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耳边似乎有潺潺的水声,闯入眼帘的光线刺痛双眼,靓殇一瞬间怔愣,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是化雪的声音。"
声音由远及近,声音的主人在她床边的矮凳坐下,随后望向窗外——晴空万里,化开的积雪落在窗棂上,像叮叮咚咚的打击乐,“你昏迷了二十个时辰,这是伤的最重的一次,再晚一些,即使是我也回天乏术了。我甚至是在下山取药时见到你昏迷在雪地里的……怎么回事?”
靓殇松了一口气。熟悉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她彻底卸掉了所有防备,神经的弦在高度紧张和剧痛之中紧绷太久,她终于回到了这个每次刀口舔血之后能救自己性命的房间,沉重的压力亦如冰雪消融。
视野里光芒闪烁,思维尚未清明,靓殇尝试着整理思绪,刚要开口,就感到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倒吸一口凉气。
“说不了话就算了,别勉强自己。你是真不知道这次伤得多严重?”上官吉白了她一眼。尽管靓殇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但疼痛是避免不了的,不卧床几个月算是回不了元气。
“……这不是还有你吗,小神医。”
气息的吞吐牵拉着伤口,刀刺一般的痛意让靓殇脸色发白,但她还是忍不住扯了个微笑,对上官吉挤了挤眼睛。
“还有心思开玩笑!”上官吉声量高了几分,没好气地说,“我是医生,不是神仙,任何医生都救不回死人。”
这话听着很不吉利,但她知道靓殇从来不忌讳这些,她都用“殇”字做名字了,还会怕死么?事实上,上官吉倒希望她怕一点,怕死就意味着晓得恐惧,有恐惧就会试图自救,而靓殇却是能毫不犹豫地用性命来交换渴望之物的人。
否则,她也不会总是遍体鳞伤地回到这里。
“我认识你也快十年了吧。你的确一次又一次地受了重伤,然后求我来救,如果仅仅是这样,我早都习惯了,不会如此担忧。”上官吉皱起眉,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但从来没有今天这种情况……是谁能只靠一剑就重伤你?你到底遇见了谁?”
在上官吉的逼问下,靓殇还是想起了前夜的记忆,她咬着牙,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何桀。”
上官吉瞳孔一缩:“是他!”
靓殇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疲惫地闭上眼睛。
上官吉担忧地看着靓殇,对方却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了。她撇撇嘴,扭头离开了房间。
十年来,靓殇一直是这样。她自认为自己已经算是了解她的人了,却未曾有一刻真正走进她的心。
“对了……现在是,春天了么。”
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声音。上官吉的脚步猛地一顿,再回头,看到靓殇已经睡着了。
她又看了看窗外的日光,反射在雪地上,明亮而刺眼。柏兀山以北终年积雪,四季如冬,哪里来的春天呢?
光流帝国以月炼江为界,分为南国和北国。这不意味着光流帝国处于分裂状态,只是约定俗成的称谓罢了,因为月炼江几乎贯穿帝国东西。自开国皇帝江炼率兵踏破恒梁的城门起,帝国牢不可破的统治已经延续了将近四百年。尽管漫长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连皇室的的姓氏都在中途变易过一次,但对普通百姓而言,只要能维持和平安定的生活,皇帝的姓氏又有什么要紧呢。
大约一百多年前开始,北国的气候便一年冷似一年,现在北国已不再有夏天,而恒梁以北的城镇更是终年积雪不化。南国则因其湿润温和的怡人天气吸引越来越多居民南迁,愈加繁华富饶。
光流帝国的人们常常以柏兀山为帝国北部的边境,这里气候严寒,渺无人烟,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而上官吉的医馆,却开在柏兀山北坡的山脚。说是医馆,其实只是一间供暖很足的小屋,连获取药材都要长途跋涉,真正出诊时,也都是由上官吉前往患者住处。江湖上知晓这位年轻神医的人本就极少,能请动她的人更少,而她也乐得清闲逍遥。也不是没有名门望族想要留下她为家族长年行医,然而她只想驻守在这虽然寒冷,却是从老师那里继承来的小屋而已。
能教出上官吉这种神医的老师是谁?老师去了哪里?每当靓殇好奇地问起这些问题时,上官吉总会缄口不言。每个人都有不愿透露的故事,不去触碰那些角落是她们彼此相处十年的默契。
然而,她们还是越来越多地了解了对方的事。毕竟,靓殇每次受伤就会来这里治疗——她是唯一能翻越柏兀山找到上官吉的人。在北国以北漫长的寒夜里,两个人难免会用交谈来打发时光,而交谈的话题,又无法绕开自己的过去。
故事渐渐变为熟悉,而熟悉变成信任,信任便无法见死不救。就在一天之前,上官吉从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将靓殇背回来的时候,忽然想起当年靓殇救下自己时,自己似乎只许诺要报答她一次而已。这一定是她从医以来做过最亏的一笔买卖。
剑光划破阴翳的天色,发出渴望鲜血的啸声。靓殇收剑回鞘,那柄剑并未触及任何实物,剑气却吹落了枝杈上的积雪。
上官吉撑开门帘:“看来是完全恢复了。”
靓殇点点头,轻盈和力量再次灌满剑客的身体,没有什么比自由再次为自我掌握更令人愉悦的了。
“那我这小医馆也留不住你多久啦。”上官吉故意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走,想好了么?”
以往每次痊愈后,靓殇总是匆匆就告辞,她的心中有永燃不熄的目标,从不将时间浪费在探索和犹豫上。这次她却罕见地露出迟疑的神情,没有回答上官吉的话。后者也并未在这个话题上作纠结,转身从房间里搬出两坛酒来:“还是看看好东西吧!前不久去南国出诊,顺带捎回来的扶辛的桃花酿,大半诊金都花在上面了。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幸好也没磕了碰了的,真不容易……作为治病的报答,今天你必须陪我不醉不归!”
靓殇叹了口气,对这姑娘随心所欲的个性,她早就熟悉了:“你知道我不喝……而且,我可是病人。”
她理直气壮地在院落的矮凳坐下,不在乎大氅的下摆拖在雪地里:“不过,我可以陪你就是了。”
寒夜,烫酒,如果没有朋友,却是少了几分意思。
柏兀山的夜色深了。除了密林里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雁鸣之外,世界寂静无声。这是个宝贵的晴朗的夜晚,月光撕开了云层的一角,雪地里两个女孩裹着毛绒大氅围坐在暖炉旁,一盏安静的火光点亮两张年轻的脸。仍旧冷得瑟瑟发抖,直到热烫的液体下肚,身体终于暖和起来。
“以茶代酒。”靓殇举起小小的杯子,开口时冒出雪白的蒸汽。
上官吉只顾得上咯咯地笑,双颊通红,仰头将满满的杯子一饮而尽。她喝起酒来总是这样,幸好平时接触不到,一年到头不见得有一次放纵的机会。
靓殇不是一个好的酒友。她太沉默,有什么话首先想到的都是放在心里,无法陪酒意正酣的上官吉上蹿下跳地闹。但她是个绝好的伙伴,只要上官吉意兴不消,她就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不会疲倦,也不会无聊。
“靓殇姐,这次你一定要感谢我。”上官吉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靓殇望向她,尽管双颊通红,但她的眼神却非常冷静,神志在寒冷的空气里也无比清醒。靓殇点点头,真诚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我在你这逗留两百多天了……我也没想过这次还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了你。”
“现在是好了,但也别就把自己当正常人,明白吗?你的身体现在就像四面漏风的房子,是怎么撑起来的,我自己都说不太清……但想塌是很容易的!”又一盅桃花酿入口,上官吉压低了声音,“不过,说要你感谢我,不是因为这个。这次去南国,我打听了一些你会感兴趣的事情。”
似乎预料到上官吉要讲重要的事,靓殇神情严肃了些:“什么事?”
“先说和你这次重伤直接相关的事吧。你说在柏兀山碰到韩斯莫是意外,但对他一个韩家长子而言,不养尊处优地在南国呆着,好好的跑到这里干什么?你刺杀他是临时起意,当然,我理解你见到他时的冲动,人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智,更何况,他完全不是你的对手。然而,何桀却能如此及时的出现,这不可能是巧合。这些年来他在江湖上名声正盛,十有**会是下一任寒风阁主,只待良辰吉日、设宴而让。他与韩斯莫一起出现在柏兀山,恐怕是韩家与寒风阁在某事上达成了盟友关系,正在柏兀山秘密谋划吧。其中,前者已经在此次南下证实了。”上官吉啜饮一口,继续道,“寒风阁在仲夏之时举办了一场集会,宴请普天下江湖志士前来交友切磋。之前他们虽然也是江湖的领头势力,却未曾这样大张旗鼓地笼络过人心吧?朝廷对此竟无半点意见,不仅默许他们折腾,韩斯莫还亲临盛宴,与英雄豪杰们同歌共饮,甚至亲自与他们比剑。”
“凭他三脚猫的功夫么?”靓殇挑眉。
“当然,他是韩厉的儿子,人人都知道,又有谁敢伤他呢?”话语里直接忽略了面前某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但是他的这一举动,无疑博得了众多江湖人士的好感。皇室的人竟有如此气魄、胸怀与胆识,这是一个象征,是韩家与江湖交好,更是朝廷对江湖管控软化的意思。韩厉率兵出征高梵国,想来也有快六年了吧?听闻关外战报连连大捷,或许不日便可鸣金收兵了。在这个时候抛出这种信号,他们在密谋什么?”
靓殇陷入了沉思。她已经不会再因为听到那个名字而无法控制地发作,但两百多天确实太久了,她已经失去了对很多信息的掌握,也就迟迟无法制定下一步的计划,这种感觉让她有些焦躁不安。他们在这片荒凉孤寒的雪山里找什么?总不可能是山里埋着宝藏吧?
放眼望去,夜色茫茫里仍是渺无人影,更北方或许还有广阔的世界,但那里实在太冷,其实连她也没有去过。坐拥柏兀山天险,北方也是光流帝国唯一未曾向外扩张的方向。
“我有种预感……这里的和平不会维持太久了。”上官吉将整坛桃花酿一饮而尽,又将坛子整个翻过来,确定一滴也不会流淌出来之后,作了总结陈词。随后,她将最后一坛酒也开了,“如果有一天,连这里也不再清净,那我也只能放弃老师的房子了。”
空气里弥散着桃花的香气,院落里竟隐约有了几分春意。
半晌,靓殇开口:“我不在乎皇室和寒风阁在密谋什么。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没变过,谁阻止我,谁就是我的敌人了。”
“即使是何桀也一样?”
“即使是何桀也一样。”她的声音里已没有任何犹豫,“他与韩斯莫的私交在我意料之外,但倘若他真要为此而拦在我面前,我只会为自己不能战胜他而烦恼……是的,他的确是一员劲敌……现在的我赢不了他。”
上官吉悠悠地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每每谈起逍遥江湖的那段年月,她看得出靓殇总是深深怀念。异日重逢,她却首先用那个巨大的伤口宣告他们之间的一切过往业已成灰,枯木无春。
靓殇盯着矮桌上的酒坛看了一会儿,忽然长臂一揽,清冽的酒液淌进面前空了许久的酒盅里。她小心地拾起酒盅,液面颤颤巍巍地高过杯沿一线,轻轻凑近杯沿,先是嗅到了浓郁的桃花香气。嘴唇的味道甜丝丝的,喉咙的回味却是苦涩中带着几分辛辣,犹如无数逝去的阳光明媚的好时光,是很好很好的时光,却都已经过去了,再也无法重来。
“扶辛春城桃花酿,早有耳闻,原来,是这样甜的酒么。”她喃喃。
这样甜美的味道,既不会令人醉得拔不出鞘中的剑,也不会引燃冲天的火光吧?
那么,在这样的甜美中,短短地作一瞬间的梦,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对了,我还有一个消息,只是……”
上官吉有些不忍,如果这是场美梦,多持续些又有何妨?
可是这个消息,终归还是不可能不说。
她在记忆中搜寻着那个人的名字:“你还在找……叶暮希吗?”
靓殇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透出锋锐而雪亮的光:“有关于他的消息了?”
“一个月前,就在我给那个官府令尹的私生女问诊的最后一天,听到他在偏房与人密谋一宗消息——当然,他不知道我天生听力异于常人,且此事必然紧急,他无暇挑选议事的地点。”上官吉说的很急,靓殇犀利的眼神令她头皮发麻,“皇室暗卫在南国扶辛一带发现了青国余党的踪迹,现在朝廷和江湖上的人,都在找他们。不知你在找的人,是否在他们当中。”
靓殇猛然站起,酒盅咕噜噜地滚落在雪地里,她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眼底神采大亮,定定地望着上官吉,不说话,随后猛地抱住了她,这一下的冲击力又令靓殇的身体深处一阵疼痛,但她无暇顾及,声音听起来既兴奋、又急促:
“谢谢你。我要去了。”
“明天再走。不论如何,现在要陪我喝完吧。”上官吉反手挽住她,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