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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060

作者:洗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初秋的苏河县晨雾很浓,到处都湿漉漉的,温度也很低。满听穿着一件深棕色亚麻风衣外套。


    外套是满听昨天下山之前,孔织送来的,“小满老师,苏河县的早晨比这边温度低,外套还是要带的。”


    “谢谢孔师傅。”


    “小满老师不用跟我客气。”孔织凑近一步,朝松月凉那边看过去,压低了声音,“是校长大人说你要去苏河县。让我提前把秋季校服的外套给你送过来。”


    满听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松月凉有些刻意地背过了身子。


    他应该是特意关注了那边的天气。


    “新校服?”陈尔出声,打断了满听的思绪。


    “嗯!”


    “呵!”


    这些校服一定是山上那绿茶小子的借口,谁家大山里的支教老师有这待遇啊?


    他小声骂道:“夹带私货!”


    满听没听清,歪头看向他,“嗯?”


    陈尔大声,“好看!”


    满听坐直了身子,不自觉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她自小从陈尔口中听到的夸她好看的话不超过十句,几乎每一句都让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陈尔顿住,良久才攥紧了方向盘,松开后去打开收音机。


    电台里正在播放一首老歌,“如果云知道,逃不过纠缠的牢……”


    满听伸手改了频道,“现在为您播报今日要闻……”


    要闻是苏河县电台转播的,转播完之后就开始播放本地新闻。


    本地新闻大部分讲的都是家长里短、好人好事,还插播一些相亲信息。


    满听绷直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


    虽然是早晨,在县城的时候,来来往往的车辆并不少,开上山道之后,便越来越荒凉。


    货场街废弃之后,生活在那的人越来越少。再到后来的特大拐卖人口案曝出,几乎就没有外人往那边走了。


    太阳越来越高,山道上的雾慢慢散了。车轮不断轧过干枯的树枝,颠簸着,咔嚓作响。


    已经能看到货场街的房子,满听打开了车窗。


    货场街最高的建筑是之前那家重工企业的办公楼。五层,鹤立鸡群一样扎在一群平房的中间。


    企业倒闭之后,这幢在孩子们眼中可以被称之为“摩天大楼”的建筑便成了最受欢迎的游乐场。


    满听爬上去过一次。


    陈尔顺着满听的目光看了过去,废弃的大楼更加破败了,原本结石的平房也好像被压弯了些,很多屋顶都长出了杂草。


    这时候正是早饭的时间,那些看着还算能住人的房顶零星地升起了炊烟。


    他问:“你还记得一楼大厅里那面镜子吗?”


    -


    办公楼离小满听和陈尔的家很远,远到小满听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飞出牢笼的小鸟。


    办公楼大厅留着一个巨大的镜子,上面写着“穿着整齐,敬爱工作”。


    小满听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镜子,即使上面满是灰尘,并不能将人照真切。


    办公楼下院子里的水管还能出水,她花了很多时间洗干净了自己的脸。


    照镜子的时候,即使自己顶着一头狗啃了一样的短发,她依旧觉得自己好看极了,像妈妈一样好看。


    “小满,你来这里怎么不告诉我?”


    陈二气喘吁吁追过来,见她能跑能跳,松了一口气。


    小满听转身,指了指自己洗干净的脸,“二哥,我好看吗?”


    没有哪个小女孩不爱美,小满听心情好,“二哥”两个字脱口而出。


    陈二抬头,这才发现她洗干净了自己的脸。


    “陈家老二——”


    这声音是从厂区大门口传来的。


    陈二的面色蓦然沉了下来,快步跑向小满听,抓起她的衣领,丢在了穿衣镜后的楼梯下。


    那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板凳塑料桶和破布。


    他将小满听往里推搡,拽了一条凳子腿,低声斥道:“不许出来!也不许出声!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小满听的手扎在了满是毛刺的桌角上,后腰撞上了一截断掉的桌腿,咬着牙没出声。


    陈二说打断她的腿,是真的会打断。


    几个高壮的男孩子扛着棍子,愣在厂区的大门口。


    “怎么跑了?”


    “他这是怕了?”


    “没事,咱们这么多人,总能堵住他。”


    “走——”


    带头的话还没说完,陈二拎着一条凳子腿,重新杀了出来。


    “没跑?我当你怕了?”


    “找个趁手的东西而已。”


    陈二掂了掂手上的凳子腿。


    带头的头上缠着绷带,不自觉后退了一小步,又觉伤口隐隐做痛。


    想到自己带了这么多人,他又硬气起来,“今儿我不想跟你单打,咱们换个方式练练?”


    他身后的人笑嘻嘻接道:“单打你牛,不知道群殴你能扛住吗?”


    没等他们再废话,陈二直接拎着棍子迎了上去。


    “我呸!他这是看不起咱们呢!”


    “一起上,弄死他!”


    “真当自己无敌呢!”


    陈二确实寡不敌众,但是他不要命。


    几个高壮的男孩子露了怯,“他……他疯了!”


    陈二不知道是第几次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随意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带头的男孩子看着他手里只剩了半截的沾着血的凳子腿,再看他那明显的就是不要命了的眼神,咽了咽口水。


    “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了!老子饿了,我妈喊我回家吃饭!”


    他后退了几步,推搡着身边已经被吓傻了的几个人,“走走走,你妈、你妈、你妈们都喊你们回家吃饭。”


    陈二跟了几步,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返回了办公楼。


    “出来吧!”


    小满听从楼梯下钻了出来。


    陈二靠着镜子坐在地上,倒抽了几口凉气。


    他将半截带血的棍子扔在满听脚下,问她,“看得过瘾吗?”


    小满听梗着脖子不回话。


    陈尔抬头看过去,笑道:“好看!”


    小满听努力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没有哪个小女孩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好看。


    陈尔朝她招招手。


    小满听犹豫了一下,凑过去蹲下了身子,试着笑得更好看些。


    只是还没等她调整好表情,陈尔一拳抡向了她的嘴巴。


    小满听往后倒去,原本被扎破的双手重重摩擦在地上。


    “噗……”两颗上门牙混着血水被打了下来。


    “呸!”小满听将两颗门牙吐在墙角,瞪向了陈尔。


    陈尔笑道:“现在好看多了!”


    他站起身,捡起地上沾着血水的半截凳子腿,指向满听,“跟我走!”


    小满听抹了一把嘴唇上的血,跟了上去。


    两人爬到了办公楼的楼顶。


    陈尔就着女儿墙滑坐到地上,掀开了手边上一个铁桶的盖子,里面是黑色的粘稠的液体。


    “过来!”见小满听不动,陈尔重复,“过、来!”


    小满听凑近,陈二一手扯过了她的衣领,一手将铁桶里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抹在了她的脸上和脖子上。


    液体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混杂着柴油和油漆的味道,没一会儿就干在了皮肤上。陈二涂了一层又一层。似乎是力气用完了,才罢了手。


    陈二松了松小满听的衣领,认认真真看了看,再次夸奖道:“好看!”


    她那双好看的眼睛根本遮不住。木讷的时候还好,笑的时候太招人。


    小满瞪了他一眼,跑下楼去照镜子。


    即使脸上黑的就像是被煤烧过,也遮不住被打肿的半边脸。


    两颗上门牙没了,露着一个可笑的大洞。


    这些黑乎乎的东西不知要多久才能洗下来,小满听想哭。


    她鼻子酸了又酸,却挤不出眼泪。


    好像自她妈妈死后,她就没有眼泪了。


    -


    “记得。”


    满听回应的声音不大,陈尔听得却很清楚。


    小时候,两人平日里不是不打架,相反打得还异常狠。


    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小满听挨打——为了学会还手一次次被打。


    虽然他们的相处模式本就不像大多数的兄妹或者伙伴,但自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搭理陈二。


    陈二一开始还给她好脸色,似乎后悔自己下手太重。到后来就没了耐心,气急败坏,骂她不识好歹。


    那句“不识好歹”说出来之后,小满听便有了自己的心思,两人的关系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再难回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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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街,直接开到了树林的边沿。


    小时候看起来高不可攀的围墙矮了很多,垮塌了一片。有一段砖块被清理到一边,延伸进去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


    即使满听已经十年没有回来,她也记得这个方向,沿着这条小路的方向一直走,就能走到一棵泡桐树下。


    树下埋着她的妈妈。


    满听已经记不起为什么妈妈让陈尔喊她满姨。


    这个漂亮的女人被拐到货场街之后便没有了名字,别人只称呼她是“陈贵媳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给自己起名叫小满。


    那时候货场街那些拐卖妇女儿童的人很小心,被拐来的妇女没有合法身份,孩子出生后就只能黑着或者先找个清白人家上户口。


    她直接上在了陈尔家的户口本上,大名陈满。


    很小的时候,陈二对她很好,她有一个很好的大姐和一个很好的二哥。


    不知道哪天开始,大姐不来跟她玩了,二哥也变了。


    小满听有了自己的心思之后,不再事事听陈二的,她顶着一张常年黢黑的脸,爬各种墙头,听到了各种事。


    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过。


    那时候她才知道,为什么大姐消失了,二哥变了。


    ——陈二的大姐长得很好看,稍大一些就被人盯上了,她是不堪受辱自杀的。陈父提着斧子去找施暴者,添了一身暗伤回家,没几天就咽了气,陈母承受不住,当天也跟着去了。


    一家四口只剩下一个懵懵懂懂的陈二。


    红色的户口本上只剩下了陈二和陈满。


    满听不知道陈二那时候是怎么活过来的。


    现在想来,陈二大她不过两三岁,却用他自己的方式护了她整个童年。


    即使护她的方式走了死胡同,笨拙还血腥。


    陈尔走过去拍了拍已经陈旧的红砖。


    “小时候,只想着怎么在货场街先活下去,打架的时候打狠一些,长大后能报仇。这堵墙又高又结实,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离开。”


    那时候,他自己打架远远不够,还要教小满,教狠些——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护着她长大。


    满听的嗓子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


    现在想想,那时候确实是自己不识好歹。


    陈尔继续道:“你比我厉害,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更好,离开之后确实挺好的。只是你不该骗我说你死了,哪怕你说你不想再跟货场街有牵扯,你不想再看见我,我可以离你远远的……”


    满听打断了他的话,“我说完会挨打。你只会想着打服我,让我改口。”


    陈尔无话反驳。


    “谁在那?”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树林里传来,“是二小子吗?”


    陈尔应道,“三爷爷,是我!”


    一个老大爷拎着一捆柴沿着小路拐过来。


    “今年这么早?”


    “嗯!”


    陈尔迎上去,接过了他手里的那捆柴。


    “这是……”


    这老大爷看着他身后站着的漂亮女娃,双眼一亮。


    “这么好看的女娃,可真让人稀罕。”


    “这是我女朋友,带来给我妈看看。”


    陈尔也不想小满跟货场街再有牵扯。


    老大爷听了,笑得牙不见眼。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把柴给我,我还没老到不中用呢。我就说你小子是个有福气的,你妈给你找的那个童养媳没了,你又找了这么好看个媳妇,不错不错!那你们赶紧去,我就是过来帮你趟趟这条小路,这就回去了。”


    “哎!三爷爷慢走!”


    老大爷腿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林里。


    “三爷爷?童养媳?”


    满听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他……受了些刺激,再加上岁数大了,把我记成满姨的儿子了。至于童养媳……”陈尔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没错,说的就是你。你小时候户口上了我们家,在货场街的人看来就是给我做童养媳了。”


    “……”


    “我后来确实是把你当童养媳来养的。现在,咱俩已经到了法定年龄了。”


    “那你真惨。“我没有喜欢别人的能力。”


    “你有!”


    “你喜欢松月凉。”


    陈尔直截了当。


    他自己无所谓,但小满,他希望她真的幸福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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