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熟悉的街巷中,谢玉看了眼院前那道破烂的大门,眸光微敛。
进门之后,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的迎接,只有一片萧瑟的冰冷。
谢玉默不作声,先去到谢宝儿的房中,榻上空无一物。一旁的箱子敞开了个口,但箱内的衣物并未被主人带走。
南水县的空气潮湿闷热,更别说谢玉家中的朝向不好,一宿未曾敞开窗户通风,只觉得室内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气味。
谢玉行至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街边微弱的灯光照拂进屋中。
她坐到谢宝儿空荡荡的床榻上,又缓缓躺下,望向那长着霉点儿的天花。
经过这么一出,就算县令和李老爷忌惮那名叫陈尘的修士,她也不好再干这行当了,但她能做什么呢?
谢玉想着。
方才还有闲心开开玩笑,现下好不容易有个安静的、狭小的地儿,所有过去的记忆反是都涌入到她的脑中,将她浸没。
打娘胎起,她便在南水县东巷扎了根。
呱呱落地时,先见着的是她那死鬼爹的浑浊的眼睛,再是一旁大姊好奇的眼神。
大姊的手拽着爹的衣角。
她爹的眼神格外冰冷,看了她一眼便走出了房门。
而娘亲,娘亲还昏在床榻上。
很奇怪,谢玉自小记性便很好,好得离奇。
再往后几年,谢宝儿出世,她站在了大姊的位置上,牢牢拽着她爹的衣角,只是眼中没有好奇,只有冷漠。
等谢宝儿从她娘亲的肚子里出来时,谢玉也只想着这小家伙怎么这样丑。
皱皱巴巴,四肢瘦瘦小小,一出来便哇哇地叫唤个不停。
爹又走了,稳婆接过谢宝儿,而她还留在房间里,抚去疼出的眼泪,又从一旁的水盆中,沾了些温水为她娘擦洗。
很不赶巧,三个女娃儿凑到了一家来。
早些年生活过得倒是不错,她爹因为有娘亲盯着,和东巷众人早就断了干净,自己做些吃食就到街市上去,支个摊子叫卖,在整条东巷中不可谓格格不入。
一块儿穷的时候,谁不盼着你好,但手头有了些银两时,从前的那群人又会冒起头来。
东巷的人都戳着他们的房门,说他们一家不讲义气。
其实也是怕哪天就被谢家告发东巷人所行恶事。
但自打五年前,她娘亲去世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的娘早年死于疫病,而那半死不活的爹则是从这开始就成天往县里的勾栏瓦院里钻。
但凡向他要些银钱,谢德财便会如同疯了般将谢玉她大姐踹至地上,又是摔茶壶,又是摔水杯,嘴边还尽是些粗俗的咒骂。
“你们那死鬼娘亲掏光了我家中的钱财,你们几个臭娃子还想留在这儿吃我的银钱,喝我的血肉?”
“晦气东西,真想要钱,往别人兜里伸,别再找老子,听懂了吗?”
谢德财恶狠狠地揪着大姊的耳朵,紧紧地将她们护在怀里,单薄的后背承受着所有的打砸。
她咬紧牙关,眉毛眼睛狰狞地拧在一块儿,泪珠一点点往两个妹妹身上滴,还用手紧紧捂住她们的耳朵。
但无疑是徒劳,她们都能听到。
她大姊背上的粗布被玻璃的碎片划开,深深地留下了一道深红的烙印。
孩童的眼睛浑圆,死死地盯着谢德财远去的背影,像是恶鬼,看着那人阴暗的血肉,恨不得用牙将他啃食殆尽。
谢德财似有所感,回头与两个小孩的瞳孔相对,浑身一抖,似颠若狂地冲到她们面前,拼命地踹了几脚,直至她俩趴在地上,捂着将碎的骨头,方才骂骂咧咧地摇晃着远去。
那天过后,大姊跪在李大娘院门前,哀求她带着自己一块儿谋生,足足一上午,从晨曦拂照到日光**。
刚过笄年的大姊一人撑下了整个家的生计。大姊走前的夜晚,她的手划过大姊的背,一道如同毒蛇一般的疤痕在她的脊背上蜿蜒。
那种凹凸不平令人毛骨悚然的触觉,谢玉一直记着。
至此,谢玉的思绪戛然而止,她闭上眼睛,不愿再想。
她起身,不过片刻,便回复成往常那般事事在握的模样。
暗忖道:上次的银钱还有富余,先去找些苦力活干个把月,再去请个教书先生,和谢宝儿一同学写字,日后也能干些替人抄书、写信的活儿。
“就是那瞎道士的眼疾如何是好……”银钱没有赚够,这人情倒是难以偿清。
“先去接谢宝儿回家吧。”
谢玉呢喃,轻车熟路地拐到另一户人家的门前……或许不能称作门,那木门半倚在墙面上,有种欢迎小贼上门的意蕴。
而谢玉这个小贼,此时登门,如入无人之境。
这儿是李大娘一家的院子,李大娘是个寡妇,自从夫郎被拽去从戎,这院子里便只余下一个妇人和两个半大小孩儿了。
开始时,常有家书从西边寄回来,李大娘总是又高兴又忧虑地找来识字的先生为她念信。
她夫郎传信说自己成了伍长,再过个几年便能归家。李大娘高兴得上街市托人砍了小半头猪肉,将她们姐妹三人唤到一块儿,算作庆祝。
但……这家书至此便是最后一封。
现下正是李大娘家吃夜饭的时候,左侧一间屋里隐隐透出暖黄色的光。
一道佝偻的人影和三个孩童的声影映在窗户纸上。
谢玉心下了然,轻敲那房门。
“谁呀,这就来。”
出来迎接者,乃是李大娘。
她的额间是热出来的汗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低声道:“我上街打听时,不说县令将你交由修士手中了吗?”
言下未尽之意即是,你怎地全须全尾,过了一夜便回来了。
谢玉揽着李大娘壮实的肩膀,莞尔一笑,“辛苦您了,大娘,宝儿这丫头不好对付吧。”
她的目光转向李大娘身后,宝儿坐在桌边,手中拿这个饭碗,望着她眼睛通红,张大了嘴,眼泪顺着先前的泪痕又向下窜。
谢宝儿张着嘴,哭得丑丑的,想要唤人,却如何也发不出声来,只能上前环抱着李大娘和谢玉的腰身,一个劲儿地打嗝。
而李大娘像是攒了许多话要说,又在唇边打了几个转儿,也只是哑着嗓子问上一句:
“吃夜饭没?”
这炊房空间狭小,布局紧凑土灶、炊具、桌凳,全挤在了一块儿,一旁放个油灯当作照明。
此时屋内塞着三个孩童和两个大人,越显拥挤。
李大娘家再没有多余的凳子,谢玉便往谢宝儿身旁那地儿一坐,端起热腾腾的饭碗。
只见大家的目光都紧紧地黏在她身上,只好道:
“大伙都吃啊,菜都要凉了。”
言罢,从碟中给谢宝儿夹了片青菜和几块肉,才自个儿大口嚼了起来。
“大娘今儿加的油水可不少,这菜都分外鲜香。”
李大娘跟着笑了笑,气氛方才活络起来。
只有谢宝儿,看她一眼吃一口碗里的饭,又将整片菜叶子往嘴里塞。
几声压着的咳嗽猛然响起。谢宝儿梗着脖子,面色涨红,原是菜叶子勾在了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怎么了,可是噎着了!”
“张嘴。”
谢玉叹了口气,俯身将她口中的菜叶取出,动作小心利落,宝儿这才将气顺过来,整个人瘫软在一旁,又扑到了谢玉腰间。
谢宝儿又红着脸,埋在她的腰间低声的哭。
“谢宝儿,好好吃饭,你这整的大家都没法吃了。”
“你还会走吗?”谢宝儿低声呢喃,“小玉姐。”
“不会了。所以谢宝儿你快直愣起来,再不好好吃饭小心我真揍你了!”
谢宝儿这下安心了,泪珠和鼻涕一同缩了回去,端坐在饭桌前,一口口地吃着饭。
饭后,谢玉便要领着宝儿归家。谢宝儿默默地走进炊房紧挨着的杂物间,将衣物整进包袱里,寥寥几件,像是预想到自己很快便能归家。
谢玉杵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谢宝儿,伸出手来,“走吧,好宝儿,我们一起回家去。”
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一同走到院门。
高个子的姑娘回头一望,大娘勾留在原地,像是有些话要说。姑娘便也等着,直至那大娘将心底的话倾泻。
“小玉姐,我不打算再偷了,是我害了你,害了柳姐儿,你们日后……”
谢玉闻言紧紧握住李大娘的手,“大娘,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自会为之承担恶果,日后……”
谢玉启唇一笑,留下个背影,“日后我也打算金盆洗手了。”
往后的几日,谢家院子里的生活恢复如常,就像是那三十杖未曾出现过一般。
谢玉白天到处在县里找工,南水县里的人一见是她便摇着头,“不行不行,你去别家去。”
她顺着南水县的大街小巷一路走家家问,撞遍了南墙,最终停在了成金轩前,摇响了铃铛。
张叔,张远崖站到门口,第一次这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瘦削的身形,明明已经是19岁的大姑娘,却是瘦弱得连衣裳都撑不起来。
他让开了条路,拍了拍谢玉的肩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玉丫头,你日后便留在我这儿当个打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