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满听长这么大第二次被人背着走路。
第一个,是林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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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围被拐来货场街的时候跟小满听差不多大。
跟之前被拐来的那些只知道哭闹的胆小的孩子不一样,他懂敢反抗,性子野。
所以,被打得也最狠。
旁的孩子最多四五天就老实了,他十天半个月了还在闹腾。
“要不是那张脸好看,能卖个好价钱,老子早就没耐心了。”
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从小黑屋里出来,啐了一口,接着骂道:“还得管他一日两餐。”
“勺子哥,我总觉得,这孩子不简单。要不然,咱们跟上头说说——”
接话的人高一些,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别乱来,外面的风声现在紧得很。到底是跟之前不一样了,货都不好脱手了……”
脸上有疤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样式老旧的手机。
“你看,现在人们都不用大哥大了,这叫小灵通……”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头顶掠过,吓得二人一个机灵,手里的小灵通险些掉到地上。
“喵!”
是一只狸花猫突然从墙上窜到了房顶上。
“奶奶的!我当是什么!”
高个男人骂了一句,突然他瞥见小巷子的尽头有一团黑影。
“谁在那?出来!”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想抓那只猫。”
一个小孩从路尽头探出了头,声音怯怯。
这孩子听声音是个女孩子,穿得却是男孩子的旧衣服,剪着被狗啃了一样的短头发,脸又黑又黄,手臂抱在一起,手上更是沾满了脏污。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高个男人松了口气,“是陈贵家那个,叫……叫小满来着。”
勺子本就烦躁,听见是她之后更烦躁了。
“走走走!这儿不是你玩的地方,回家找你那醉鬼爹去!”
高个男人朝着她使了眼色,摆摆手,嘴里凶狠道:“快走快走!”
小女孩一转身就不见了影儿。
“呸呸呸!晦气!”
高个转头对勺子殷勤道:“勺子哥,跟个脏孩子置什么气,咱们哥俩儿去喝点儿。”
“看见她我就来气。陈贵长得不丑,他那倾家荡产买来的婆娘更是好看,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让人倒胃口的玩意儿?”
“嗨!这谁能说得准!没准儿当时再生一个就好看了。”
“再生一个?”勺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耗子,你怕是忘了吧?他那婆娘被他打的瘫到了床上,半死不活快十年,怎么生?再后来他那婆娘悄无声息的就死了,陈贵这人也是活该,这么着连个带把儿的都没能留下。你说……是不是陈贵怕她出去偷人,才给她打瘫的……毕竟,当时我只是跟他打个商量,能不能睡一睡他那媳妇,就被他打了。”
他摸了摸脸上的疤,似是心有余悸,“他一直窝窝囊囊的,我当时就是大意了!”
陈贵这人好酒,是个欺软怕硬又唯唯诺诺的。
货场街是个旧矿场留下来的,虽然辉煌了些年,但到底是闭塞又落后,本就不是个讲伦理纲常的地方。从外买来女人或者借别人家女人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儿。
谁知道,陈贵那小子竟然因为这个跟他动手了。
懦弱是真的,突然就不要命一样反抗起来也是真的。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耗子接了话,“毕竟美色误人,当时那女人被卖来的时候,不少人出高价。但是谁也舍不得出陈贵那样的高价。”
“哼!我当时想着等他腻了,没钱买酒了,定然会拿这女人赚钱。谁知道这女人都生了孩子,他都不松口。我跟他提一嘴,他竟然会跟我动手……”
“估摸着当时跟您动手怕也是动给给别人看的。”
“想到了。老子当时就是顺道儿还被他给利用了,利用老子震着别人呢。”
毕竟从那之后,谁也不敢打那女人的主意了,顶多是嘴上过过瘾。
耗子好奇道:“那您事后怎么没跟他计较啊?”
“看他这样也算当了一天汉子,有了一天人样。为了个女人,我跟他置气,不是给兄弟们笑话?再说了,那女人不是还留了一个没把儿的么?老子有得是耐心。”
勺子“嘿嘿”笑了两声,又突然冷下了脸,朝着小满听消失的地方啐了一口,“谁知道竟然生出个这么个晦气玩意儿?”
“是是是!不提了不提了,咱们喝酒去!”
耗子转移了话题,不着痕迹加快脚步。
等两人走远了,原本已经跑了的小满听从一处墙缝儿里钻了出来。
身上沾了些蜘蛛网,她小心翼翼松开了抱在一起的胳膊,将藏在怀里的报纸团子拿了出来——报纸被护的干干净净,没粘上一丝灰尘。
她拍了拍身上的蜘蛛网,快步朝着小黑屋跑去。
小黑屋的窗户都用木板钉住了,只有屋顶上留了个小窗,能有光漏下去。门很老旧是两块老木板做的,用铁链子拴上,加了一把锁。满听将两扇老门板推开,露出了一道缝隙,刚好够她把胳膊伸进去。
林围听见动静儿,身体绷紧,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刚才那两个人的话你听见了吗?我真的没骗你。”
小满没有一丝胆怯,语气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很多。
林围听到她的声音放松下来,快步走到门口,隔着门缝儿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联合起来骗我……”
话虽这么说,林围到底是犹豫了。
这些人的话他都能听得懂——穷凶极恶是真的,拐卖妇女儿童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女孩虽然脏兮兮的,但是生活在这种龙潭虎穴,想要逃出去也是正常的。
满听将报纸隔着门缝儿递了进来。
与此同时,她的肚子传来了一声,“咕噜……”
林围打开报纸,里面依旧是两个白胖的馒头。他犹豫了一瞬,拿了一个递给小满听。
前些天小满听送馒头来,说过这是自己偷偷省下来的,他只当她是个唱白脸的,自然不客气地都收了,任凭她的肚子怎么咕咕叫都不心软。
今天他打算分一个出去。
满听看着眼前伸出来的手,很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吃饱才有力气。我这几天跟着陈二去了不少地方,套了不少话,这上面有我画的线路图,你今天背过,然后把这报纸吃了。”
“吃……吃了?”
林围虽然知道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树皮草根都能吃,但他没想到自己生长在红旗下,竟然也需要吃报纸。
“没有时间了。”小满听严肃起来,“他们不给你吃饱,拖得时间越长,你就越没有力气逃出去。你出去后不要到镇上报警,想办法回家,找你的爸爸妈妈,让他们找靠谱的警察报警。一定要找靠谱的,我曾经听几个大人说过,镇上的警察有‘自己人’。明天天气不好,你要趁着天不好逃出去,雨天不好抓人,你更容易逃出去。”
林围将一个馒头叼在嘴里,空出一只手打开了报纸,上面的线路图更像是笔记稚嫩的涂鸦。
“这张报纸是我出生那天,我妈央求我爸买的,说是用来作纪念。她就是用这个教我识字的。所以,你得吃了,要不然他们抓到你,再搜出这个报纸,就知道是我干的。”
“若知道了——我会被打死的。”
“我不想死,我想逃出去。我想跟妈妈一样,成为一个老师。”
空气沉默下来,只有不远处偶尔有野猫掠过的声音。
“不会!”林围突然出声,“等我出去了,再把你救出去了,你就跟我回家,我送你上学,让你长大当老师。”
小满听愣住了。但她很快整理好了自己情绪,一个记号一个记号解释着,表达得很是清楚。
“你明天就拼命喊肚子疼,我们这卫生条件不达标,他们一定会给你送药,喝完药你继续闹,他们就会送你去药铺看大夫。那个大夫家的后院有个缺口,你找机会从那里跑了,就会到树林子里。进去后向北一直跑,看到我之后我会给你指方向,顺着我指的方向就能跑到一处稻草堆旁。小树林外全是高墙,那个稻草堆下有个狗洞,钻出去就能跑到大道上。但是你别在大道上跑,你藏在山坡上,保证你能看到大道的方向,顺着大道跑,别回头。”
林围听着她说话,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两个馒头。他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线路图,“好,我都记下了。”
“你记得把报纸吃了,还能充饥,攒些力气。我就先走了,不然会有人找我的。”
“我叫林围。你是叫小满吧?”
小满听愣住,“啊?”
“我叫林围。”
“我先走了!”
小满听没有回应他这明显的示好,像是被什么追着,很快便跑出了小巷子。
待小满听走了,林围将报纸贴身藏了起来。这是她帮助自己的证据,若真能带出去,对她有好处。
小满听顺着无人的巷子绕到了小树林里,来到了一个矮矮的土包旁,土包上放着几朵新鲜的野花。
这是一处没有墓碑的孤坟。
她坐在孤坟旁,一言不发,脑子里想的全是林围明天的逃跑路线,再次确保了万无一失。
那报纸是她从床底下抽出来的,压了十多年,来历自然是她胡诌的。
那馒头也不至于是她偷偷省下来的。她自嘲一笑——这里是她的“家”,多吃几个馒头的权利还是有的。
她这些天讲给林围的东西半真半假,就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
林围一看就是大人们口中所谓的有钱人家的孩子,懂知识有见识,最难得的,林围耐打,身体好,还很聪明。
若是他能逃出去,回到家,他的父母一定会报警。这比自己出去闹一闹要管用——至少,能让货场街的大人们老实好长时间。
最好是能将货场街整个端了。
若是他逃出不去,被抓回来,被打个半死,按照他的性子,也一定不会把自己供出来。
至于那张报纸,他吃不吃都没关系,只要他不说,也没人能看出来那是线路图。
若是他直接被打死,那是他命不好。
货场街的每个孩子,命都不好。
是的,她在利用林围。
她得给妈妈讨个公道,她得自救。
“咕噜……”
小满听的肚子又叫了起来。
为了博得林围的同情,她每次过去都是饿着肚子的。
孤坟旁边有个洞,里面是一层一层烧过的灰烬。
小满听走过去,伸手进去掏了又掏——只掏出了一盒火柴。
她之前藏了用报纸包好的馒头,没了。
“在找你的馒头?”
树上传来了一个男孩儿的声音。
小满听抬头,见他得意洋洋冲自己扬了扬手中的一团沾着黑灰的报纸,瞪了他一眼。
这人也不知道在树上藏了多久。
“陈二,你还我馒头。”
“叫声‘二哥’听听。”
小满听不应声,眼尖地看见一只肥硕的蚂蚱,悄然走了几步,猛地用右手扣住了。
她左手拔了两根狗尾巴草,从蚂蚱脖子后面穿过去。
满听捏着狗尾巴草的尾端,看着蚂蚱再怎么蹦跶也跑不了了,咧嘴笑了笑。
没有馒头,她抓点儿蚂蚱烤烤也能填饱肚子。
“你去哪了?”
树上的陈二又出了声。
“管你什么事?”小满听担心陈二看出什么,故意道,“小黑屋那个哥哥长得很好看,我多看两眼怎么了。”
陈二嗤笑道:“你把自己那张脸洗干净,未必比他丑。”
小满听炸毛,“你答应过我妈妈!”
陈二从树上跳下来。
“这不是没人么?”
小满听继续满树林抓蚂蚱,她撸起了薄秋衣的袖子,手腕上露出了一圈干净的红绳,已经有些磨损了。
“叫声‘二哥’听听,我给你再编一个红绳。你可以挂你那破笛子上。”
小满听转身,毫不犹豫地、脆生生地叫道:“二哥!”
陈二心满意足,席地而坐,将手中的馒头也抛给了她。
果然,这丫头跟前些年不一样了,被他打多狠都梗着脖子,吃软不吃硬。
小满听接住馒头,拔了些枯草,将馒头和蚂蚱用泥巴裹起来,一起扔到洞里点着了。
不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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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香和烤馒头的香味儿就飘了出来。
小满听提醒陈二,“你得说话算话!”
陈二闻言从兜里掏出一截红绳,动作熟练地开始编,没多久,一条新的红绳就编好了。
小满听蹭了蹭手上的灰尘,小心翼翼想接过。
陈二收回了手。
小满听会意,“谢谢二哥!”
“油嘴滑舌!”陈二这才将手绳递给她,“快吃吧!整天跟个饿死鬼投胎一样的。”
第二天,躲在小巷子周围看到林围被送往药铺,小满听就跑进了小树林。
天气黑沉沉地,没多久便下起了雨。
小满听就这么站在雨中,看到林围跌跌撞撞跑进来,她快步迎过去。
“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跑,那稻草堆就在……”
她话还没说完,林围便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一起跑。
林围的声音从雨中传了过来,“你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得带你一起走。”
小满听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嘴上却担心道:“你带着我走不了。我……”
她故意脚一歪,便倒在了地上,险些把林围也拽倒,“不行!你快走,我脚崴了我不能走。”
林围突然蹲下身子,手上一用力,就把小满听背到了背上。
“我背你走!”
小满听愣住了,这个后背,对她来说,还算宽广,也很稳。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善意。
树林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就是这个方向!”
“那个兔崽子!”
“抓住了我一定打死他!”
林围加快了脚步。
小满听知道,他带着自己是走不了的。
她道:“我不能走!刚才那个土包,是我妈妈的坟。”
林围的脚步顿住了。
“我每天都在这,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还能帮你拖延时间。如果你不放我下来,被抓住之后,我们两个都会被打死。”
林围托着满听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了。
“时间来不及了!你快走,林围哥哥,我等着你来救我!”
雨势骤然大了。
林围将满听放下,深深看了一眼她的眼睛,而后一言不发冲进了雨中。
满听松了口气,快步跑回了孤坟旁,抓着和着于雨水的土往坟堆上添。
勺子带着耗子一行人追了过来。
“谁在那里?”
“是陈贵家那个丑的,天天在这给她那死了的娘的坟堆上添土。”
“晦气!”
一群人正要继续追,耗子开口问道:“小满,你有没有见一个小男孩?”
雨声中,小满听怯怯的声音传了过来,“没……没有,真没有……”
勺子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儿,“真没有?你要是说谎,我们连你爹一起打。”
小满听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声音带着哭腔。
“他……他推倒了我,他不让我说……说,说出来就打死我。”
“我来我来!”耗子蹲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你跟我说,他往哪跑的,我保证,他不敢打你。”
小满听迟疑了一下,指了指林围逃跑的方向。
“好!下雨了,别给你娘添土了,赶快回家!”耗子站起身,“那小兔崽子聪明得很,虽然是照着这个方向跑的,但等陈贵家这个看不见的时候,肯定就绕到了反方向。”
勺子点点头,“有道理。你顺这个方向追,其他人,跟我去反方向。”
耗子点头应了,两拨人就此分开。
小满听坐在泥地里,似是被吓傻了,动也不敢动。
耗子犹豫了一下,朝她伸出手。
她惊恐地朝后蹭去,就快要蹭到了坟堆上。
“起来吧!”耗子只能收回了手,“赶紧回家,这雨看着会越下越大。”
“你们抓住那个凶巴巴的哥哥,是因为他不听话,也要打他吗?打的时候下手轻一些,多打几次他就听话了。下手太重,就太疼了……”
耗子哑然,看来陈贵家这个,也没少挨打。
“行!”
他这么应了就快步去追了。
闪电划破天空,一声惊雷响起。小满听似是被吓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子,跌跌撞撞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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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货场街很多年前就被高墙围起来了,没有人想到林围已经跑出去了。
过了很多天,搜遍了整个货场街,林围都没有被找回来。
等他们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货场街已经被刑警和特警包围了。
警车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陈二习以为常。
警车常常来,却也此次空车而归。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小满听脸上不同以往的笑容。
货场街的男人们吵闹起来。
“刑警?”
“特警?”
“怎么回事?”
陈二猛然想到小满听前段时间的举动,压低了声音,“是你?那个小子是你放走的?你故意放走他?”
小满听笑了笑,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陈二却明白了。
陈二和小满听没有监护人,他直觉自己这次会被带离货场街,一拳挥了上去,用了自己全部的力道。
“你跟他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小满听被打的重重撞到了墙上,她站直身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冷静道:“警察都来了。你不能再打我了——十四岁以上就可以进去了,你想进去?”
“你为什么?这里不是——”
小满听冷静道:“这里不是我家!”
“那我——我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你至少庆幸你不算我的仇人,这里所有的人,对我来说,都是杀害我妈妈的凶手——我宁可她从未来过,我宁可这个世界上没有我。”
陈二瞪大了眼睛,里面盛满了迷惘。
他不理解,他理解不了。
小满听这辈子第一次走出了货场街,她改名换姓,恳求办案民警隐瞒自己的去向,进了没人认识她的福利院,学着像正常人一样长大。
她不亏欠任何人,除了林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