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淮安御剑回竹阴要两三日路程，燕彻日夜不歇，风尘仆仆，硬生生将时间缩短至一半。
等他出现在宁陵山山门前，已经是亥时初了。
夜色沉沉，连群山都染上一层乌压压的鸦色。燕彻站在山脚下，来回看了看衣摆，犹豫一瞬，决定先回院中收拾收拾自己，最好是换上那件瑞鹤云水纹的衣裳，松石绿的颜色，师姐好像很喜欢。
他沿着山阶拾级而上，路上行走的弟子寥寥无几，他回到小院前，推开那扇用铜锁虚掩着的院门。
燕彻认真地沐浴了一番，换好了衣裳，又梳好了发髻，刚走近胥兰璀的院子，就听见院中有一阵若有若无的谈话声，一道轻缓温柔，另一道低沉平静，听声音是师无愁。
二人相邻而坐，院中树影交叠，繁花漫地，在地铺成一块粉白相织的地毯。他们离得很近，影子相融，亲密得仿佛插不进第二人。
熟悉的酸涩感涌上心头，燕彻近乎自虐般地盯着他们，一眨不眨，似乎要一处不落地牢牢记住。直到眼睛发痛，他难受地眨了眨通红的眼睛，冰凉凉的泪水落了下来，刺得他心脏发苦。
师无愁的声音很低，有些听不清了:“…………还是谨慎些为妙，那……。”
“我欲修书一封，并积云柳家……庭兰？”少女的声音顿了顿，似有察觉地朝院外偏了偏头，试探地问道。
燕彻本要前进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不禁后退一步，迟迟没有接话。终于，院中那个淡色的身影出来了，她缓缓停在他跟前，柔声问道:“怎么不进来？”
燕彻压下苦涩的情绪，故作平静地扬了扬唇:“兰将师兄在里面，彻不敢妄动。”胥兰璀笑了一声，温柔地抬起了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好像瘦了些，怎么样，没遇到麻烦吧？”
燕彻乖觉地将头低垂下来，在她的手心里蹭了蹭。师姐的手软软的，许是夜晚风大，有丝发凉。
看着他的动作，胥兰璀一愣，正想要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不留一点儿空隙地贴在了他的面颊上:“嘘——你别动了，好吗？”
他的双眸明如悬珠，屋檐下的六角华灯倒映在他的瞳孔里，荡漾出盈盈的水光。连睫毛都是纤长浓密的，像勾人的蝴蝶，轻轻地扇动翅膀。
胥兰璀望着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悄悄地移开了视线:“好了，快进来吧，你用过晚膳了吗？我这儿还有些点心。”
她耳朵发热，无法控制地后退一步，转身就想离开，燕彻见状，连忙慌张地勾住她的手:“师姐，不要走！”
胥兰璀回头问道:“怎么了？”燕彻看了看不远处的师无愁，那句话如何也问不出口，只能酸溜溜地咽下:“没关系了，你走吧，我跟着你。”
不像从前，她这回顺顺利利地抽出了手。
那道年轻的身影被她稍稍落在了后面，修长挺拔的影子倒映在石阶上，衣带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倒显得有几分脆弱。
但她没有回头，自然也不知道他落寞的情绪。
燕彻期盼着她能停下来，或者回头看他一眼，哪怕一眼也好，她甚至不用开口，不用解释，他就觉得无所谓了。
被师无愁用剑指着无所谓；师无愁大晚上的来她院子里也没关系；被江琅冷嘲热讽他也不在乎，反正她只对他说过喜欢，他是最特别的，是独一无二的。
这样想着，他便直接了当地在她先前的那个位置坐下，胥兰璀欲言又止，没有办法，只能坐到他的右边去。
这下她和师无愁挨不到一起了，燕彻默默地想，唇角悄无声息地挂上一丝笑意。
“快喝茶呀。”胥兰璀将新沏的茶水推到他面前:“发什么呆呢，魂还在淮安不舍得回来么？”燕彻捧起茶杯，三两口将茶喝得干净:“才没有呢。”
胥兰璀失笑:“好好好，我知道了，没有没有。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以为你至少得明天才能回到呢。”
燕彻眼神湿漉漉的，亮得惊人:“师姐，我一天没有睡觉，是赶着回来的。”胥兰璀一惊，正要回答，却被一旁的师无愁打断了:“既然师弟一日未睡，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燕彻气得咬牙切齿，攥紧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半晌才笑着回道:“我年轻，身体好，修士体魄又不同常人，几日不睡也是可行的。”
师无愁面不改色:“你不休息也行，可你师姐要休息，若没无事便散了吧。”燕彻眉目发冷，迟迟没有接话。
胥兰璀听得云里雾里，却仍掂记地问:“你确定不累，不用回去休息吗？还有，你这一路上没吃什么东西吧，快来吃些点心。”
素白的手指推来一盘淡绿的点心，用模具压成莲花的形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边角有些松散，显然做的人有些生疏。
胥兰璀笑意浅浅:“快尝尝，是我亲自做的，可不常有呢。虽然看着一般，但味道不错，今日升之吃了不少，要是知道你今晚回到，我就多做点了。”
燕彻怔怔地望着那盘点心:“我还不知道师姐会做点心。”胥兰璀莫名有点心虚:“也不是经常，好歹会些，能入口就好。”
师无愁爽朗一笑:“庭兰，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你师姐不仅会做点心，还会扎风筝，她扎的风筝飞得可高了。”
燕彻沉默地咽下一块糕点，分明是甜蜜的味道，尝来却觉得苦涩。他不知道的事这么多，可她从来没有说过，就好像他无关紧要，也不需要他参与她的人生。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到最后几乎毫无血色，藏在袖中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胥兰璀久久听不到他的回答，也意识到不对了:“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吗？”
燕彻勉强地勾勾唇:“没有，很好吃，我很喜欢。”胥兰璀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放久了味道有些不好呢。”
师无愁放下茶盏，淡淡开口:“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云裁，你早些休息。”胥兰璀从石凳上站起来:“阿兄，我送你出去。”
她将师无愁送到门口，过了半刻钟，她从院外回来，便发现燕彻将点心吃完了。
胥兰璀皱了皱眉:“有这么好吃吗？我还觉得有些太甜了，蜜糖放得太多……”燕彻认认真真地看向她:“只要是你做的，我都觉得好吃。只要是师姐，什么都好。”
他停了片刻，忽然小小地笑了一下:“不过，以后我做给你吃便好。我学会做莲花糕了，虽然没有落星楼的那么好吃，但应该也不差。”
胥兰璀莞尔，摸了摸他的脑袋，手心里的发丝柔软顺滑，像是毛绒绒的狐裘，摸起来很舒服。
燕彻把她的手抓下来，放在脸颊边蹭了蹭，压低着声音道:“师姐，我好想你。”
像只小狗。他呼出的热气一点点地洒在她的手上，有点儿发痒，她忍不住动了动，却被他贴得更紧了:“为什么你每次都要躲开，师姐，我也会伤心的。你别躲了，好不好？”
燕彻的声音闷闷的，“啪”的一声，她心里有根弦轰然断裂，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口，她慌乱地低下眼睛，故意不去看他。
少年依旧将她的手握得很紧，攥得她指节发痛，忽然，一滴滚烫的水珠落了下来，砸到她的手背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胥兰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发现他在哭。
燕彻的眼圈发红，看着楚楚可怜，偏偏他的眼神依然清亮，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痛苦。可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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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深处看看，又像是在隐藏某种深沉的渴求。
他在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她怪异地想着，于是开口问他:“燕彻，你哭什么？”燕彻看了她很久，他垂下眼睛，眸色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真切，但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不高兴。
燕彻很勉强地张张唇，声音轻而缓慢:“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你只要假装一下，就一下………一下就好，我不会为难你，我也不贪心，我很听话，比他们都听话得多。我会服从你，只要你喜欢——”
“不要丢下我。”他顿了顿，艰难地开口:“不要丢下我。”
胥兰璀心脏一滞，沉默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燕彻突然笑了起来，他脸上还挂着泪痕，有几分狼狈:“没关系的，师姐，没关系的，真的。”
他的皮肤很苍白，白皙得像易碎的玉，一种罕见的脆弱情绪划过眼底，很快便消失不见，像一颗短暂的流星，只留下一点微凉的余温。
他小心翼翼地偏了偏头，将唇贴在她的手背上，语气轻柔:“师姐，我喜欢你。”
胥兰璀愣愣地看着他。少年的脸和记忆中的青年慢慢地重叠，那双俊美深邃的眼睛始终隐在夜色里，晦暗而沉默地望向她。
他只在夜晚对她说些或真或假的好话，屋里太昏暗了，她总瞧不清他的眼睛。
他那时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假呢？她不知道，也分不出，而眼前的少年很轻柔地吻过她的手指，她碰到一点湿漉漉的、冰凉的泪珠，燕彻依旧用那种脆弱、悲伤的眼神望着她。
那串柔软的啄吻终于结束了，他扣着她的手指，忽然使了些力气，将她向前一拉，一阵头晕脑胀的天旋地转，燕彻的胳膊稳稳地横在她的腰间，将她半举了起来，严严实实地按在怀中。
胥兰璀吃了一惊，心脏咚咚咚地撞着胸腔，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燕彻！你在做什么！”
燕彻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声音发涩:“让我抱一会儿，好吗？就一下子，一下子就好。”
燕彻的双臂环绕着她的腰枝，手掌轻轻地捏了捏，忽然很认真地开口:“你太瘦了些，应该多吃点。”
他身上的热意直灼人心，铜墙铁壁般的紧紧困住她，胥兰璀从不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有如此高大结实的身量。
她无法忍受地动了动，燕彻的身体突然僵住了，缓缓收紧了手臂，将她朝怀里揽了揽。
如此一来，他们便挨得更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相缠交织的呼吸声。
燕彻微微低头，将下巴贴在她的前额上，轻而缓地蹭了赠:“师姐，师姐。”胥兰璀半边身子都僵硬了起来，她语气急促，故作不耐烦地问:“可以了吗，抱也抱了，你又想做什么？”
燕彻的双眸璀璨，明亮得似有华灯:“阿云，你乐意被我抱着，是不是说明你有一点喜欢我？”
胥兰璀脸颊一热，恼火地捶了他一下:“真的够了，没大没小，阿云岂是你能叫的？”燕彻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眼尾失魂落魄地耷拉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蹭了蹭她的额头，将她的发丝弄得凌乱，不依不饶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喜不喜欢我？”
胥兰璀垂下眼睛，她安静片刻，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喜欢喜欢，我喜欢你，最喜欢你。”反正好话又不要钱，多说几句她也不吃亏。
燕彻喜滋滋地抱着她，孩子气似地晃了晃，像是抱着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漂亮的双眼弯成两道月牙，胥兰璀看了他许久，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狠下心肠哄骗道:“庭兰，你乖乖的，我就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