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眼睛好，戴上去，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
姜鸾琴拍拍小阿宁的肩，满意地点点头。陆昭宁扭头爬到花镜前，捧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左眼。
好像大小不太一样，似乎鼓一些，将眼皮撑得更高了，眼眶比右眼大上不少……她摸摸眼角，还是没移开眼：“云黛，像真的吗？”
“像极了呢，小姐，”云黛凑上来，替她在右眼角点上一颗原本没有的痣，“大家的眼睛都不是一模一样的，就像云黛的，一只眼皮要宽些。”
她凑上云黛面前，确是如她所说。母亲又被旁的事务叫走了，她对着镜子眨眨眼：“走，给父亲和阿兄瞧瞧！”
父亲又回来了，在前院逮着阿兄练剑。她一鼓作气地跑过去，却见阿兄跪在父亲身后，两人对峙着，一言不发。
“爹爹！”她假装没看到这凝固地氛围，扑到陆吾山怀中，“您瞧我的新眼睛！”
陆吾山缓了脸色，轻轻抱起她，看了看那明显僵硬怪异的左眼珠，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头：“恭喜小阿宁！”
“阿爹，阿兄干嘛跪着呀，让他起来好不好，阿兄来带阿宁出门去玩。”
陆吾山笑着揉揉她的颊边肉，眼神却厉色瞥过陆晏听，示意他站起来：“你阿兄还得练剑呢，让云黛带着你出去吧。”
陆晏听起身，膝上还沾着尘土，陆昭宁凑到跟前，用一双小手给他拍了拍，小声嘀咕道：“阿兄别难过，阿宁回来给你带糖吃。”
陆晏听没说话，定定瞧着她的眼睛，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跟着云黛出府。
两人去千果坊挑了几大包蜜饯零嘴，可就云黛付钱的功夫，陆昭宁便从她身旁溜了出去。
“喂，你抱着的是什么？”
一个灰布衣的小男孩儿朝她招招手。陆昭宁没同陌生人接触过，只抱着一大堆蜜饯远远站着，往嘴上塞蜜枣的手倏然停住，心中还为别人主动同她说话而有些紧张。
“蜜饯，你……要吃吗？”
“吃，”小男孩又朝她招招手，“你过来，我这里还有几个人，想和你交朋友。”
交朋友？陆昭宁眼前一亮。她向来只在跃金阁外听陆明钰说又同哪家的小姐交了朋友，自己还没碰到过愿同她交朋友的。
她抿唇笑笑，走出几步。就一个拐角，云黛叫她几声就找到了。
拐角里是一条狭长的巷子，她跟着人走到里边，突然涌出一大群七八岁的小男孩，伸手便抓着她怀里的纸包抢。
“干什么！”她大喊一声，“我还得给我阿兄带的，不能全给你们！”
那群小流氓哪管她那么多：“头上的簪子也值钱，都抢走！”
陆昭宁这才反应过来，抱紧怀里的纸包便朝外跑。身后的小孩追上来，团团将人围住：“东西给我们，我们绕了你！”
“我呸！”她瞪着一双毫无威慑力的圆眼，朝人吐出一口唾沫，“这本来就是我的，你们凭什么抢走？”
“你……快上！”
小流氓们一窝蜂地涌上来，陆昭宁索性将手中的东西全摔到地上，又把发髻上的金玉簪子扯下来，踏着两只脚踩得稀巴烂。
“抢啊，你们抢啊！”
小流氓们到底没经验，没见过这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纷纷吓得说不出话来。这时，不知谁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看她那眼睛，铁定是个怪胎，早说别招惹她了，这下好了，白忙活一场。”
一群人见没了好处，这就要散去，谁料中间散乱着发髻的小姑娘忽然发了疯，扯住说话那人的头发，舞着巴掌扇了下去。
“你说谁是怪物呢！”
待云黛在小巷子里找到人时，陆昭宁正垂着头，一个人拖着步子往回走。
地上全是黏腻的蜜饯渣，混着她出门前特意挑的最喜欢的首饰。云黛慌急了，快步走到她面前，瞧见一张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连同左眼眶里的义眼也不见了。
“小姐！”她吓得哭腔都出来了，紧紧抱住陆昭宁，“出什么事了？”
陆昭宁摇摇头，攥着手中仅剩的两颗蜜枣，死死咬住粉唇，整个身子扑在云黛身上，终于低声哭了出来。
可是现在的陆昭宁不能哭。
八年前的她能毫无顾忌地将眼眶中的义眼扣出来，可八年后的她已经习惯了戴着义眼生活的日子了。
地上的尘土很烫，赵云奔开始动了，她只能死死趴在地上，将整张脸埋进经历过马蹄箭雨的黄沙之中。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陆妹妹，你可有受伤？”
赵云奔试图将她翻过身来，可手下的人拼命地使着劲儿，她一时纳闷，望向走来的陆明钰：“明钰，她……这是怎么了？”
陆明钰远远瞧见那惊险的一幕，方才反应过来，朝赵云奔摇摇头，俯身贴近陆昭宁：“阿宁，怎么了？可是哪里受伤了？我让大夫——”
陆昭宁猛然抓住她的手，打着颤儿地攥着。
陆明钰有些不解。两人摔下时是赵云奔垫在下边的，她都只摔出些血痕，按理来说，陆昭宁更不该有事才对。
眼，眼……
陆昭宁拼命在她手上画着，她不知道陆明钰会不会帮她，可她是这场上唯一能帮她的人了。
陆明钰仍然俯在她耳边，但终于不说话了，她轻轻捏住她发抖的手指，平放在地上，站起身来。
“云奔姐姐，可否劳烦您帮忙取一顶帷帽来，阿宁脸上受了伤，不想让众人瞧见。”
“好，闲月应该备着，我找她要一顶。”
陆明钰才松一口气，又见李泓吟身边的女官前来询问：“陆小姐可有受伤？”
“无碍，只脸上些许划伤，有些怕见人，多谢殿下牵挂，”她微微福身，又扫过周围众人，“只是此事实在蹊跷，还望大人能彻查，给我们陆家个说法。”
赵云奔迅速骑马跑来，将手上的帷帽递给陆明钰。陆明钰点头谢过，轻轻垫着陆昭宁的脸，将帷帽戴上。
“多谢赵小姐。”眼睛被帷帽遮住，陆昭宁也冷静下来，攥着陆明钰的手，朝赵云奔道谢。
两人一道回了马车，期间无论谁前来探望，都被陆明钰不动声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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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开。
“给阿姐看看，受伤没？”
陆昭宁摇摇头，却也不动手摘帷帽。
“那个……”陆明钰踌躇一二，“还在吗？”
“甩出去了。”
陆昭宁的声音闷得很。她吸了吸鼻子，心中是一片莫大的空洞。这是陆晏听仗着恩情为她换来的义眼，仅此一颗，若是真丢了……
她不敢想。
外边的比赛仍在继续，最后一记鼓声敲响，她们仍在帐中，相顾无言。
陆明钰也不知该怎么办。她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走不得，却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那偌大的跑马场中找那颗义眼。
陆昭宁的眼睛，她也不敢去提，陆家人谁都知道这是她的忌讳，问多了，保不准她和她翻脸。
“你怕我吗？”
陆明钰一愣，她没想到陆昭宁会问这个，下意识摇摇头：“不怕啊。”
“那你幼时都不和我玩。”
陆昭宁轻轻抱着双膝，将大半个身子都藏进帷帽垂下的素纱中。陆明钰喉头一哽，垂下睫毛：“我娘亲对我管得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幼时整日练琴背诗，想找你都没时间。”
陆昭宁冷哼一声，扭过头，才不信她这个说法。半晌，她又闷闷道：“你先回去吧，叫些资历老的家丁来，待会儿人散了再找。”
“你……”陆明钰欲言又止，“要不一起回去吧？”
“我不走，我要把它找回来。”
“我的好妹妹，”就一辆马车，你不同我一道走，就得一个人待下边了。”
陆昭宁喉头一哽，撇过头，又不说话了。
“咚咚咚。”
两人正沉默时，车窗外忽然传来几声轻扣。陆昭宁神色一凛，往角落又缩了几分。
“谁？”
“明钰，”外边人一开口，两人顿时松了口气，“阿宁还好吗？”
“陆晏听，”陆昭宁掀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车帘，露出一小片帷帽，“你进来。”
这声音像是要哭了。
陆晏听心头一揪。
他本想早早忙完公务便来接她们，谁料有事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等他赶到这儿时，想象中少女意气风发的场面没有出现，陆昭宁又成了幼时那个躲在房间的人，缩回马车内了。
他看了看周围，叮嘱徐青守好马车，掀起一个小角的车帘，迅速钻了进去。
“眼睛怎么了？”
“丢了。”陆昭宁本不想哭，可一张口，眼泪却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一只宽大的手掌伸入她的纱帘底下，稳稳接住几串咸咸的水珠子。
“给阿兄看看。”
她不肯，想躲开，那手却径直从帷帽下钻进来，游走着摸上她的脸颊。
陆晏听的手比她的脸要热，但比她的眼泪凉。粗糙的大拇指轻轻擦拭她下巴上的泪，将滚烫的水均匀地抹在红唇下，蹭得她的脸颊都烧了起来。
“给阿兄看看，”他又抹开几滴烫在心肝上的泪，轻声哄道，“不是说过了吗，阿宁的眼睛是天底下最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