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旸不知道坐在床沿的人看了他多久。
生病真的很难受。
他半睡半醒间,一双手拿着布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汗珠,带着一身清冽味道,轻轻抬起周时旸的脑袋,动作堪称温柔。
几天内连续发热,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
符旎和辛澄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少年少女争得不可开交,梅苑里栖息的一干鸟儿扑腾起翅膀乌压压飞走。
周时旸枕着枕头,眼眸半阖直直盯着头顶幔帐,无神地听窗外鸟儿飞离,像一夜被狐狸精吸干了精气一样失了精气神,黑发铺了满床,无力打理。
他要修炼,他不要去功善堂。
“辛澄,你老教训我算什么?你每次都拖着他熬药,就是不喝,被他发现了吧!我看他就是被你气病了!他自己生病都要给你熬药,你也好意思浪费他的药!”
“符旎,你少没大没小,我也是你师兄!你在恼羞成怒什么?你现在知道为他心疼了?我看你心疼的不是他,是他那些来不及用就被卖掉的符纸吧?怎么?他乐意用在我身上,他乐意卖掉给我,你心里不舒服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他眼瞎了才对你这种人掏心掏肺!你就是自己站不起来还见不得人好,成天使唤他你能有成就感是吗?!一面嫉妒小师弟,一面伤害大师兄,阴沟里的老鼠都没你阴暗!”
“你又比我高尚到哪里去?符旎,外面沸沸扬扬的传闻,哪一句不是出自你口中?你瞧不上他是你大师兄,又舍不得他对你那么大方!用着他的,背后还要和歌谣她们嚼舌根,符旎,我们半斤八两。”
“……”
自幼一起长大,最亲近的人,最知道怎么戳对方的心窝子。
辛澄和符旎有没有戳中对方的心窝子他不知道,反正周时旸听了挺难过的。
他待人不刻薄,自认兢兢业业当好教习师兄的角色,为什么辛澄和符旎对他竟然看起来积怨已久?
他甚至有点感谢那个提点他的梦境,让他早有准备,面对的时候不至于难堪。
病痛的人黯然神伤。
吵着吵着,声音远去,竟然都没有来探望的意思。
周时旸睡了一会儿,依稀又听到符旎的声音。
“大师兄老是生病,身体比我还差。小师弟,你就不能去青云峰找个小仙童照顾大师兄吗?非得你亲自照顾他?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病好了就生龙活虎,不用担心的。你答应师父要陪我和二师兄下山的!”
“师兄这次病得很严重,或许我下次可以陪你……那当然是师兄更重要……小师姐再见。”
梁霁的声音不如符旎尖细,不如辛澄高亢,周时旸听不太清,只觉得稳而平静。
他过去修的是心剑,讲求人剑合一、心胸磊落,他闯了多少次幻境和秘境,粗糙的梦境不会影响到他。
唯独三年前那场黄花擂,晴天万里,风轻云净,席边观战的弟子为谁是赢家众说纷纭。梁霁重剑挥出,威利的剑气降临周时旸身上,周时旸在梁霁手里过了两招,梦境的碎片忽然在他脑子里闪过,他动作迟缓几分,心剑便在手中一寸寸破碎不见踪影,不攻自破。
灵台积攒的灵力召唤不出心剑抒发,倒逼进周时旸体内,为了防止身体自毁,灵台先裂,灵力散尽。
这四年他闭门不出,关在太羲门里思考困着他的心剑挥出的究竟是什么,终究不得出路。
周时旸这一次烧得不省人事,仿佛有什么凶兽朝他扑过来,巨大的兽爪将他按趴在地,肺中空气被挤压无几,昏昏沉沉中念头稍瞬即逝。
“师兄?”
周时旸烧了整夜,汗液逼出来,额间粘了几根湿漉漉的发丝,梁霁伸手要帮他别开。
他下意识地想靠近些令他舒适的源头,没什么形象地攀住梁霁的手臂,侧脸贴着梁霁的手背,嘴边模模糊糊道:“我睡了多久?”
梁霁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半边都贴着他的周时旸,手贴在周时旸侧脸边感受到真切的触感。另一只手替他掖好掀开的被角,良久才像刚听到一样温吞道:“两天。”
“哦……”还好,还不算破纪录。
周时旸睁开眼睛,水淋淋的,仿佛能探到人心里去,梁霁倒像是被烫到一样,慌不择路地避开。
他清醒一点,深呼一口气。
但如今,周时旸提不起心思告诉自己——那只是梦。长久的梦境像只困兽,终于要将他潜移默化,将那些梦境演变成现实。
若是任由自己陷入梦境困扰,他的修行之路将永无宁日。
鲛人,他必须要找到那只鲛人!
现实不过须臾间,周时旸已经做好决断,但就目前残缺之身来看,他还需要一点保障……
梁霁垂落在身侧的手心还残留周时旸的体温。
梁霁七岁之前在乞丐堆里受尽冷眼,比同龄人更懂厌恶滋味。
彼时有人生在云端却朝他伸出手,那双手白净不惹尘埃,带着微微剑茧,平白叫他生出碍眼的感觉。
高出他好几个头的周时旸嘴角抿着浅淡的酒窝,像盛了仙门最恬淡的酒,脸蛋还带着少时的婴儿肥,唇瓣上不点而红,眉毛顺着眼睛里的笑意弯下来。
漂亮得像皇城向外驶出马车惊鸿一瞥的富贵小公子。
大师兄确实被凌霄仙君养得很好,少年意气却不染傲气骄矜,通明达理,赤诚而坦荡,喜笑颜开,一柄心剑丈量天下不平。
小小的梁霁还没有自己的名字,缓过神来,将黏着泥土的脏手,放到他干净、温热掌心中。
贫瘠的土壤从此滋生出丑陋的花。
梁霁想见到周时旸除了那副笑容以外的表情,但这人脑子缺根筋一样,颊边的婴儿肥消退下去,也没什么在他心上留下痕迹。
真讨厌。
又娇气。
梁霁眸色复杂,轻出口气,再睁眼和寻常无异。
怕他着凉,梁霁动作细微地为周时旸合上被他扯开的凌乱衣角,动作的同时又似乎触及到那片温热的胸膛,那里汗津津的,跟着体温升高而泛出艳色,黑发缠绕在上,衬得那抹颜色更加娇艳。
“其他人呢?”
周时旸嗓子有些干,没注意到梁霁耳侧微红。他侧身变出一罐小吊梨汤,用汤匙舀出一勺递到周时旸唇边。
要是往常生病,周时旸能干的绝不拖累其他人,他是太羲门大师兄,要像个战士一样无坚不摧,操持着太羲门大大小小的事务。
“这个月的弟子考核轮到我们峰主考,他们都在忙。师父还说弟子考核,师兄就不用去了,好好休息才是,他空下来就来看望师兄。”
微甜的小吊梨汤喝得周时旸空荡荡的胃里阵阵翻涌。他微微避开梁霁的手,当没听见梁霁找补的话。
周时旸能想象得到师父的语气。
师父自小是很看重他的,自从梁霁来后,自从灵台碎了,他又多病,人内心的天平自然倾斜。
他不愿多想,暗道这是个逃离太羲门的机会。
“你呢?刚打赢了黄花擂,怎么不去休息。”
“我……师兄还在发热。”
周时旸认真地端详着他的师弟,他的师弟一本正经,眼中关切如同要溢出来般不似作假。
梁霁放下汤匙,又怕周时旸赶他走,乖巧地坐在床沿,微微笑道:“师兄,生辰快乐。这是生辰礼物。”
周时旸愣了一下,他的生辰已经过去三天了。
梁霁跟百宝箱一样手腕一翻变出一柄木剑,这在以前,把物件收进储物法器里对于周时旸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黄花擂的奖励是蛟龙筋,我把龙气炼化了添进木剑里,防身效果比普通木剑好。”
心剑不如寻常剑道,无形无物,周时旸自幼是寻着山里的雷击木为自己劈出一支木剑练习剑法。
梁霁制作的这把短木剑瞧着倒是和练习的一样,只有半臂长,剑柄雕了条惟妙惟肖的小龙,修仙者细看隐约还能看出些许龙气。
周时旸收回视线,抱着梁霁冰冰凉凉的手贴在发烫的脸下,浅浅笑了笑。
“多谢师弟,我很喜欢。”
梁霁低眉顺眼,手也不敢抽出来,脸颊好像也顺着手上传来的热意染上些许绯色。他在周时旸面前好像总是这么逆来顺受。
梁霁……梦境对于梁霁的表达总是浓烈,似乎刻意想把周时旸引到梁霁的对立面来。
梦境、鲛人、梁霁……周时旸轻松下来的脑壳又开始疼起来。
这辈子别无所求,什么掌门、什么功名,周时旸都不在意,唯独断掉的那把心剑始终耿耿于怀。
他本可以比肩梁霁,一朝打入地狱,偏偏是他做的梦,还怪不得任何人,这谁受得了……周时旸此人看似随和妥帖,实则登顶多年,实实在在当了几年“天才”,心底堵着傲气,旁人宽慰终究如隔靴搔痒,无法拉出泥沼。这些年有人落井下石是常态,脸皮厚了也能坦然相视,他本也不指望他人相助,然而梁霁的态度却耐人寻味。
看着乖巧,若把梁霁捆在身边,是不是更有利于引出鲛人出现……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