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从柏兀山燃起,以极快的速度向南蔓延,光流帝国的人们几乎不相信,几百年来牢不可破的国门竟是如此容易被撼动。从前只有他们远征别国大胜而归的份,在一切歌功颂德的文章中,出征都是英武而正义的,直到这份痛苦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们才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是灾难。
陌生的军队有着可怕的血性与斗志,他们作战时不计代价,不惜以性命填补战力的差距,所过之处无不厮杀到血流成河,哀殍遍野。
起初人们还疑惑军队的来历,直到踏平北国一座较大的城邦之后,他们在城楼上第一次高展战旗,那熟悉的旗帜令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他们以为早已覆灭的青国,那是从梦魇里复活的鬼魂。
光流帝国的皇帝再也坐不住了,大殿不复昔日的空旷,无时无刻都挤满了人,战报快马加鞭接连送上皇帝的桌案,没有任何好消息,满目飘红。
满殿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吵得皇帝目眦欲裂,他砸碎了案上的新砚台,向满座的人怒吼道:“难道我光流帝国,除了韩厉将军之外,剩下的全是废物!”
“圣上明鉴!”立刻有人跪伏在地,“派去前线的统帅,都是光流战功赫赫、鼎鼎有名的将军。”
“那为什么!”皇帝阴翳的目光登时扫来。
“青国人似乎有……妖术……”那人声音小了下去,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在皇帝的威压之下硬着头皮说下去,“往往在战前或战中,三军统帅便在营帐内暴毙而亡,缺少统帅,剩下的军队根本无力与青国作战。”
皇帝气得笑了一声:“妖术?上万人的军队护不住一个将军!说废物都抬举了你们!”
满朝鸦雀无声,所有人齐齐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喘。
皇帝烦躁地捏着眉心,从桌案上拿起一封已经写好了很久的信,传座旁的宦官带出了宫殿。随即他摆摆手,叫满殿的人撤出去,他已经被吵得再忍受不了一点声音。更何况这些人只会吵,对形式却拿不出半点有用的建议。
他还有最后的底牌,这是光流国祚绵延数百年的真正原因,但随着那封密信寄出,这最后的底牌也要被动用了。
信纸卷进了簌簌燃烧的火焰,边角翘起,烧穿乌黑的大洞,最后化为火焰底端的一滩灰烬。
何桀将信件放进火堆,抬头看向寒风阁主:“您的意思是……”
“这是寒风阁最深的秘密。”老阁主长叹一声,抚着胡子娓娓道来,“光流开国皇帝江炼的故事你应当并不陌生,那个人从军队最底层一路向上爬,最终一统天下的传奇经历,但他在进入军队之前,曾是寒风阁的一名弟子。
“在他指挥着千军万马杀入都城的一路上,寒风阁一直在暗中支持着他;作为回报,光流历代皇帝对江湖事务的管控都轻松怀柔,当有威胁寒风阁霸主地位的势力出现时,他们甚至会暗中斡旋,将之扼杀于襁褓。
“因此,这么多年来,寒风阁始终是江湖一霸,地位超然,可江湖与朝廷之间的相互扶持,却是世人不晓的秘密。而我们数百年来传承的责任,实则是以延续光流国祚为第一要务。”
何桀愣住了。他虽被外界钦定为寒风阁少阁主,但这只是源于老阁主的器重,事实上他从未得到正式的认可或传承,而他自己也不在乎声望与权力。如今,这个最深的秘密被透露给自己,可以说象征着他终于得到了认可,要肩负起传承寒风阁的责任了。
但他还是一阵茫然,当初他是因为不喜朝廷的繁文缛节,才甩手掌柜般来闯荡江湖,可这些事终究还是牢牢缠住他的命运,教他无法挣脱。
“之前您命我去保护韩将军,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连忙问。
“是的,一半是皇帝的意思,而我也觉得有必要让你接触一下那个世界……与权力勾心斗角的世界。”老阁主微微笑道,“尽管那次结果不好,但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却意外地没向寒风阁发难。不过,说到这里……”
老阁主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打住话头:“总之,接下来,你又要去保护将军了。”
何桀点点头:“我明白。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
腰上长剑适时地颤抖,发出渴血的嘶鸣,剑鞘上缠绕的青丝如丝如缕,沾上了斑驳的血迹,剑的主人也不舍得将它换掉。
“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妖术或鬼魂,会有人失去性命,就一定是有人要夺取。让我去会会他。”
靓殇推着叶暮希的轮椅漫步于军帐之间,身畔的士兵见到他都立刻停下手上在做的事向他行李,他一一微笑着看过去,不时点点头。战线推得比他预期快了太多,他心情大好,在拿下光流北国除恒梁外第二大的城池后,他下令全军原地休憩七日,整理军备,养精蓄锐。军帐间将士们自发地相聚,举办着各种小规模的庆祝活动,在北国的寒意中流淌着热烈的情绪。
“那位郭将军,据传以诡道闻名战场,最为捉摸不透,用兵主打出人意料之外,而他本人亦是惜命,素来行踪不定,即使这样,你还是找到并杀死了他。阿靓,你是我的福星。”
“这些都是当初你教给我的,如今为你所用罢了。”靓殇平静地说。
叶暮希愣了愣,随即失笑:“怎么会……那时候的确教给你了一些东西,但只是些皮毛罢了,你如今的实力,是这些年来的历练与训练得来的……当然,也有几分寒风阁的技巧。”
你是我最锋利的刀。
叶暮希没有说出口,提及寒风阁,他的神色不由得阴翳几分。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着靓殇的动向,知晓她曾与那个男人携手游历天下,也曾在寒风阁学习。那一天,他更是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遥望,亲眼见到她与那个人的对峙,尽管靓殇看上去并不在乎,但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她心中到底占据了多少分量。自己终归缺席了太多年,这柄锋利的刀,尽管他从多年前就开始布局,却深知人心易变。
她毫不犹豫地追随自己,但每次听命杀人过后,神色都会变得更加冷漠,也更加寂寞,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也就更意味这些都是自然流露的情绪。
果然,靓殇没有再说话,沉默地推着他在营帐之间穿行,她从前就内向,但现在更是连表达都没兴趣了。
她正在变成真正的刀。
天边浓云在极低的地方翻涌,天色昏暗,教人分不清此刻是什么时辰。空气中压抑着极致的冷意,又有一场大雪快来了。所有将士都缩在帐子里,将军同副将交流着战情,何桀在他们身畔负剑而立,犹如隐形人一般,不参与任何讨论,只是站在那里,微垂着眼一动不动。
但仔细看去,他怀抱着长剑的手,其实绷着随时出鞘的力量。他不明白敌人如何令数位将军在帐中暴死,未知意味着危险,他不会大意,只会用十二分的精力去应对。
帐外,北风呜呜地刮起,犹如孩童哀嚎之声,听得人心里发毛,吹得刚扎起不久的帐子晃动起来。
何桀悚然一惊。
他说不上来究竟哪里违和,但身经百战、游走生死的直觉,让他瞬间拔剑,挥剑斩开了白帐的顶棚。
帐中的人吃了一惊,但何桀只顾得上仰头望去。
大雪在这一瞬落下。
雪中,一齐飘然落下的还有白衣的身影。
如雪花,如羽毛,如鬼魅,在眼前一闪而过,下一秒就杳无踪迹。
何桀一声大喝:“快带将军走——”
话音未落,桌案前的将军喷出一口热血,两眼一翻,倒伏在案上不省人事。身旁副将惊叫一声,随即低头呆呆地望着从背后刺穿自己身体的剑锋,似乎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衣的身影动作干脆利落,一击必杀后立刻收剑,她的身形仍是飘忽不定,薄纱掩面,但何桀只看了一眼武器,就知道来人是谁。
也只会是她了吧。
心底最坏的预言应验了,却有种“本该如此”的坦然。
他咬紧牙,毫不犹豫地提剑追了上去。尽管不明白靓殇的速度为何会长进这么多,也仍是不如他的。这一次,他绝对不会放任她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沉,飞掠而过时提着气息的一踏,都会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但漫天鹅毛般的大雪又会飞快地将踪迹掩去。
即使以何桀的速度,追上她仍旧花了不少时间,当对方放弃奔逃停下脚步时,他们已经来到莲花楼的顶楼。
“你已经彻底和皇室勾结在一起,来取我性命么?”她遥遥举剑,眼神冷厉。
何桀眉间闪过一丝痛苦,他主动将长剑收回鞘中,在不远处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我们……能不能聊聊?”
靓殇微微眯着眼睛看了他很久,像是要看穿他有什么算计,但他从坐下之后就不发一言,无时无刻放在剑鞘上的手也松开了。那把剑上缠绕着青绿色的丝绸,在适才的追赶中松了些许,安静地垂在桌面上。
“为什么还留着。”
靓殇终于在何桀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她伸手抚过何桀剑上的那缕丝绸:“都沾血了,扔了吧。”
“你能一声不吭地人间蒸发,不好好地保护着你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我都要怀疑自己从来都不认识你了。”何桀深深地看着靓殇的眼睛,那种眼神让她莫名的烦躁,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干净,赤诚,深情。与其说她因这种神情烦躁,不如说心底某个地方莫名其妙地哀伤,那种酸涩与身体上的疼痛完全不同,不论受到再重的伤,她都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得想要揪住胸口的衣服,痛得眼眶发酸。
她背过头去,不再看何桀的眼睛:“有什么想谈的,就快说吧。我的时间有限。”
何桀似是在做强烈的心理斗争,最终慎之又慎地开口道:“我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所有的故事和往事,从各种渠道拼凑起来的信息,终于,将我不认识的那部分你补全了。
“我不敢说自己理解你,可是,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根本不开心,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得出来……
“护佑皇室是寒风阁的使命,但它未必是我的立场,我今天仍在这里阻止你,并非为这些虚妄的责任,而是因为我不想再看见更多人流血。
“我做出的是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那你呢?你能毫不犹豫地认可吗?我接受你的一切选择,如果你真的这样想,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我们只会在战场上再见,那时候我们就是陌生人。”
靓殇紧绷着的身体微微发抖,随即,她也将重剑掷于桌上,这一次毫不犹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回去。
随后她露出无奈的笑容,那或许是她从与上官吉分别后第一次笑,只是嘴角轻轻地扯出一点弧度。
“为什么……就算这么久没有来往,你依旧能看透我呢?”她喃喃道。
“既然如此,能不能跟我走?”何桀近乎哀求,“凭我们两个的实力,这世界之大,无处不可及……我们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没有人认识你和我的地方,就像当年那样,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新的风景,去冒险,总之,离开这些繁文缛节、君君臣臣的责任吧,你的心愿已经实现了吧?现在这些根本就不是你要肩负的使命。”
靓殇长叹一口气,往事就像浮上水面的鱼,在眼前翻涌跳跃。桌案对面的人已经向他伸出了手,传言寒风阁少阁主从不向人低头,他却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打破界限。
怎么可能不感动?怎么可能……不怀念。
正当她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正当何桀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她的答案的时候,冷厉的风骤然夹着铁片,向他们的方向切来。
靓殇悚然一惊,拔出重剑,但重量终归让她比何桀慢了一分。长剑格下突袭的短刃,剑鞘上缠绕的丝绸彻底断裂,坠落,裂成满地碎片。然而他刚要回头对靓殇说什么,就看到她捡起那柄短刃,上面扎着一封信。
“七日之后,正午时分,柏兀山顶,了结一切。莫。”
“等等——”何桀抬手要去拿信,靓殇却连退几步: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你和他一起骗我……”她的声音在发抖。刚刚那一丝软弱和温情就像从未出现过,她看向何桀的目光重新充满敌意,一路后退,“不要过来!反正七天之后你也会去对吧?单凭他怎么有胆量约我出来,你们……你们……”
何桀脑子乱糟糟的。他不明白一切怎么就急转直下,明明刚才还在按照他的预期发展,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韩斯莫了,怎么可能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他朝靓殇张开嘴,面对着那样敌意中潜藏着恐惧的眼神,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