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太上剑宗。
惊蛰招考,雨水纷纷。
演武堂中结界笼罩,数场比试同步进行,少男少女跑动间汗水滴落在地,被剑气扫开。
各色衣袂翻飞,不时有修士跌落擂台,在统一形制法衣弟子的指引下离场,很快换上一组新的对手。
刀剑相击,铮鸣不止。
演武堂上四面环台,飞檐翘角垂下丝丝雨线,连成雨幕,将台内少女与台外嘈杂隔绝开。
春衫单薄,不时有寒风扫过衣摆。
乐渠手执热茶小口啜饮,放下茶杯时露出一张清冷认真的脸,身形也坐得笔直。
台柱分开一间间里间。
她旁边坐着师弟师妹,她们不是太上剑宗的人,来到这儿是为了监督他们宗门招考是否公正,是否有对人界修士的不利行为。
换句话说,其他里间坐着的宗门长老和高阶修士是为了选拔优秀弟子而来,而她们三个,是为了监督这些长老、修士和执行弟子而来。
尽管乐渠只有筑基修为,但在太上剑宗够用了。
不是不尊重他们的意思。
她的目光落在台下:非世家出身者七成,尚未引气入体者三成,而立之上者四成,女子五成……
太上剑宗是剑道之首,专精剑道一道,其他道法也有,但不是主流。
因剑道特性,必须沉心积累,更看重天赋和自身努力,家世如何对后续发展帮助不大,因此剑宗的招考环节最为公正,监督起来最为省心,不需要动武,也几乎没有太明显的错漏要提醒交涉。
玉简浮在半空徐徐转动,将每场比试的影像记录下来,申凌儿和娄官又往里添了几块灵石储能。
一伤痕累累少年的表现一点点录进玉简。
他边退边打,对手女子修为高他两阶且出手凌厉,少年长剑脱手,后仰躲过剑气,险些摔出擂台。
下一瞬,他手在腰间一扯,丝带卷着一把未曾出现的无柄小剑缠在擂台边柱上,他借力腾空落在女子身后,旋即小剑迅速向前,少年用所剩无几的灵力支持着远攻。
技法独特,女子应对不算轻松,但胜在招式娴熟灵力深厚。
平分秋色之际,小剑脱离丝带向前飞刺出去,擦着女子的面颊而过,撞在结界上“噌”声坠地。
少年抓住女子怔愣空档将她拽下擂台,电光火石间两人一同落地。
有后手有风度。
台下零星掌声响起,是已经结束比试的选手们自发流露。
乐渠拍了拍申凌儿,让她记下这人的名字。
很快到了傍晚,雨水变小,首日招考落幕,弟子们带考生们散去。
乐渠也和师弟师妹起身,向太上剑宗首座复命。
末了,天色尚早,她拿出思量已久的提议呈送给宗主和长老们。
“新晋弟子若自认境遇不佳,情志受阻,可向众妙堂请诉获得帮扶,为期三年。”正是一轮招考的间隔。
阙衡坐在上首。
修真界有人连日破境,有人闭关多年无所长进,身为后者时或多或少心境失衡,遑论新晋弟子本为各地天骄,初见人外有人难免有落差,人又大多要强,不愿向同窗或师长排解,长此以往有损心神。
乐渠的提议是大多数人未说出口的需求。
他目露赞许,未多做查问,召小徒弟玄迟进殿,命他配合众妙堂完善细则。
初步商议完,乐渠拜别议事殿刚是戌时。
她的住处不与师弟师妹同路,与玄迟对上目光,他撑伞送她回去。
风吹得海棠簌簌抖动,夜晚的气息钻入鼻腔,乐渠放松下来。
散值开心。
她看够了景致,转头问玄迟,“小师兄似乎有话要说。”语气也带上明快。
玄迟顾忌她裙摆不便沾水,走得缓慢,“数月不见,一回来尽会给我找活儿。”
不是责怪的意思。
乐渠笑了,“是你运气不好,但凡擂台结束得晚些,或闻师兄在宗门里,这事都不会今天落在你头上。”
天色再晚些,乐渠就宁可明天再提也要回去休息,闻师兄是阙宗主的得意弟子,他在宗门里,事情就会交给他做。
“可是想师兄了?”一句话里,玄迟好像就听到两个字。
“一点点吧,但我们不是在说你吗?”乐渠疑惑地看着他,“小师兄虽不是个会躲懒的性格,但如果近日实在事多繁忙,也可以等到闻师兄回来,让他拟定剑宗这边的文书细则。”
她循循善诱,玄迟跟着设想了一下,若他一直拖着不做……不行,这不符合宗门门风。
“我过几日拟好给你送来。”
乐渠点点头,知道说不动他,说着玩的。
她刚想开口问闻师兄的去向,玄迟就像预判了似的,“师兄去南地除妖了,归期不定。”他袖中还揣着师兄的信印,“你既然回来了,我会传信给他,兴许过两日能有回音。”
行至院前,乐渠推开门,邀请他进去,“小师兄有心了。”
“不过我翻阅众妙堂册令,近来与南地有关的任务都十分凶险,揭榜的人寥寥,你可转告他不必着急,小心为上,待他回来我再来寻他便是。”
玄迟在外间坐下,“你哪次不是这样说,几时真的回来了?”
“我又不骗闻师兄。”乐渠递给他一个脏杯子。
玄迟没接,抬手施了个除尘决,清除杯中顺道也扫去房间内的灰尘。
乐渠对他十分认可。
倒不是不能自己施决,但他来都来了,总得做点事情再走。
目的达到也不留人,他出去后把院门一关,头也不回回里间休息。
玄迟单手持伞,门扉低矮,他还能看见她爽快的背影,颇有些无奈。
信印自袖中滑落手上,花纹繁复却手感极好,是师兄用灵力刻了数夜制成。
他托他将这物转交给乐渠,方便她与他直接通信,但玄迟觉着,乐渠还没有他明白师兄的心意,这物……还是等师兄回来,他亲自交予她更好,左不过这半月光景。
众妙堂中人可以早早休息,剑宗弟子却不行。
太上剑宗的清闲之日如今日,白日招考,弟子们各行其是不必修行,晚间自行巩固剑术心法;
众妙堂的忙碌之日如今日,差使来宗门监督招考,戌时方可散值。
众妙堂的闲暇时间更多,但作为人界和修真界的连结之所,事务繁杂,与人与事打交道劳心费神,不如剑宗一心修炼来得单纯。
人各有志,每每想到乐渠在众妙堂的生活,玄迟也能宁心静神了。
他一路从斋舍走到太阿剑塔,一路都有人在谈论白日招考事宜。
今日是招考首日,宗门内来了许多生面孔,他们中的某些还会成为自己日后的同窗,弟子们觉得新鲜,不免躁动。
两弟子并肩正小声交谈。
“师兄今日可见到二楼侧台那几位了,是众妙堂的人?”
“是,为首的仙子常来宗里走动,不会认错。”
师弟向四周环顾,而后低声问道:“虽不在明面,众妙堂一向为仙门百家所轻,为何我们剑宗似对他们格外优待?”
他的师兄想了想,“师弟可知剑修开销大,散修大多穷困潦倒?”待他点头,他才道:“太上剑宗虽是大宗门,炼剑养剑开支不菲,原也是要开源节流的,多亏众妙堂前些年划了十几条灵脉过来,你我才有今日这般修炼资源。”
“可我们接的任务也翻了数倍啊。”师弟下意识反驳。
“这本是不能相抵的……”
忽的瞥见一旁玄迟竟也同路,惊觉之余拱手作揖。
玄迟礼节性回应后先行离开,背影看不出情绪。
年岁稍长的弟子忽而想到一事,阙宗主曾有意收乐渠为徒,结果显而易见,女修去了众妙堂,但他的弟子至今仍与乐渠以师兄妹相称,关系匪浅。
好在方才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他收敛心神,与师弟继续向太阿剑塔走去。
春雨连绵,断断续续下了七日。
擂台、水镜、太阿剑塔低层一一闯过后,今日是考核的最后一道:观剑意,思悟。
余下考生不到首日的两成。
殿庭一侧,数方硕大的石碑错落矗立,其上是各家先辈留下的丰盈剑意,自地面向上望去,墨色泼天,气势颇为震慑。
思悟剑意为期三日,考生们可选一道或多道剑意,将所感所悟以书写、口述或执剑演练的方式作答,只要有所悟,不拘泥于形式。
考生们自寻案几坐下,此刻多抬头凝望或陷入沉思,手上比比划划,少有人在场上走动。
乐渠抬头看了眼天色,雨珠细细密密砸在天幕结界上,被无声隔开,天边阴云连绵,不知还要再下几日。
她是很喜欢雨日的,若下得大了,不必当值,觉也睡得舒心。
这几日却不知怎的,太上剑宗的屏障这样好,竟然也觉得阴湿不适,许是石碑上新添了几道剑意,与她气场不和。
不是也有那样的情况吗,以前很熟悉的东西,再接触的时候突然不习惯了,她对宣州的天气可能就是这样。
她给师弟师妹添了盏灵茶,坐在一旁转动灵力运行小周天。
“左眼跳财,右眼跳桃花,师姐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为差事太过忧心。”申凌儿拍拍她的手臂。
“师妹说得是,没有为差事忧心。”乐渠朝她一笑,“只是天气寒凉,才动了灵力舒缓。”
太上剑宗建在高山上,比人界冷一些,申凌儿也有同样的感觉,她点点头。
默了一会儿,她想提问,又忍住,忍不住,拿眼睛偷偷瞄乐渠。
“想说什么就说吧。”
“是有问题要问。”申凌儿眨眨眼,“我问了师姐可不要生气。”
“听闻师姐曾有机会留在太上剑宗,为何最后却选择了众妙堂?”
太上剑宗是聚气之地,近日虽多雨,但不积水,花草树木顺应时节长得更好,灵气也更为丰沛了。
且若为剑修,进阶最快,同阶层内灵力也最为深厚,比在众妙堂有前途,受人尊敬得多。
若她是乐渠,应当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天赋不够,且吃不了苦。”乐渠回答得真诚。
吃苦这事另说,申凌儿觉得众妙堂也挺苦的,各有各的苦。
天赋不够?她二十一岁筑基二阶的师姐天赋不够?
老天奶,若她从未出过众妙堂也就罢了,但她外派多时,知道仙门百家中能做到乐渠这样的,不说百里挑一,也是天材地宝不断,重点培养的。
“师姐想都没想就回答我。”
见她不信,乐渠揉揉她皱成一团的小脸,道:“不是哄你,当初就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我幼时有些境遇和别人不同,本身不是适合修行的人。”
她扶正申凌儿的脑袋,正对着一方石碑,“师妹与我不同,师妹肯勤学苦练,再过几十年修为定在我之上。”
申凌儿险些被她蒙骗,几十年?还说不是哄她?
但她还是把视线落在眼前的石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