靠的盟友。要是有哪个大宗门肯往咱们这里多派点修士啊拨点灵石啊什么的,那咱们西山岂不是就好起来了?”
他说得对。我看他:“但是哪个大宗门比较傻呢?”
我曾经隐约听说九诘很喜欢灵机一动。其实我还是很佩服这种善于异想天开的人的。
九诘干笑两声:“话也不能这么说。要是办不成,那我找你来做什么呢?”
“我只会打架,不懂这些……”我想了想,恍然大悟,“难不成你想让我绑架哪个宗门的掌门?”
敢想是很好的。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我才化形二十年。
九诘嘴角抽了抽:“都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我摇摇头:“不动手,那我帮不上什么忙。”
“话不是这么说的,”九诘忙道,“你坐下,我和你慢慢说。”
……允许他做西山妖王的人肯定也是蠢货。
我只觉得用尽了我所有的耐心,牙缝里面挤出来几个字:“你说吧。”
“青云宗,你知道吧?”
“知道,”我面无表情,“三个天下第一大宗之一。”
“你到了那里可不要这么说——在青云宗里面,天下第一大宗就是青云宗,什么三个几个的。不许这样说。”九诘絮絮叨叨半天,“青云宗里面的流玉峰主,你知道吧?”
“知道,”我面无表情,“林玉声,百年前的修真界剑修第一人,眼下常年闭关。”
九诘摇头晃脑:“好歹他也是修真界第一的美人,你完全不关心他那张脸吗?”
我说:“不关心。说正事。”
“……”
九诘深呼吸一下,面色勉强如常。他说:“好吧。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林玉声和咱们之前那个妖王从前是道侣……”
“等一下,”我说,“我不知道。”
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我也没打听过这种事情。九诘顿了顿:“你、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行吧……我也不知道他俩当年怎么莫名其妙成的道侣,要不是林玉声自己说出来我都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不重要,你知道这件事就行了。”
“好吧。”我说,“所以呢。”
我到底为什么还坐在这里听他说废话?
九诘神色忽而一暗。我觉得他更适合出去说书:“只是那人……那人一百多年前在放鹿山就魂飞魄散了。”
放鹿山我知道,一百多年前有仙人堕魔,横行千里,就是在那里被镇压的。那个很厉害的妖王是在这里魂飞魄散了?
“我这样或许对不住他。但为了西山,我也没有办法。”他自言自语,点头又摇头,“他……算了。他会理解的。”
我已经准备站起来了:“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九诘看着我,像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成。”
“林玉声是青云宗的长老,”他按住我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跟咱们之前的妖王、林玉声的心上人,长得很有几分相像。”
我啊了一声:“他是我爹?”
“什么有的没的,”他撇嘴,“他哪来的孩子?他跟林玉声哪个能生?——刚才我也看过了,你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吧。我想了一想,没想明白,噢了一声。
九诘摇头:“我找到你费了很多功夫……所以我说,只有你能做成。”
见他目光恳切,我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想让我装成你说的那个老妖王,半夜去吓唬林玉声,然后趁机把他绑来西山,以此威胁青云宗吗?”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太行。听起来有点不太良心。
“……”
九诘喃喃道:“为什么偏偏是你长了这张脸?这真的行得通吗……”
我说:“我也觉得这种事情听起来行不通。算了吧。”
“什么算了?不许算了!”九诘忽然瞪我,“西山!为了西山!”
他说:“不要你绑他。听着,你跟他那个早就魂飞魄散的道侣长得能有几分像,这是我们西山的机缘。我要你想办法接近他,哄住他,勾引他,然后给西山骗来点钱骗来点人——青云宗富得很呢……”
我震惊地看他。
“很简单的,”九诘拍拍我的肩膀,“勾引个人而已,比打架简单得多了。”
他说完很得意:“怎么样,我这个计划是不是比你说的那个好多了。”
我没说话。我在思考现在篡了他的妖王之位,能有几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