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与疲惫像磨盘,几乎碾碎了他最后的意识。灰雾永恒地笼罩着这片死寂的荒原。嶙峋的怪石刺破朦胧,龟裂的干土上,只有几丛枯草在风中瑟缩。
一个蹒跚的身影,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正徒劳地与这片吞噬一切的灰抗争。就在他踉跄着,那张堪称优越却苍白如纸的脸庞即将砸向碎石地的刹那——
一阵不知源头的风呼啸而过,卷走了他头顶那顶破旧的帽子。
两撮纯白的翎羽,赫然暴露在灰蒙蒙的空气中。
砰——
一声闷响。他徒劳地挣扎,试图撑起身体,最终却只能伸出一只手,指尖深深抠入尘土,拖拽着身躯向前蠕动。恍惚间,故乡的景象在他涣散的视野中浮现: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境,化形的飞禽走兽……那场他期盼已久的盛大宴会,似乎正在重演。
正是在那场盛宴中,他莫名被抛离故土,跨越灰雾,坠入一片陌生的天地。现在,他只想回去,纵使要穿越这片绝地,也要回到塔伦大陆——那个属于兽人的世界,他的故乡。
但生命的走马灯已然亮起,死亡的帷幕正在垂落。
长袍下,那具人形的轮廓开始扭曲、坍缩,最终再也无法维系。一只雪白的矛隼蜷缩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它用尽气力向前扑腾,至少在死前,它不想被埋在长袍下。
它从地上的长袍里挣脱出来,想看看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天空,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片灰。
就在它即将怀抱着遗憾死去的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转。
一只手抓住了它的指爪,把它提了起来,这让它在濒死的瞬间莫名有了些不合时宜的清醒。
视野中晃荡着大片的深蓝色块,可能还穿插着亮银?
它听到了一个声音,音节陌生而奇异,却在传入意识的瞬间,化作清晰可辨的语义:“这里怎么有只鸟?”
明显是男声的嗓音,在这空无一物的荒原响起,带着一丝疑问。略等了一会儿,声音的主人似乎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回应,他叹息般的说道,“倒霉的家伙。”
衣物摩擦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它感觉自己被轻柔地放回地面。紧接着,一个柔软湿润、带着奇异芬芳的块状物,滑入了它干涸的食道。
只一刹那,空荡冰冷的胃腑如同被注入了温热的洪流,枯竭的生命力奇迹般奔涌回躯壳。涣散的视野重新凝聚。
终于,它看清了眼前的存在。
那是一个男性的人形生物。濒死前捕捉到的色块,是他那件深蓝衣袍上流淌的银丝刺绣。视线向上攀爬,最先攫住心神的,是一双眼睛——
灰雾般的瞳孔,深邃、平静,仿佛蕴藏着这片荒原的永恒秘密。他的面容相当符合人类的审美,神情淡然平缓,却又为他镀上了一层近乎非人的神性。
“塔伦的居民吗?”他喃喃自语着,说话间,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灰雾,投向不可见的远方,仿佛凝视着某个既定的坐标。随后,他低下头,托起雪白的矛隼,纳入怀中。
“走吧,”他如此宣布,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平和,“带你回去。刚好,顺路去一趟勒佩瑟缇的迷雾谷。”语毕,他步履平稳地踏入那片恒久不散的灰雾之中。
哪怕直面史无前例的暴风雪,误入未知的大陆和怪异生物对峙都不曾退缩的矛隼兽人,在这样一个人类面前却无比的温驯。
它感到一种……“东西”。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实质。
并非恶意,也非刻意的威压。就像是羊水中胎儿隔着母亲的肚皮,懵懂地感知到了一场席卷的海啸,或是一场火山爆发。
那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的“庞大”。
它保持着矛隼的形态,蜷缩在那深蓝衣袍的怀抱里,被灰雾温柔地包裹。一种前所未有的确信,沉甸甸地落入心底,比任何感官更真实:
它要回家了。
但这只矛隼兽人不知道的是,在他眼中神秘莫测的存在,确实只是一个人类。此刻,他正与自己的系统进行着无声的交谈。
“要不是因为你当时绕道,之后又一直放着任务不管,现在就不需要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了。人类的惰性。” 冰冷的声音在游远脑中响起,带着嘲讽。
“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开始太抠门,不提供任何帮助,我不会绕道。”游远在意识中平静反驳。
系统似乎噎住了。
游远乘胜追击:“而你此刻的焦躁,大概也只是因为我拒绝你‘偶尔进入大陆’的建议,以及闲的没事做。而非我的‘拖延’。”
系统沉默了片刻,只能近乎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那你现在应该快点赶路,尽快进入勒佩瑟缇,然后完成任务,而不是在这里逞口舌之快。”
“恼羞成怒。”游远淡然地下了结论。
系统似乎是气急,不再回应。游远端着胜利者的姿态,继续在灰雾中穿行。
与此同时,在一片闪烁着亿万星点的浩瀚空间内,一团光影正急剧扭曲、膨胀,甚至波及了周围的星点,使它们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光影猛地一顿,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它艰难地、一点点收缩着,像是在安抚自己,喃喃低语:“无关紧要,没必要为了这个犟种生气……要保持应有的姿态…”
“真是个犟种!仗着我不能操控他,游记缺一篇都不肯发。当务之急,是让他赶紧把勒佩瑟缇的游记发出去,这样我才能……”光影的声音最终低不可闻,消融在星海之中。
游远对于系统的心路历程毫不知情,他正在心无旁骛的赶路,灰雾对他虽然没有影响,但对其他生物可不好说。
系统这只铁公鸡,绝不会允许他再耗费物资救第二次。越早走出迷雾越好,别让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又交代了。
……
漫无边际的灰雾终于走到了头。前方不远,灰雾的浓度开始稀薄,塔伦大陆的轮廓在望。
游远有造访过这里。这是他抵达的第一个有魔法的兽人大陆。离开时,一场五年一度的盛会刚刚落幕,据说摘得桂冠的正是一位矛隼类兽人。
与他怀中的这只是同族,不过应该并非同一个——这只矛隼自从被他拾起,便没有开过口,宛如一只真正的鸟儿,终日只安静地窝在他身上,连化为人形下地行走都省了。实在是不像从那么多威猛兽人里杀出来的冠军。不过它品相极佳,羽毛柔软顺滑,摸起来很是舒服,游远也就由它去了。
“到了,你回去吧。”游远一步踏入不再有灰雾笼罩的塔伦大陆,将这只仿佛会呼吸的温热大毛团托举起来,示意它该离开了。他还要赶去勒佩瑟缇。
雪白的矛隼在他掌心轻轻抖动翎羽,作势欲飞,却又骤然停住。
一个清冽、略带沙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大人,我是霜原的珀拉瑞斯,感念您的再生之恩。”它微微低下头颅,姿态恭敬,“请问能否得知您的尊名?”
游远略一沉吟。西式的名字?他之前好像有编过一个……
“你可以称呼我,奥瑞恩(Orion)。”
珀拉瑞斯垂首,用喙尖在颈侧最丰润的翎羽根部轻轻一划,衔起了一根纯白无瑕的领羽。恭敬地放置于游远的掌心:“奥瑞恩大人。谨代表霜原与风之矛隼一族,风霜永铭,此羽为证。”
游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待珀拉瑞斯飞起,便收起那根翎羽,转身重新步入那片永恒的灰雾。深蓝的衣袍很快被浓雾吞没,仿佛从未出现。
珀拉瑞斯盘旋在空中,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直到灰雾在他身后重新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一种奇异又晦涩的感觉萦绕心头——他带回的不仅是生命,还有一个将永远改变他对世界认知的秘密。
在另一片大陆上发生的一切,让他无法忘怀。天堂、地狱、人间——完全不同的生物和环境,灰雾之中肯定还有其他大陆,比如那位大人口中的勒佩瑟缇,
踏回熟悉的灰雾,游远的心绪却并未立刻平复。在灰雾中发现珀拉瑞斯时,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讶异与诸多猜想瞬间涌现,却被他面对系统时近乎本能的谨慎死死按捺下去,唯恐被那无形的监视者察觉端倪。
而现在,那无处不在的窥视感消失了。思维重新沉入一片深邃而私密的宁静,仿佛一直笼罩在精神上的透明冰层悄然融化。系统暂时移开了它的目光。
这份短暂的松弛,反而让压抑的思绪更清晰地浮现。两年了,这个被灰雾切割成无数碎片的世界依旧让他感到深切的诡异。
不同的大陆如同孤岛,被灰雾隔绝,各自上演着迥异的文明——从魔法到灵力,蒸汽到智能,力量与种族千奇百怪,却没有谁愿意踏入灰雾探寻更大的世界。
更荒诞的是,无论科技如何攀爬,文明形态如何变迁,他们对“神”的信仰虔诚到令人纳罕,而有过许多非唯物经验的游远却从没有见过神。系统对此也是讳莫如深,被问烦了,就甩下一句“权限不足”,将他探寻的目光死死按回既定的轨道上。
这个世界就像一幅被强行拼凑起来的拼图,笼罩在永恒的灰雾之下,怪诞而诡异。
游远闭上眼,压下翻腾的思绪。他是记录者,如同马可·波罗只描绘见闻,不深究帝国兴衰。过度探究灰雾下的秘密,只会是致命的漩涡。
他还有必须回去完成的事。在那之前,他只需要行走,观察,记录。
收拾好情绪,他再次向着既定的方向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