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细雨蒙蒙,不曾停歇。
傅识迹记得上次来雨乡居,也是在下雨,不过没有现在这么温柔。
至少雨落在脸上不会有刀子刮过的刺痛。
雨乡居的雨像是一位情绪阴晴不定的老者,哪怕是春日也极有可能出现震耳的轰雷,而现在的夏天却如同春雨绵绵。
他下了公交,左手撑开一把黑色雨伞,右手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他给妈妈做的晚饭。
他慢慢走到雨乡居的小巷口。
那些细小的雨点斜打在伞上,轻快地奏响盛夏的乐曲。
故城出版社离雨乡居公交站并不远,穿过这条小巷子就到了。不过傅识迹并不着急,他虽然是个Beta,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里面正在经历一场非常血腥的活动。
还是不进去凑热闹比较好。
他这老胳膊老腿的,打架这种事最不能参与了,真打废了那就彻底玩完了,更何况他还没有腺体信息素的加持。
傅识迹揉了揉后颈,仿佛走这么久耗光了他所有力气般呼出一口气。
没等他找好位置休息休息,就看到一个少年拖着一具……一个半死不活,应该还有一口气吊着命的人从巷子里出来。
少年的衣服上有血迹。
傅识迹又低眸看了看地上被拖着的那个人,鼻血流到脖颈,额角有道不长的伤横穿到脸颊。总之脸上狼籍一片,没一处是好的。
这一切都说明,少年身上的血是这个半死不活的人的。
好恐怖的压迫力,估计是个顶级Alpha吧。
他们经过傅识迹时,傅识迹努力屏住呼吸,权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敢报警,下次就是你。”少年冷冷丢下一句,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脚步不停往外面的世界走去。
傅识迹:“……”
我什么都没肖想!而且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出去,都不需要宣传就能猜到好吗?!
地上的人忽然以一个常人无法达到的动作扭曲头部,半眯着的眼睛浑浊不堪还夹杂着血水,他死死盯着傅识迹,喉咙里发出几个单音节。
傅识迹看他的唇语,没看出什么来,倒是少年的步子微顿,不过他没发现,索性也没放心上。
等到凶神恶煞的少年拖着人离开,他终于可以穿过巷子到故城出版社报到,送餐。
*
“公交站离这里只有五百米,你走了十五分钟。怎么会这么晚?”傅姝愿不满地敲击桌子,天知道她有多担心。
倒不是担心她的晚饭,而是担心傅识迹遭遇不测,这孩子出门还忘了带手机,不然她早就一个电话捎过去好好教育了。
傅识迹没想隐瞒,也不管少年的威胁,转头就把巷口的事情告诉傅姝愿。
“妈,也不是我想晚到,完全是现实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啊!”
傅姝愿单手捏眉心,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但作为一位母亲,她还是要说两句。
“下次让爸爸送你,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
“妈,我今年十七了,真的没必要。傅续缘四年级就可以自己出门和同学去玩,我十七了,就更能拥有这个自由不是吗?”
傅姝愿态度坚决,不容反抗:“他早就分化成Alpha,你还是Beta,检查报告上明明白白写着你会分化成Omega,现在的社会太乱,万一你被人……算了,下次出门前记得带手机。”
她忽然又妥协了。
这其实也不怪她反应大,主要是傅识迹有前科,那才是实实在在的把她吓到了。
七岁那年傅识迹瞒着傅姝愿偷跑出来,半大点的孩子只记得城市森林里有个地方叫雨乡居,妈妈曾带他去那里玩过。所以他想也没想就往那边跑,却没料到此时此刻的雨乡居下着瓢泼大雨,傅识迹只能狼狈地寻找店铺躲在屋檐下。等他们找到小傅识迹时,他已经发高烧昏迷过去,在医院挂了两天水才恢复元气。
傅姝愿为此发了好一通脾气,好几天都没和傅识迹说过话。
所以傅识迹对现在那么容易就妥协的妈妈感到稀奇,但不好多问,担心她一会儿改了主意,立马笑道:“这次出门太着急,一直想着要见妈妈,心里激动,手机就放在玄关柜子上,结果被妈妈迷了眼就忘了……”
“你的意思是,是我间接促成你不带手机?”傅姝愿打开保温桶,浓郁的鱼汤香瞬间弥漫整个办公室。她闻言,不带情绪地调侃。
傅识迹顶着巨大的压力,讪讪道:“怎么会?我是被自己鬼迷心窍了。”
傅姝愿哼笑,对他的这套说辞不做评价,用勺子喝鱼汤,“有进步。”
“谢谢妈妈!”傅识迹刚刚还耷拉着,听到这句话忽然就振奋起来,挥起来的双手不小心弄倒旁边摞的整整齐齐的报纸。
“哗——”报纸散落一地,本就不整洁的办公室雪上加霜,马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傅姝愿的办公室并不大,到处堆满杂志报纸书籍,傅识迹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好在来了这么多回他都习惯了。
她见儿子在一旁忙忙碌碌捡报纸,眼皮子一个劲儿跳,“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加班,凌晨才回家,不用给我留门。”
傅识迹点点头,把傅姝愿吃完的晚饭打包带走,贴心地轻手轻脚关上门。
傅姝愿看着关门的那只白皙的手,嘴角刚有的弧度,在关门后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流露出的悲伤和不忍。
傅识迹从故城出版社出来后,天还没完全黑,他到处转了转,看看这几天的雨乡居有没有什么店铺上新,然后到宋姨家买几块钱酱香饼,就准备打道回府。
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雨势越来越大,落在屋檐上连成串,成为一道风景瀑布。
他一手提着酱香饼,一手提着保温桶,看着这雨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拿雨伞……傅识迹绝望地躲在一家店门前,离这里不远,也就是一百米的距离外,是雨乡居的公交站。
本来准备放弃的傅识迹,看着10路公交缓缓进站,他顿了一下,觉得以他现在的体质来说冒险淋个雨还不至于感冒发烧吧?那可白瞎了他拼命锻炼的时间。
他估量现在下的也不算特别大,心一横,干脆直接奔到公交站。结果还差六米的距离,10路已经远去,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傅识迹气笑了,瞬间不着急,放缓脚步走到站台,静静等下一班车。
手上的酱香饼被雨淋湿,变得有些软绵绵,像吸饱了水的破布块。
傅识迹淡淡盯了它几秒,在浪费和消化之间无限徘徊,还是没得出个所以然。
这对选择困难症患者真的很不友好,况且他还是个不喜欢白花钱的人。
算了,吃坏身体傅姝愿又要说。
正当他在站台上寻寻觅觅找垃圾桶时,他忽然发现站台竹篓里少了把雨伞。
那个竹篓是他闲着没事做的,为了报答当年的一件善举,他把竹篓放到公交站,自费买了几把雨伞和一次性雨衣放在里面,供路人使用。
不过很多伞都有去无回,久而久之傅识迹感到烦躁,但他可能还没有报答那位恩人,只得写张纸条贴在竹篓上。
十年了,这个竹篓已经十岁了,字条上的字早已看不清,隐隐约约还能探查出执笔者的青涩。
“这里面装着一些善意,请将善意传播下去。”傅识迹默默念叨。
这是他写在字条上的话。
恩情早就报答了吧?可他不想把竹篓拿走,万一下一个来这里的人忘了带伞呢?那这个竹篓里的善意就还能传播下去。
傅识迹走近竹篓,细细数了数,他来时还有五把伞三个一次性雨衣,这才多久,就只有四把伞了。
那把他常用的伞被人借走了。
希望这次借走的人能记得还回来,他是真心喜欢那把伞。
只不过那把伞也是别人借他的,他不能据为己有,只能偷偷用一用,然后若无其事地还回去。
17路公交到站,由于下着雨,下来的乘客匆匆跑入雨幕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心思。
“你好,这里的伞我可以买一把么?雨太大了,我没准备。”一道沉稳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傅识迹转身看那个人。
或许是一直下雨的原因,他还穿着外套,袖子撸到手肘处,发梢还在滴水。
看身形像是Alpha,面容很年轻,估计和他差不多大。
他注意到傅识迹投来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伞不会有人预订,不卖了吧?”
傅识迹摇头,让开点距离,指了指竹篓上面的字条,眨巴眨巴眼睛,认真道:“这是个公用物品篮,里面的伞都是免费的,可以随时借走……但是要记得还回来。”
那人深以为然,点点头,“是,借了东西要物归原主。这个道理我妈从小就在给我灌输。”
“你挑一把吧,耽误正事也不太好。”傅识迹把竹篓往那人面前推。
对面微微诧异,“你怎么知道我会有正事?”
傅识迹摆摆手,这太好猜了。
一个人在晚上来雨乡居,不是找遗失的贵重物品,就是来看房的,这几年雨乡居房价飞涨,偏偏又是上好的学区房,资源十分紧张。
他既然和他一样大,不是给自己未来找好关系,就是给自己的弟弟妹妹上学准备。
“我妈有套老房子在这边,最近招租有个学生想看看,正好放暑假,我妈就把我打发过来当童工。”那人耸肩,很是无奈,弯腰随意拿了一把,往傅识迹那边晃了晃,“我就先带走了,到时候还。”
傅识迹“嗯”了声。
正好10公交进站,他也该走了。
“哎呀多亏了这篓子里的伞,不然我就被淋湿了,感谢好心人呐!”一个中年人匆匆跑上公交站台,把一把伞面上绘着蓝天白云的伞收起来,恭敬地放在竹篓里,嘴里还不住絮絮叨叨,“这世上好心人不多了,我还能碰到,菩萨保佑啊……”
傅识迹看到那把伞,上车的步子一停,转身抓过伞又赶紧上了车。
伞回来了。
他心里止不住的雀跃。
忽然傅识迹冷静下来。他从车窗看到站台上本来要走的那个人,也停了下来,表情讶异地瞪着他手里的伞。
那个少年怔愣了好一会儿。
傅识迹淡淡与他对视,尽管是他单方面的看他。
很明显少年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也可能是因为不能耽误太多时间,只能转身隐入雨幕中,去帮他妈处理租房的事情。
这把伞,他也眼熟?
怎么会这么巧?
正想着,公交发动,而他脚下全是积水,稍不注意就会和大地……和公交车地板来个亲密接触。
傅识迹扶稳把手,走到车厢后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把伞收进自己装保温桶的袋子里装好。
不会这么巧。
傅识迹将头靠向玻璃窗,公交的颠簸晃得他晕头转向,反正路程远,不如趁此睡会。
*
“我回来了。”傅识迹进门梗着脖子麻木地换鞋,刚刚在车上没注意,一歪头磕下去,差点真的头着地,还好只是扭了脖子。
李护在客厅打电话,听到他回来的声音,没说两句就挂断来迎接他。
“吃饭了吗?要不要吃点热的,喝粥?”李护温柔地笑着,见他单手护着脖子,挑眉问,“出去和谁幽会了?这么护着脖子,留痕迹啦?”
傅识迹:“……”
他硬邦邦地回嘴:“没有,坐公交落枕把脖子扭了而已,我没谈恋爱,再说我又不好看,谁看得上我?”
李护“嘿”了声,拍拍他的肩,和他进行思想教育:“你对自己也太严苛了,要你这么说,那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长得好看长得帅?不要太焦虑了少年。”
两个人又扯了会皮,傅识迹败下阵来,连连举手投降,李护这才和他说正事:“姝愿说她帮你联系好了高中,下学期开学后你就不用上一对一了。怎么样?高兴吗?”
何止高兴!
傅识迹倒吸一口冷气,不可思议地问:“我能去读书了!?”
傅续缘听到动静,三步并作两步从二楼下来,正好把两人最后的交流听完,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真的假的!哥你能去上学了啊!”
傅识迹郑重地点头,“是的,我可以和你一样去学校了。”
“恭喜恭喜恭喜!迈出社交的第一步!”
“哪里哪里,这才哪儿到哪儿。”
“这都多少年了,哥,你终于能出去了。”
“是啊。”傅识迹怅然。
十年了。
他获准出门领略大千世界了。
是不是也意味着他的病得到了有效控制,不会突然复发,也不会突然失控暴走了?
那真的再好不过了。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融入这个社会,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所有美好。
李护笑着把话交代完,“剩下一个多月准备好物品,华云附中可不是个好地方,管理的特别特别严,高二七班是创新文科班,相当于清北班吧,竞争更激烈。要好好学。”
傅识迹和傅续缘碰拳,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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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