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念安的呼吸乱了一瞬,她赶紧移到霜叶身边,在她耳畔低声道:“那位大人身边的黑衣公子,你见过吗?”
霜叶是曲婉月的贴身丫鬟,比她跟曲婉月还要亲近,如果曲婉月认识此人,那霜叶也一定认识。
霜叶抬起头,用模糊的双眼看了看那边,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不曾见过。姑娘,那个公子怎么了吗?”
“他方才一直盯着我看,我怕他是三姐认识的人,我会露馅儿……”
“我确定没见过他。”霜叶又仔细看了看那边,道:“这么俊俏的哥儿,要是见过,我必定记得。”
曲念安点点头,暂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在家的时候,曲念安一直是个安静乖巧的小姑娘,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就算曲老太太和林悦竹对她向来不错,她也一直遵循着安分守己,绝不出半点风头的原则。
在家里人看来,曲念安跟曲婉月虽然长得一样,但性子却相差极大。
但曲念安非常聪明,扮成三姐,她至少有八成的把握,再加上霜叶的辅助,就有九成半,至少,京城那些数年未见的“家人们”是绝对不会发现破绽的。
唯一能准确辨认出她们俩的人只有老家的祖母和随行的这些丫鬟仆妇,可曲老太太在老家,其他人却都不在了……
霜叶又开始继续呜咽,她说:“姑娘,我们……接下去要怎么办呀?大家都死了,这么多尸身……还有我们家姑娘的……的……要怎么安置呀?”
曲念安也有点茫然,她虽读书识字,但从未出过远门,头一回出来,就遇到这样的人间炼狱,而且管事仆妇也都不在了,她想了想,低声说:“暂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那位大人肯定会帮忙的。”
这位将领确实是曲仲联的熟人,他叫许应方,是个千总,此次奉命出来,刚办完事儿要带队回京,路过此地碰到了他们,就赶过来救人了。
“刚开始我还没发现,是江小哥儿闻到了血腥味,顺着味道找过来,就看见这边满地都是淋淋漓漓的血,到处都是死人,那群贼子还围着这辆马车团团转。”许应方道:“江小哥儿一箭就射穿了那个往马车上爬的贼子,箭法真是好,一招就把他们都吓住了!”
曲念安微微有些诧异,没想到那救了她的一箭,居然是黑衣公子射出来的,看他生得清俊优雅,一副读书郎的模样,没想到居然有如此好的箭法。
许应方又道:“可惜那群贼子跑得太快,只杀了几个,其他都跑了。”
少年公子道:“我们离得远,还能救下活口,已是万幸。”
“活口”曲念安赶紧行礼道谢,江小哥儿还了一礼,道:“你头上和手背上的伤,不用处理一下吗?”
大悲之下,曲念安甚至忘记了自己在额角和手上划的口子,也意识不到疼痛,她被这人提醒,才连忙伸手碰了碰面颊,那些血迹顺着额角流下来,已经被风吹干了。
“不要紧,这点伤……算什么呢?”曲念安的目光落在马车上,声音越来越低。
江小哥儿没再说什么,只是招手唤来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拿出一样什么东西,又指了指曲念安这边。
那护卫大踏步走过来,将一个扁扁的小盒子双手递上:“姑娘,这是我们家哥儿自己用的金疮药,比外头卖的好用些。”
曲念安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过盒子道了谢,那护卫转身就走,等再去看时,江小哥儿已经不在附近了。
有官兵帮忙,两处的尸体很快就清点清楚了,镖局一共五十人,尚有六个活口,都是被同伴的尸体盖住了,山匪也没空检查,方才捡回了一条命。
至于曲家这边,出来的时候曲念安和三姐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四个仆妇婆子、四个男仆役、加上管事李伯和三十个护卫,除了丫鬟霜叶和护卫张连,无一活口。
因为山匪也死了一些人,未免出错,所以许应方只能带着曲念安挨个挨个去确认尸身的身份,她看着那一张张自小就熟悉的面孔沾着各种血污安静地躺在那里,终于没能撑住,等全都确认完毕,她就站在原地,直挺挺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曲念安低吟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娘!”
“姑娘醒了?”一个陌生的妇人拿着一张帕子往她的身前凑,“看这一脸的汗,可怜见的……”
“你是谁?别过来!”曲念安吓得跳了起来。
“别怕,她是方大人找来照顾你的人。”一个温润悦耳的声音轻轻从门口响起,听起来还很年轻,仍带着少年独有的清脆。
曲念安愣了一下,才看到敞开的大门外站着江小哥儿,他依旧是一身黑色劲装,不过箭囊和弓箭不在了,只腰上别着一柄短剑。
见到认识的人,曲念安终于从惊恐中平静了下来,她左右看了看屋内的摆设,意识到这里可能是客栈,便道:“我们到了霞光县吗?”
江小哥儿缓缓道:“是,我们正在霞光县,你昏睡了半天加一夜,现在已经天明,你能起身了吗?方大人一会儿要问你一些事情。”
“我能起来。”恢复了平静,曲念安急忙问道:“我们家的那些人……我……我五妹他们……都在哪儿?”
她还不能接受曲婉月和霜花等人已经死去的现实,也不敢说到遗体等字眼。
“其他人的尸身都放置在城外义庄,马车内的两个姑娘,被方大人安置在县衙那边。还活着的那个护卫在这条街的医馆里,至于跟在你身后的丫鬟,她也晕了过去,现在躺在隔壁的屋子里。”江小哥儿说:“死了这么多人,外面都在忙。我无事可做,方大人让我在这里等你醒来。”
“多谢你……”曲念安轻轻点头,她心中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悲痛,每吸一口气都忍不住往下落泪,但她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可再怎么强忍,那双剪水瞳还是一下就变得红通通的,看上去好不可怜。
她自小就生得好看,虽然还未及笄,却已是十足的美人胚子,这会儿脸上涂抹的黑灰早就擦洗干净,露出了原本雪白的肌肤,让额角涂了药的伤口显得越发刺目。
江小哥儿的视线在她额角处停顿了一会儿,轻声道:“让李嫂子伺候你洗漱,一会儿我让人把饭食送上来。”
“多谢。”曲念安又是轻轻点头,见江小哥儿转身要走,她猛地想起了什么,立刻喊住他,“等等!”
“怎么了?”江小哥儿又转过身来。
“我们这次上京,是我大哥曲芝才回乡去接我们的,他跟我们同路,带了十个人手,你们可有发现他?”事出突然,悲伤太大,曲念安差点就忘了曲芝才这个关键人物。
江小哥儿说:“昨日你确认尸身的时候,可有发现他的人手?”
“只看到了他的两个仆役。”
曲芝才奉命回乡接两个妹妹,去时也是跟着镖局一起行动的,他带了两个小厮,其他都是护卫。
昨天,曲念安在镖局的那些尸体旁边看见了曲芝才的两个仆役,都是被乱箭扎死的。
“现场已经清点干净了,你昨天确认的,就是全部的尸身,既然令兄不在,应该就是平安逃走了吧,看来是个命大的。”江小哥儿的语气很轻。
曲念安心头巨震,曲芝才果然跑了!
她跟三姐被那么多护卫保护着都逃不掉,他曲芝才只带着八个护卫,是怎么跑掉的呢?那些穷凶极恶的山匪就这么恰好放跑了他?
而且,曲家老家和镖局一共死了那么多人,怎么曲芝才就只死了两个仆役?难道就他们那群人命大?
如果说昨天她还有一丝疑虑,那现在她可以确定,这次的事情一定是京城那边做的!
是京城那边想要杀了曲婉月,所以不惜让这么多人一起陪葬!
凶手会是谁呢?是曲仲联……还是吴姨娘……又或者,是那边所有人串谋好了的?
自古财帛动人心,曲仲联当年为了荣华富贵娶了高门贵女,现在为了那些钱财杀人……也不为稀奇。
他让曲芝才亲自接人,刚好方便他们给山匪传递消息,要不然,山匪怎么清楚的知道他们哪天会路过霞光县的那个山坳呢?
“凶手……”曲念安看向江小哥儿,忽然跳下了床,“请问方大人在哪里?我想见他!那群杀人的山匪,要怎么做才能抓到他们?昨天那些山匪,可还有活口可以审问?”
曲家那么多条人命啊,不能就这样放跑了凶手!
“姑娘,地上凉!”李嫂子见曲念安赤足跳下地,赶紧过去拽她。
江小哥儿猝不及防,视线落在一双白嫩小巧的赤足上,又赶紧移开视线。
曲念安这个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脚底冰凉,她的脑子里只想着抓到凶手,告慰三姐他们的在天之灵。
倘若抓住领头的山匪,就是那个声音粗豪的“大哥”,不管是严刑拷打还是重金利诱,是不是就可以问出幕后真凶了?
“很可惜,昨天的山匪,没有一个活口。而据我所知,霞光县这一带有好几伙不同的山匪寨子,每一处都地势险峻,有些大寨人数众多,想要抓到凶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江小哥儿的视线落在走廊上,他慢慢道:“当然,此案不同往常,这是几年来山匪杀人最多的一次,其中还有三品官员的家眷,朝廷一定会重视的。但,剿匪也需要时间。至于具体需要多久,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好几年。还有,剿匪跟缉凶不同,有时候剿匪,是将贼子一网打尽,比如放火烧寨,留不下一个活口。你若是想靠着剿匪找凶手,那怕是比登天还难。”
曲念安张了张嘴,显然听懂了他的话。
这次死了这么多人,还有官员家眷,朝廷一定会派兵过来剿匪,但这里地势险峻,又不能确定是哪一波山匪干的,所以就算是剿匪,也需要很长时间。
况且,这几年朝廷数次派兵剿匪,都没什么收效,就算这次重视了,也未必能抓到人,就算侥幸剿匪成功了,如果一个山寨都被烧光杀光,那也根本问不出什么幕后真凶。
几年后,没人会记得霞光县官道上的这起惨案,真相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而真凶可以逍遥一辈子。
曲念安两腿一软,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果然如此。
仔细想来,利用山匪杀人确实是个极好的计谋。
而指望官府追凶是没用的,曲念安只能依靠自己。
只要她这个“曲三娘”还活着,幕后真凶就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他们还想对“曲三娘”动手,她就有机会找到真相。
曲婉月也真的很聪明,在死前那短短的时间里,就想明白了这一切。
曲念安咬着下唇,双手攥在胸前,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凶手的事,我劝你就别想了。”江小哥儿依旧盯着门外的走廊,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语气跟之前的轻飘飘不同,倒是带着几分真心。
曲念安抬起头来,不解地看过去:“为什么别想了?我……我们家死了那么多人……那可都是人命。”
“此番浩劫之下,姑娘还能活着,已是非常命大。若是还想继续好好活下去,我劝姑娘还是返回宁江老家,一辈子都别再去京城了,更别提什么找凶手。”江小哥儿的语气重新变得轻飘飘的,但曲念安听着却为之一惊,觉得他好像看破了一切似的。
之前站在尸身堆里被他打量的那股冷意再一次从背后泛起,说不上为什么,但曲念安突然笃定此人一定认识她,或者说,他一定认识曲三娘。
“江小哥儿认识我吧?”曲念安突然发问。
江小哥儿扭头看了她一眼,表情不变:“李嫂子,服侍曲姑娘洗漱穿衣,莫让许大人久候。”
说完,他转身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