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吴食货志》载:"开中制者,以盐引召商输粮边地,实乃军饷之基石。然日久生弊,商官勾结,屡禁不止。" 德佑十九年暮春,早朝的薄雾还未散尽,吏部尚书的弹劾奏疏已如乌云压境 —— 谢渊整顿开中制的举措,不仅触怒了晋商,更唤醒了王林旧部的蛰伏势力,一张由流言、旧怨、新仇编织的大网,正悄然收紧。
" 或谓予曰:'' 子拙乎?''
予曰:'' 巧,窃所耻也,且患世多巧也。''
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劳,拙者逸。
宁拙毋巧,此吾心也。"
太和殿的晨光斜斜切过金砖,将郑淮捧着的奏疏照得透亮,墨迹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锭,在宣纸上洇出细微的毛边。他上前三步,皂色官袍的下摆扫过丹墀的青苔,声音字字如刀:"臣郑淮,弹劾大同巡抚谢渊三大罪!"
"其一,擅改开中旧制!" 郑淮展开奏疏,指尖点着 "纳米中盐" 四字,"元兴帝定 '' 纳米中盐 '' 之法,沿用上百年,谢渊竟私改为 '' 银盐并收 '',美其名曰 '' 便民 '',实则坏祖宗成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御座,"其二,构陷晋商!范、王等七家盐号世代供边,谢渊却诬指其私售瓦剌,查抄账册,逼得张家口、大同马市盐商罢市,如今边军食盐短缺,士兵嚼盐块度日,怨声已传到京师!"
最末一句他加重了语气:"其三,越权用事!玄夜卫本掌缉捕奸佞,谢渊却令其查抄盐号,翻箱倒柜如抄家,商户人人自危,都说 '' 朝廷容不下守法之商 '',此非动摇国本是什么?" 话音未落,他身后七位官员齐刷刷出列,朝珠轻晃间,已在阶下摆出半弧的施压阵仗,晨光里他们的影子交叠,像一张暗网悄然张开。
班末的李大人(王林旧部)紧了紧官袍,袖中那卷 "潞绸百匹" 的清单硌得腕骨生疼。他出列时脚步微顿,声音却刻意拔高,带着几分装出来的焦灼:"《大吴盐法考?卷三》明载:'' 开中制沿元兴旧例,非奉诏不得擅改。'' 谢大人未奏先改,视祖制如无物,若人人效仿,国法何存?"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清单,那是晋商昨夜塞给他的 "润笔费",桑皮纸的糙面蹭得指尖发麻,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 他比谁都清楚,晋商罢市不是因查私盐,是怕谢渊查出他们用官盐换瓦剌战马的旧账。可此刻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接话:"据张家口商户报,自谢大人改制,边地盐价一月涨三成,士兵骂声连天,都说 '' 清官来了,盐罐子空了 ''!"
谢渊出列时,青布官袍的领口沾着晨露,他从袖中取出的《边地盐价册》已被翻得卷边,每页都盖着大同卫、宣府卫的鲜红官印,印泥还带着朱砂的腥气。"陛下容禀," 他声如洪钟,震得殿角铁马轻响,"臣改 '' 纳米中盐 '' 为'' 银盐并收 '',非为擅改祖制,实因去岁边地大旱,粮食歉收,商户运粮成本涨五成,故许以银补粮缺,每引加收的五分盐税,皆入大同卫《军饷收支册》,正月至三月已充饷银十二万两,有卫所官印为证。"
他翻到册中 "晋商罢市缘由" 页,上面用朱笔圈着七家盐号的名字:"罢市者非寻常商户,乃范、王等七家,他们常年私铸伪引,将官盐售与瓦剌,臣查抄其账册,三年内私售盐引十二万,获利银八十万两,更用伪引套取边军粮草,此才是罢市的真因!" 谢渊的目光如炬,扫过郑淮身后的官员,"至于 '' 惊扰商户 '',玄夜卫所查皆有赃证 —— 搜出的伪引模子、瓦剌马商的书信,难道也是 '' 惊扰 ''?"
郑淮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尖攥皱了奏疏边角,却仍强撑着反驳:"即便有私盐,也应循例交三法司会审,玄夜卫掌缉捕,非掌盐务,谢渊私用玄夜卫,是越权!"
"《大吴宪纲?风宪篇》载:'' 边地涉敌私盐,风宪官可会同玄夜卫查办,不必经三法司会稿。''" 谢渊立刻引律回应,声音掷地有声,"臣身为巡抚,兼领风宪事,依规行事,何来越权?倒是郑大人,既非盐务官,却为私盐商辩护,不知是何缘由?"
这话如利剑出鞘,郑淮喉头滚动,一时语塞。御座上的德佑帝指尖叩着龙椅扶手,目光在奏疏与账册间游移 —— 他看清了谢渊册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也瞥见了郑淮身后官员躲闪的眼神,更知道那七家盐号与宗室的千丝万缕。晨光爬过龙椅的 "海水江崖" 纹,将皇帝的犹豫映得分明:公道在谢渊这边,可盘根错节的势力,却让这公道举步维艰。
早朝未散,李德全已捧着太皇太后的懿旨匆匆入宫,明黄的卷轴在晨光中晃眼。懿旨措辞委婉,却字字带锋:"谢某整盐有功,然刚愎自用,恐失勋贵商贾之心,宜稍敛锋芒,以安人心。" 德佑帝接过懿旨时,指尖触到卷轴的凉意,忽然想起太皇太后前日的话:"晋商与宗室联姻者众,逼急了恐生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退朝后,皇帝在暖阁召见谢渊,龙涎香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太皇太后的意思,你也听到了。" 他摩挲着懿旨上的朱印,"京师不比边地,盘根错节,你查盐引可以,但别把所有勋贵都逼到对立面。"
谢渊躬身道:"陛下,勋贵若奉公守法,何惧查核?若与盐商勾结,便是国法不容。" 他从袖中取出范家盐号与代王府的密信抄本,"代王旧部通过晋商转移赃银,每笔交易都有宗室子弟参与,这才是他们怕臣查下去的原因。" 德佑帝看着密信上的红手印,突然沉默 —— 那上面有几个名字,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孙。
德佑帝最终将郑淮的弹劾奏疏 "留中不发",既不批准也不驳回,却让李德全传口谕:"谢渊暂留京师,协理户部盐课,大同巡抚一职由副手暂代。" 这道谕旨看似提拔,实则是将谢渊调离边地,脱离他熟悉的战场。
郑淮在吏部值房收到消息时,正与晋商代表密谈,闻言冷笑:"调他回户部?正好让他看看谁才是京里的主事人。" 晋商代表忙递上银票:"尚书大人放心,镇刑司那边已备好 '' 谢渊私吞盐税 '' 的账册,只等他入套。"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为这场罗网计数。
大同卫的快马在永定门急停,骑士翻身滚落,怀里紧抱的木匣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匣内是三万边军联名的保书,每页纸上都按满红手印,有的是指印,有的是掌印,最末页盖着大同卫指挥使萧枫的官印,墨迹旁写着:"谢大人若蒙冤,我等愿卸甲入狱!"
骑士直奔风宪官署,却在街角被镇刑司的校尉拦住。"奉冯安大人令," 校尉夺过木匣,刀柄顶在骑士胸口,"边军不得干预朝政,此等文书需先交镇刑司查验。" 骑士挣扎着嘶吼:"这是将士们的血书!你们不能扣压!" 却被强行拖走,木匣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划痕,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镇刑司密室里,冯安翻开保书,指尖捻着红手印冷笑:"萧枫倒是忠心,可惜啊,这东西到不了御前。" 他让吴康:"取些朱砂来,在上面添几笔 '' 通敌暗号 '',再呈报陛下,说边军被谢渊蛊惑,已生异心。" 吴康应声时,袖中的泽州桑皮纸密信硌着掌心 —— 那是给代王的报信,说 "谢渊左膀已断"。
赵衡乔装成货郎,在镇刑司后巷截获了冯安的亲信,从其怀里搜出密报。"大人," 他将密报呈给谢渊,"冯安扣下了边军保书,还要伪造通敌证据,嫁祸萧枫。"
谢渊捏着密报的指尖泛白,粗糙的麻纸被指腹碾出细微的毛边,纸上 "镇刑司扣压军报" 的字迹仿佛渗着边军的血。他闭了闭眼,眼前闪过萧枫送他离大同时的场景 —— 那位铁塔似的将军红着眼眶说 "大人放心,边军永远信你",此刻三万将士的血手印定是按得极重,连麻纸都要洇透了。
大人,不能就这么算了!" 林缚急得在值房踱步,靴底蹭过青砖发出细碎声响,"萧将军他们在边关等着消息,镇刑司扣着文书,岂不是让将士们寒心?"
谢渊睁开眼,目光扫过案上的《大吴宪纲》,指尖在 "风宪官可风闻奏事" 条目上停住:"他们扣文书,就是盼我们急着抢回来,好坐实 '' 勾结边将 '' 的罪名。" 他起身走到窗前,暮色正将镇刑司的飞檐染成暗灰色,"冯安要的是让陛下觉得我与边军过从甚密,我们偏要让他弄巧成拙。"
他转身时眼神锐利如鹰,烛火在眸中跳动:"去告诉柳清御史,让都察院的御史们递 '' 风闻奏事 ''—— 就说 '' 镇刑司无旨私扣边军文书,阻拦军情上达,恐有隐情 ''。他们能扣住纸,扣不住天下人的嘴。"
暮色漫过风宪官署的门槛时,檐下的孤灯突然亮了,昏黄的光晕里,七个佝偻的身影踏着夜露而来。为首的前户部尚书王晏鬓角结着霜,青布官袍洗得发白,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用油布裹着的账册,见了谢渊,枯瘦的手微微颤抖:"谢大人,我们来了。"
他解开油布,露出泛黄的账册,纸页边缘卷曲如枯叶,上面用小楷记着晋商十年的盐引交易,"这是当年王林案漏下的底册," 王晏指尖点着 "郑淮" 二字,墨迹已发黑,"看这笔 '' 盐引三千,分润银五千两 '',是郑淮在泰昌十七年收的;还有冯安," 他翻到后页,"德佑三年他借查私盐之名,私吞范家盐号银两万两,都记在这儿。"
烛火前,老臣们围坐成圈,皱纹里还沾着夜露。前都察院御史李默(当年因弹劾王林被贬)咳着说:"镇刑司扣军报的事,我们让国子监生员编了民谣,'' 边军血书递京城,镇刑司门锁得紧,不是怕他说假话,是怕真话惊圣听 '',如今街头巷尾都在唱,百姓眼睛亮着呢。"
前兵部侍郎周显拍着桌案:"太皇太后那边,我等十七个老臣联名递了密折,说 '' 边军保谢渊,不是结党,是怕忠良蒙冤寒了心,万一激得边军哗变,宗室封地首当其冲 ''。她最疼娘家侄孙,定不会坐视不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谢渊望着这些布满风霜的手:王晏的指节变形(是当年受廷杖留下的疤),李默的掌心带茧(是贬谪务农时磨的),周显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墨迹(是连夜抄录奏疏蹭的)。烛火在他们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落的星子,他忽然喉间发紧 —— 原来自己从未孤身作战,这些沉默的坚守者,早已在暗处织起了护持公道的网。
镇刑司的月光冷得像冰,冯安摔碎的茶盏碎片溅在金砖上,茶水顺着砖缝蜿蜒,像一道扭曲的血痕。"一群退了休的老东西!" 他攥着拳头低吼,指节捏得发白,"当年斗不过王林,如今倒敢来坏我的事!"
吴康捡着碎片,声音发颤:"大人,要不今晚就动手?以 '' 私会边将、意图不轨 '' 的罪名抄谢家,搜出些边军书信,看他还怎么辩!"
冯安却盯着窗外的月影,忽然冷笑出声:"抄家?那才便宜了他。" 他走到密室地图前,指尖点着大同卫的位置,"晋商罢市再闹三日,边军缺盐的消息就压不住了;宗室那边我已打点好,明日早朝就有人奏请 '' 严惩谢渊以安边军 ''。等陛下亲自下旨治罪,他就是有百张嘴也说不清 —— 忠臣烈士的名头,我可不会让他得去。"
风宪官署的烛火却亮到天明,谢渊伏案批注《大吴刑律》,笔尖在 "镇刑司不得私扣军报" 的条款上重重画圈,墨汁透过纸背,在衬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他提笔在页边写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查镇刑司正德十三年私吞盐引案。"
林缚研墨时,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成一朵浅淡的莲,晨光从窗棂照进来,恰好落在墨痕上,像给这朵暗夜滋长的花,镀上了一层微光。值房外,早起的麻雀落在檐角,叽叽喳喳的叫声里,已带着几分破晓的清亮。
片尾
晨雾再次笼罩京师,风宪官署的檐角挂着未干的夜露,滴落在青石板上,与镇刑司后巷的血迹形成诡异的呼应。谢渊望着案上的空白奏疏,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开始 —— 旧敌的网越收越紧,而他的剑,已在鞘中蓄满寒光。那些被扣压的血书、被伪造的账册、被编织的流言,终将在阳光下显露出原形,只因公道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永远沉默。
卷尾
《大吴史?盐法志》载:" 德佑十九年晋商罢市,实乃旧党借盐引构陷忠良之局。边军三万保书被扣,清流七十老臣暗助,朝堂之明暗,于此可见一斑。" 流言如网,却网不住人心;权势如刀,却斩不断公道。
谢渊在《风宪要略》中写道:"吏治之难,不在除奸,而在破局 —— 当旧弊与权柄勾结,需以民心为盾,以祖制为矛,方能动其根本。" 太和殿的铜鹤仍在吐雾,而永定门的晨光里,已有百姓悄悄传唱:"边军血书镇刑扣,清官自有天保佑。" 这场清浊之战,早已越过朝堂,潜入了市井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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