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八九是因为上次在学生会拒绝了珀尔，我遭到了部分成员的排挤，离新生典礼还有最后十天的当下，我被指派一个人在文印室打印整理资料。
嗯……这对我来说是奖励也不一定？我乐观地想。
无人的午后，有人敲了敲门，打破了我的闲适。
“兰德，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琥珀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注视着我，视线触碰，珀尔冲我露出了微笑。
此刻阳光正好，光线透过窗几乎照亮了整个房间。珀尔从昏暗的门后走向我，暖光渐渐笼罩了他的全身，从脚到头，为他镀上了一层碎金，珀尔眼底的疏离也被光线染得朦胧，恍惚间连他虚假的笑容也变得温柔。
我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整理桌上的资料。
“午安，副会长，托你们家粉丝的福。”
礼貌中混杂着讽刺，像极了跳脚的小刺猬。珀尔轻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倏地钳住我的下颌，一把将我的脸转向他。深棕色的瞳孔因震惊而放大，我抓住他的手腕，试图将他的手拉开。
“放开。”我瞪着他，有些咬牙切齿。
“乖哦，叫我一声哥哥就放开你。”珀尔的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甜腻的亲昵，裹藏着不易觉察的高傲和厌恶。
怎么又是这个要求！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燃起，我不屑地质问他。
“你算我哪门子哥哥。”
珀尔脸上维持着微笑，眼底的琥珀色却凝固下来，透不出一丝光亮。他俯身凑近我的耳边，阴冷的吐息切开了他温润的假象，“那么……兰德你想叫谁哥哥，霍尔特？”
指尖随着缱绻的尾音骤然收紧，我吃痛地皱眉。云翳无声飘过窗沿，屋内忽然暗了下来，像被阴云吞噬的光，珀尔脸上的温和一寸寸凉了下来，一阵寒意从我的心底涌起，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撕下了伪装。
霍尔特？我的额间泌出冷汗，拼命地在脑海中挖掘。
霍尔特·布莱克伍德，是珀尔所在家族中最为出色的年轻人。他鲜少出没于社交场所，但极为出色的谈判和投资能力，使他在同辈中脱颖而出。无论是谁对他的能力都极为赞赏，不出意外霍尔特将会成为布莱克伍德家族的继承人，因此不乏与他交好的人。
我只与霍尔特接触过一次，就在不久前的——
布莱克伍德家族庆生会。
琥珀色的眼眸半垂，嘴角带着讥讽的笑，瞧瞧，多么虚假的家族啊，眼中除了利益还剩下什么呢。珀尔漫不经心地晃荡着杯中的液体，倚靠在无人的阴影里，与攀谈较量的族人划开了明显的边界。
身旁的父母将他当做谈资，远处的贵族争相讨好霍尔特。
呵，真是令人作呕。
“珀尔，快过来和婶婶说说你的成绩。”
放下手中的杯子，他戴回了虚伪的面具，珀尔微笑着向他名义上的亲人走去。
“真优秀啊，才刚进圣维罗尼卡学院就成了副会长。说起来我们霍尔特那会在学院里当过什么来着？亲爱的。”
“瞧你这记性，当然是学生会长了。”
霍尔特，又是霍尔特。
珀尔厌烦地垂眸，面上仍维持着标准的笑容。“母亲，姑母，恕我失陪片刻，我还没向表亲们问好。”
他的母亲慈爱地嘱托他，“珀尔，趁这个机会好好向你霍尔特哥哥学习一下。”
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珀尔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眼中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霍尔特算他哪门子哥哥，他的哥哥只有霍尔一个人！
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富华刺目，没人会放弃与霍尔特·布莱克伍德交好的机会，不断有人举着高脚杯凑近寒暄。
珀尔坐在了离霍尔特最远的沙发上，体态优雅而疏离，眼底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厌恶极了这里的一切，却被利益裹挟着禁锢于此。
“听说今天有个没出席过的家族会来。”
“新的附属家族吗？”
“好像是卡兰地区的联合家族，记得是叫白……”那人顿了一下，“呵呵，不过也没必要记清，和这种乡下人往来不是浪费我们的时间吗？”
“哈哈哈，确实。”
另一个人发出了尖锐的朝笑，过了一会她讶异地问道：“欸，有个生面孔，是那个人吗？”
“真普通啊，没有一点价值。”
珀尔疲惫地陷在角落的天鹅绒沙发中，指节抵住发胀的太阳穴，一抹堇色突然掠过他的视野。他兴致缺缺地抬起头，那是个长相非常普通的少年，唯有那堇色的头发可以将他与旁人区分。他身着裁剪得体的服装，似是从未参加过这么盛大的聚会，颇有些局促地四处张望。
堇发少年的出现没有引起贵族们过多的关注，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笑着与身旁的人举杯相谈。
少年并没有因被人无视而不忿，他的眼睛很静，像一泓山泉清澈见底，在浮动的灯光与晃荡的酒杯间显得格外清冽。那抹格格不入的清澈给了珀尔无端的慰藉，原来家族中也有人和他一样，不愿融入这丑陋的觥筹交错。
他是特别的。
这个认知像是蛛丝般缠绕在珀尔的心间，他的目光忍不住追随那个堇色的身影，如果不是生在这个家族，他也能像他那样自由吗？
少年直直地向他走来，那隐秘连他都不自知的情绪不断膨胀，而后在少年转向霍尔特之后，消失殆尽。
珀尔嗤笑了一声，看着气泡在暗红的酒液中破碎。
果然，他也一样，真让人……失望啊。
那天猜拳输给兰德后，我代替他参加了庆生会。这种级别的宴会，没有人会在意我们家族，因此父亲默许了兰德的任性。
布莱克伍德作为传统的旧贵族，若是仅派女性代表家族参加聚会会被视作不尊敬的行为，因此我换上了男装。在去之前，父亲再三交代我一定要和那个家族声望最高的年轻人——霍尔特打招呼。
他特意给我看了霍尔特的画像，很可惜我有些脸盲。布莱克伍德家族主权家族的人都生着琥珀色的眼瞳，许是同家族的缘故，他们的长相也颇为接近，一眼望去似乎每个人都长得和画像上一模一样。
我有些迷茫地站在人群中，倨傲的贵族们用评价物品一般的眼神对我上下打量，让人浑身不适。我深吸了一口气，懊恼于为什么心软答应了兰德。当下我只想赶紧找到霍尔特，只要和他打完招呼，我就可以悄然离开了，想必也不会有人在意我的去留。
要想找到霍尔特并不难，他身上的价值必然能像磁石般吸引人群簇拥在他周围，想到这，我匆匆地向目之所及人多的地方走去。
“您上次的那番见解真是让人茅塞顿开……”
“听说您最近的投资又大获成功了，您的眼光还是如此独道……”
水晶灯投下的光将人们谄笑的嘴脸拉的丑陋扭曲，他们的目光灼热又焦虑，像饿狼一般寻觅着上前的契机，此起彼伏的奉承将空气变得粘稠而难以呼吸。
霍尔特极有可能就在其中。
我硬着头皮跻身人群中，肩膀偶尔擦过那些精心裁剪的礼服。在贵族们不满的注视下，我穿过了这堵由笑容堆砌的围墙，一双漠然的眼眸随之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人矜贵地坐在人群中央，穿着低调却极尽奢华，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在灯光下隐约泛出内敛的光泽，袖口处一枚琥珀色的袖扣，上面雕刻着布莱克伍德家族的徽记。黑棕色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于脑后，他的眼底像是冰冻的湖面，映照不出任何人的身影。谄媚的笑脸、恭维的话语、试探的目光，一切都在他面前戛然而止，他的神情淡漠，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像一位尚未加冕的君王，孤独，且不可触及。
显然，他就是我要找的人——霍尔特·布莱克伍德。
我深吸了一口气，行了个略显生疏的贵族礼。
“初次见面，霍尔特·布莱克伍德阁下，我是布莱克伍德联合家族的白·兰德，代替家父向您表达问候。”
少年像是一条兀自出现的鲶鱼，打破了贵族们营造的舒适氛围，细碎的不满声在耳边环绕。
无礼，低俗。
但他却终于得以喘息，眼角的冰冷缓和了一分。
“嗯。”
我小心地抬起半只眼眸观察着眼前这位布莱克伍德的新星，琥珀色的眼眸平淡且包容地看着我，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吊灯投下的冷光在他抿紧的唇线上镀了一层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看起来似乎很累。
是啊，身为布莱克伍德家族最有望的继承人，他活在台前幕后无数目光的审视下，每一刻都要维持得体的仪态举止。一个人，撑的很累吧。
心底有股莫名的触动，我往前迈出了一小步，将腰侧的小铁盒双手递向他。
“霍尔特哥哥，这是我带来的特产——柑桂糖，希望你能收下。”
少年的亲近来的十分突然，深棕的眼眸冲他眨了眨眼，带着一丝狡黠和暗示。
这被当作礼物赠予霍尔特的铁盒上印着可爱的兔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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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没有任何工艺和装饰，朴素至极，与他身边包装豪华的礼物比起来，就像路边的碎石一般令人瞧不上眼。
这荒诞的举动近乎凝固了周围的空气，贵族们讥笑着，低声议论纷纷。
“哦天呐，他怎么敢把这种东西当做礼物送给霍尔特阁下。”
“何等不知礼数的人，他是从哪个下水沟来的。”
“霍尔特阁下怎么可能会看得上这么个玩意。”
“真是有趣，这种不知道哪来的小家族竟真当自己是家族的一员了。”
我能感觉到那些讥诮的、好奇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像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前所未有的不适在心头蔓延开，我低下头，有些无措地蜷缩起手指，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多管闲事。
霍尔特微微垂眸，不带任何感情地睨过贵族们，止住了他们刺耳的讥讽和尖锐的目光。或许只有他才清楚这份礼物的价值——柑桂果被卡尔地区的居民称为大地赠予的慰藉，这种金黄的果实仿佛有着治愈的力量，其高效的活性成分，能显著地缓和肠胃的不适。
“谢谢。”
我闻声惊讶地抬头，霍尔特冰凉的指尖略过我的掌心，取走了铁盒。
铁盒中躺着几粒歪歪扭扭的澄黄色糖果，不知是被谁吃掉了大半，霍尔特的眼角微不可查地弯起，冷白的手指捻起一枚糖果塞入嘴中。淡淡的酸甜味中带着一丝柑桂果的清香，如清泉般润泽了他灼热的胃部。
睫毛轻颤，霍尔特将少年脸上稍纵即逝的担忧尽收眼底，这份纯粹、无关利益的关心在他心中泛起异样的波动。
白·兰德……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很清楚这是个会引来非议的举动，但望着霍尔特紧绷的下颌，想到他会独自隐忍到宴会结束,我还是无法袖手旁观。幸好他也没有让我失望，视线掠过霍尔特舒缓的眉眼，我释然地卸了一口气。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无声地告别了霍尔特，趁贵族们收敛视线之际，悄然离开。
本该是这样的——
餐桌上看起来非常美味的甜品却黏住了我的脚步。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肚子回家吧？
于是我鬼鬼崇崇地端着甜品坐在了角落，柔软甜美的奶油瞬间将我包裹，消融了负面的情绪。
“啧，卡尔来的乡巴佬，可真是不知好歹啊，一来就想攀上霍尔特吗？”
“不会还真把自己当成布莱克伍德家族的一员了吧，那种破地方的联合家族，也配叫霍尔特‘哥哥’？”
那人夸张地讥笑着，见我没有反应，语调变得尖酸而刺耳，“喂，哑巴了？没礼貌的乡下人，不知道向欧文哥哥问好吗？”
我面无表情地咽下最后一口蛋糕，深棕色的眼眸泛着冷光。
抬眸看向找上门的麻烦，和霍尔特极为相似的面貌，还有那琥珀色瞳孔，很显然是主权家族的人。许是年龄还不大，他们双手抱胸，极为倨傲地仰首打量着我，轻蔑中带着明晃晃的敌意。
非常低级的挑衅。
我嗤笑了一声，像他模仿我的语调一样，模仿着他刻薄的笑声。
“我是布莱克伍德的一员，叫霍尔特哥哥是很好笑的事情吗？倒是你们……”我起身俯首凑近他们，“明明是主权家族却对霍尔特哥哥直呼其名，是害怕还是嫉妒呢？”
“啊，我知道了，是嫉妒吧。霍尔特哥哥不把你们放在眼里，所以嫉妒霍尔特哥哥回应我这个乡下人。怎么，是想来我这里找优越感吗？”
我加重了哥哥这个词的咬字，微微歪过头，清冷的笑容在昏暗中透着森然，“可惜，不是谁都有资格当我哥哥，特别是你们，不够格哦。”
“主权家族的垃圾们。”我贴近他们的耳边，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低沉的嗓音像是恶魔的低语。
他们明显是被我的话语惊到了，双眼瞪得老大，“你……！”
我后退一步，优雅地行了个礼，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时间宝贵，恕在下先告辞了。”
拳头微微捏紧，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宴会上的不适和压抑悄然放大了我的负面情绪，他们对卡尔的侮辱让我感到火大，幸亏四下无人，我痛快地回讽了回去，连带着其他负面情绪也一并消散。我并不担心他们会说出去，毕竟这些自大的贵族一向很在意脸面。
但如果当时我能再多一分谨慎，或许章首的事就不会发生了——阴影处的天鹅绒沙发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无声翻涌着，将一切尽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