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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作者:E1ara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是夏夜。


    阿芍轻轻摇着手中的团扇,倚在小楼栏杆处望着外面,窗下的栀子灯灭着,从窗内透出去灯光足够明亮,小虫子却没被光芒吸引,在那熄灭的栀子灯上爬过一小段路,红光未亮,才看到原来它的尾部一闪一闪的,阿芍歪着脑袋看着。


    原来它会发光啊,是只萤火虫。


    “阿芍!快来!”


    屋内楼下,来自大堂的一声呼唤,是少侠的声音,阿芍转头向楼下看去,应道:“来了!”


    红色衣裳的女孩身影消失在栏杆后,小虫子爬到栀子灯顶上,抖着薄薄的羽翼飞开了。


    从石阶上快步移下来,视野顿时变得开阔明亮,红色黄色充满视线,耳边是喧闹的人声,脚刚落地,被周宛之和小痕一人一边拉到了歌台旁,少侠把琵琶塞到她怀里。


    “姑娘们说想听你弹琵琶!”少侠道。


    阿芍昂着下巴笑一下,从容熟练地往台中椅子上一坐,琵琶垫在腿上,将琴移好位置,眼睛低下去,停了那么一会。


    台下突然掌声四起。


    阿芍惊异地抬起脸,带着鼓掌的是楼里的姑娘们,池内景象与以往不同,到底哪里不同呢?明明是和以往一样的姑娘和客人们。


    她笑了,扬着嘴角又低下眼,抬起手往当中一画,琴弦一颤,清脆一声在堂内响起。


    轻挑着琴弦,连贯的一个个音符从琵琶的弦间跳出来,今日台下的说笑声怎么这么小,她们在听我弹琴。


    添酒回灯,又是一宴。


    ——————


    “阿芍!听说你是这里的主管了啊!”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一巴掌拍在阿芍裸露的肩头,阿芍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那个姓邓的男人。


    “算不上,这楼现在是姑娘们一起管。”阿芍看着他,皮笑肉不笑。


    “你也真是长大了啊!石妈妈走了你能挑这个大梁了!”他好像听不懂人话,“怎么样,今晚去你那屋你给我说说,石妈妈临走时嘱咐你什么了?顺便我得给你讲讲,这管理酒楼到底该怎么管!就应该......”


    “没看见外面栀子灯是灭的吗?说了好几遍了,今晚姑娘房里不留客人!”少侠双手抱胸,在一旁倚着墙没好气道,右手握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棍子,今晚她自愿给这里当侍卫。


    提着棍子凶巴巴的模样把姓邓的吓了一跳。


    阿芍带着个得意的笑走近他,慢悠悠拍着他那张刻薄又窝囊的脸,一下是一下,红指甲晃来晃去,她笑道:“哥,老娘今天也是寻开心的,不、招、待、你。”


    打发走了他,阿芍的目光再次转向大堂,男女杂坐,弄盏传杯,语笑喧哗,姑娘们今天都高兴。


    她一回头,提着棍子的人不在那里了,眼光一扫去找,小青梅正和小雀小周凑在一处倒酒呢。


    她走过去,少侠正好瞧见她,扯着嗓子佯怒道:“谁买的青梅酒啊?是故意要吃了我,还是要和我煮酒论英雄啊!”


    “论英雄的话,你和小雀都是!”阿芍笑着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递给二人,“我们几个下午去买时看到,一致认定要买给你喝!”


    少侠撇这嘴,眼里却笑盈盈的,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你们看!”周宛之突然指着歌台的方向惊呼一声,另三个女孩顺着去看,一个男人被姑娘们推着踉跄上了台子,连连摆手求饶,姑娘们围着他,笑着将妆用的脂粉往他脸上抹,拍着手让他跳舞,台底下的男人也有的鼓掌起哄。


    “会不会太过了呀......?”小痕悄悄对阿芍说。


    “哪里过了!就算他生气也是明天的事,今晚先高兴了再说!”阿芍勾过她的腰笑道,“你这酒怎么还不喝?是果子酿的,又不是拿林青梅酿的,上次河边你不是喝得挺开心的?”


    她听出阿芍在挖苦她酒量差。小痕瞪她一眼,为自己争口气,咕咚咕咚把酒喝了。


    “姐姐你..... 别逞强。”小周妹妹歪着脑袋看着小痕,她眼里以寡敌众的英勇姐姐正敌不过一杯酒。


    “啊!”阿芍突然大叫一声。


    “怎么了?”少侠被她吓一跳,问道。


    阿芍看向她睁大着眼睛:“你上次说愿意跟他喝一辈子酒的人,是方小哥?!”


    ......


    少侠的表情变了,红着脸道:“怎......怎么了!”


    周宛之也睁大眼睛,眼珠滴溜转转看向少侠。


    “啊......没事没事,我就是......反应有点慢。”阿芍捂脸道,“说起来,一直没看到他。”


    小痕和周宛之跟着阿芍一起张望起来,找他的身影。少侠看着她们伸脖子,说:“那个......他应该不在大堂里。”她知道方思明不习惯这么热闹。


    阿芍想了想,倒了杯酒,把杯子递给少侠:“那你帮我们给他送杯酒去吧,替我们向他道个谢,这两天也多谢他了。”


    她们感谢他,少侠为方思明感到高兴:“没问题!”她欢快地接过酒杯,想了想,又带上一壶青梅酒,欣然而去。


    周宛之小鹿似的眼睛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阿芍搂过她道:“小周你就别乱跑啦,这儿的客人都不是好缠的,别叫他们欺负你。”


    刻意和她解释一通,她们心里都明白。


    周宛之看向她笑道:“这里挺好的,比我在金陵要好得多。”


    “啊?”


    阿芍和小痕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不知道她这话怎么说出口的。


    “嗯!”周宛之神情认真道,“这里的姐姐们管自己吃管自己喝,吃穿用度都靠自己,无拘无束的,以前我家还在时,父亲从不许我像......像那边那个姐姐一样!”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一个斜歪在桌边的姑娘。


    “在金陵根本不如这里潇洒。”


    两人愣一下,阿芍搂着她的手默默放下了。


    “小周,你这话可别和别的姑娘说......”小痕道。


    “你刚刚指的那个姐姐姑娘,之所以那样坐着,是因为前几天晚上被人一拳打在了腰上。”阿芍无语,冷笑一声,“大小姐,我全当你不懂事,不怪你,但我们可受不起潇洒这两个字,你也别抬举我们。”


    见小周仍望着自己,一脸的单纯,阿芍越看越气,接着道:“卖身陪笑换来坐得东倒西歪的机会,什么歪理?你乐意让酒气熏天的男人碰你?”


    周宛之垂着眼睛想了好久,缓缓开口:“......可是,我在家也是这样啊。”


    她看了看身旁两个人,她们满脸困惑,她便继续解释道:“我在这里的原因,是我父亲的朋友,一个和我父亲一般年纪的人要......他之前隔三差五来我家,回回都要见我,我得在众人面前作出礼貌得体的样子,偶然和他私下碰见了,他趁着人少,常和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心里恶心,又得顾着我父亲,回回都要笑脸相迎。”


    两个姑娘看着她,从未见她说这么多话,周宛之仍没有要听的意思,甚至语气中听出些急切,似是终于找到了能说话的人:“不止他,我家败落前,父亲曾为我答应了一门亲事的。后来家里没落,那边撤了亲,不然我就要像我那些姨姑表亲一样,不管对方是美是丑,是浅薄是温厚,别人把我的事一说定,我就要嫁给根本没见过的人,最终嫁过去不是同样不顾我的意愿碰我?都默认了我是愿意的,最后像这菱外楼上锁一样,把我锁在家里,从此指望着被人用钱来养活,不是同样拿自己换钱换生存?”


    阿芍被她一大通话说得哑口无言,小痕也呆住了。


    金陵官宦家的小姐周宛之,和菱外楼的琵琶女阿芍,她们真的是云泥之别吗。?


    所谓千金,扯下那似乎价值千金的遮掩,生活只是体面之下的腐烂,是千层枷锁,隐忍静默,几乎要窒息的痛苦,无声无形。权势一落,脆弱的保护罩彻底消失,沦为高雅精致的小猎物,觊觎她许久的猛兽便冲上来食肉寝皮。


    而阿芍呢。不像周宛之曾有父兄可依靠,无处可扎根,便没有枝叶遮蔽,生活是**裸的艰难,一应靠自己拼杀,把自己调制成让别人舒服的模样,摆在货架上,夜不能寐,青天白日时身心俱疲。


    有区别吗。


    没区别吗。


    真的有区别吗。


    ——————


    “就知道你在这里!”


    不出少侠所料,她在屋顶找到了他,方思明正在屋顶躲清闲,听到有人来,正回过头看着,看到是少侠便自然地往一边挪一挪,留给她一个坐下的位置。


    “今天是弦月啊,真漂亮。”少侠往他旁边一坐,仰起脸看着夜幕中一弯月亮。


    弯弯的一个精致的一个小勾子,一时间竟想不到古诗辞赋中有什么描写弦月的名句。


    夏天的月亮是情人的月亮,秋冬的月色才是那些诗人词人的。


    “她们不该拉着你玩吗,怎么肯放你走了?”方思明看着她问。


    少侠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来:“你把她们想的也太幼稚了,人家让我给你拿酒呢!”


    “为什么?”


    “她们都想感谢你为菱外楼做了很多呀。”


    我只是来帮你的啊。方思明在心里答着,接过她手中的酒,没有说话。


    酒与月,他们二人的相处总是伴着这两样,无论过了多少年,相似的场景仍是同样的令人心动。在少侠眼中,方思明正如这月这酒,清贵又恣意,不染烟尘,而方思明眼中的她亦是如此,似月般清澈,似酒般逍遥。


    此时此景,说点什么呢?少侠想不出来。


    “明天上午就回金陵了?”方思明问她。


    “啊,嗯......”少侠莫名带着点紧张,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小周妹妹好像......挺喜欢你的。”


    ......我是笨蛋吗?


    少侠知道方思明此时在看她,但她不敢与他对视,假借赏月来安置视线。


    “我对她没有那个心思,放心。”


    耳边传来的是极轻极柔的声音,方思明的声音会与这样的语气搭上边,少侠做梦都没想到过。她顿时愣住,弯弯的月亮在她眼里融化了,化作一泓清水,她带着满眼的惊讶转头望向他,他脸上是一个极其认真庄重的表情。


    只是前半句就够了,他偏偏加了句“放心”。


    少侠的心砰砰直跳,视线往下一滑,看到他的酒杯空了,连忙给他倒满,语无伦次道:“这酒是阿芍和夏莺还有芙柚......反正就是姑娘们今天下午刚去买的,是青梅酒!”


    方思明看着酒杯,她给自己倒了太多,动一动就要洒出来,方思明简直要怀疑这小家伙想灌醉自己。


    “这酒光我一个人喝吗?”他抬眼看着她,唤道,“林青梅?”


    “我也喝我也喝。”少侠连忙道,他叫自己林青梅,让她更慌了神,举起圆肚子的酒壶,送到嘴边立马喝起来。


    “哎!”方思明的声音突然高了一下,伸手按下了她手上的酒壶,他本是说着玩,调侃她给自己倒的酒太多,没想到她会错意,还喝得这么干脆,“手上的伤还想不想好了?”


    柔和顺滑的梅子酒流进喉咙里,酸甜的梅子味。


    少侠才想起自己手腕上还缠着布。


    青梅酒被扣押在了方思明手边,两人突然又安静下来,只由着夏风轻抚脸颊。


    其实能说的有很多,明天何时出发,同行的人都有谁,方才大堂里有没有人闹事......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问,但他们此时都想不到那些,头顶上皎洁的月亮也实在是经不住三番五次的赞美,两人只好望月不作声。


    少侠偷看方思明的脸,月光泼上去似乎就会滑下来,他披着一层银辉,像镀着一层朦胧的微光。方思明知道她在看自己,犹豫一下,还是转脸对上目光,看着她眼中闪着的月亮,这双纯澈的眼睛,似乎和几年前他们初识是并无区别。


    少侠突然慌了神,站起来道:“不行,我要回去了!”


    方思明仰面看着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再陪我坐会。”


    “不,不行!”小姑娘眸光闪动,“这月光和青梅酒要骗我做傻事了!”


    方思明听了这话一愣。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来,两人面对面站了半晌,方思明轻声道:“傻事?”


    少侠抬着脸望他半天,慢慢凑上前,踮起脚吻了他,嘴唇轻触一下,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她好像不会亲吻,脚跟落回地上红着脸看他,盛着月华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话,她的眼睛在问他:“可以吗?”


    方思明先是一愣,银白的长睫毛垂着,他缓缓低下腰。


    很温柔的吻。


    好像掉进了一个满是月光的昏昏的世界。


    青梅味的吻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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