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消去了处暑的燥热,只剩下渐渐发凉的暖意,秋高气爽,这是相当适合午睡的季节。午休的起床铃已经敲响,但二班的同学们没被叫醒,都还穿着秋季校服趴在桌子上做梦。一中的秋季校服是一件棒球服形制的外套,男生黑底白纹,灰色袖子,女生也类似,但底色却是备受学校女孩儿嫌弃的“死亡芭比粉”。因为这事姚孟文曾多次扬言要宰了订校服的主任。
二班作为文科班,女生更多,此时大家披着衣服趴在桌上像一只只粉海豚,放眼望去整个班级就是一片粉色的海洋。
下午第一节课,是地理课。二班的地理老师徐茜同时还是二班的班主任。她留着长发,发尾烫过有些卷。徐茜提着包进来,看着全班还都在睡,直接把灯摁开,“还睡呢,上课铃响了知不知道?赶紧起来,醒醒神儿。”
同学们晃着脑袋,支起身子,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牛逸矛更是如木乃伊诈尸般扑棱着胳膊挣扎着起来,引起一片笑语。
“把卷子拿出来,看看对完答案错题都弄会了没。”一边说着,徐茜老师从包里拿出卷子,“感觉这回卷子咋样啊,难不难?”
“难死了——”王恺格泄着气地说。同学们也都纷纷附和。
“那也有人考得高,”徐茜看了眼成绩单上的标记,“像李朗,陈曦,孟科,宋雨霏这些同学都考到了90以上。”
徐茜又简单说了一下期中成绩,然后吩咐:“班长,周六趁中午的时候组织同学们换位,还是老规矩。”班长点头应和,然后就开始讲题。
还有几分钟下课时,还剩两道大题,徐茜看了眼手表,觉得讲不完了,干脆放到下节课再讲,让同学们先自习,整理整理错题。最后说了句:“王恺格,你出来一下。”然后到走廊上等他。
王恺格跟周围人面面相觑,他寻思着这两天也没干啥坏事啊?
他走到走廊上,微笑着问:“怎么了老师?”
徐茜沉默了一下,把手机递给他,“你妈叫你给她打个电话。”
王恺格不明所以地拨通电话,“喂,妈,啥事啊?”王恺格笑着问候。
“你姥爷他……”对话那头的声音格外冰凉,像被初秋的冷雨没来由地浇了一通,湿透了的声音还在维持平静和委婉。
王恺格脸上那被午后阳光映得暖烘烘的笑容,一点,一点,褪色。
我国每年共发生大约25万起道路交通事故,有6万多人因交通事故丧生。
……………
走进站满人却分外安静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在鼻尖盘旋。室内整洁明亮,阳光也明亮,太明亮了,却是冰凉的,毫无温度。
王恺格来晚了,没能见到姥爷最后一面。他缓缓走向病床。他走得极慢,极慢,穿过这短短的道路好像穿过了他简单的十八年。
穿过建设大道,姥爷抱着高烧不退的自己打车赶往医院,王恺格记得,这条路很漫长,漫天都是鹅绒般的白雪。
穿过创新街小学的放学路,王恺格记得,这条路很短,路的尽头是一棵老桐树,姥爷总是站在桐树下,等自己走过来,塞给自己二十块钱,让自己买饼干吃。
穿过申城大学的中央大道,开放日里人声熙攘,王恺格大声对姥爷说他以后就上这个学校,姥爷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直点头。
“姥爷,为什么不说话了?”王恺格的话音越来越呜咽。
满屋子的人都红透着眼,泪水早已哭干了,只剩对命运的不忿的苦水细长而蜿蜒地往肚里流。三个月的夙夜,三个月的守候,三个月的希望。
王恺格握住姥爷干枯而又扎满营养针针眼的手。
“姥爷,我来了。”王恺格脸上露出一个湿透了的微笑,眼底渐渐发红。
等到王恺格回到一中,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
他照旧和朋友插科打诨,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乐达跑上楼问他这几天去哪了,他也不说,随口含糊过去了。
最后一节晚自习上课前,同学们绷了一天的精神都有些放松,教室里闹哄哄的,王恺格觉得气闷,出教室到走廊上透口气。
结果走廊上人也多,都吵着要看什么月亮,还有人用偷带的相机拍照。王恺格只好往人少的地方走。
他拐过弯走慢慢地在长廊上踱步,少年的背影显得宽大却也单薄。
忽然一片盈亮的月光倾斜过来,照亮了他的脸。王恺格转头注目那轮圆月,这才想起今天应该是中秋节,不过按照一中“国庆都给你们放两天假了,中秋就想得美吧”的尿性,同学们今天果然都被关在学校里,也难怪月亮出来会这么激动。
月华光洁,将一楼的小广场照得很亮,玉兰树的叶子被照得反光,好似枝叶间又重新开出了洁白如玉的玉兰花。
花有重开日,人生能复还吗?他靠着栏杆,默默注视着月亮,心里五味杂陈。
忽而,他被一阵歌声吸引——有人在楼上轻声歌唱。
冷月如霜,歌声飘渺,像悠长的沉吟 。
王恺格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这歌声就像湖对面吹来的一阵微风,杂乱的心绪被抚平了不少。他觉得这声音似乎听过,但又一时想不起。他决定上楼去看一眼。
“冷露无声湿桂花……”循着歌声,王恺格走上楼梯。
“中庭地白——树栖鸦……”轻和的歌声在回转的楼道中回响,被放大,变得更加悠远、虚幻,好像真的来自月亮上。
王恺格的一级一级得走上去,楼梯口外趴在栏杆上哼唱的背影一点一点显露出来,悠长的歌声也愈加清晰。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王恺格认出背影是李朗。他就站在远处静静地听着。
每个学校的教学楼都有这么一层:没有学生,没有班级,无人使用,却满是设备齐全的空教室,五楼就是这样的地方。这里楼层高,往来的学生极少。李朗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上哼歌,忽然,他意有所感地转身看了一眼,背后空无一人。
上课铃打响,李朗起身跑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