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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仓库里的微光与心弦的松绑

作者:观复知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阁楼里松木冷香的余韵尚未散尽,窗外淅沥的雨声敲打着玻璃,如同单调的背景音。林清弦独自坐在高脚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刚刚被修复、音色重获新生的琵琶琴颈。金线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脚踝深处的闷痛依旧顽固地盘踞着,但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毁灭性的窒息感。刚才那番精准的“诊断”与修复成功带来的、久违的专业领域内的掌控感,像一层薄薄的暖膜,暂时隔绝了部分冰冷的绝望。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并非因寒冷或恐惧,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源自身体内部的、难以言喻的余韵。是箜篌弦音穿透旧伤带来的奇异震颤?还是修复琵琶时高度专注后的精神疲惫?抑或是……陈云归那句“有回响,就有被重新调谐的可能”所投下的、无法忽视的心理暗示?


    他无法分辨。只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平静交织在一起。


    楼下隐约传来大门开合的声响,是陈云归离开了。林清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他撑着工作台边缘,忍着脚踝的刺痛,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架沉默的古箜篌,最终落在陈云归塞给他的那把黑色长柄雨伞和冰冷的黄铜钥匙上。


    该离开了。这个充满陈云归气息的隐秘空间,让他感到一种被无形力量包裹的窒息感,尽管这力量刚刚帮助他完成了一次修复。


    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下陡峭的楼梯。每一步都牵扯着左踝的神经,冷汗再次浸湿了鬓角。当他终于推开后院那扇沉重的旧木门,重新踏入湿冷的雨夜时,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带来一种逃离般的清醒。


    他没有立刻回那栋冰冷的玻璃公寓。鬼使神差地,他撑着伞,拖着伤脚,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朝着霓裳阁前厅的方向挪去。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伞面和屋檐的单调声响。前厅的大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昏黄的灯光和隐约的人声。


    他停在门口,没有进去。隔着门缝,他看到厅内灯火通明,与平日的排练氛围截然不同。柳老、苏老师、阿阮、小雅、方哲,甚至童童和他的奶奶都在!他们围坐在炭火盆旁,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散漫或忧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而亢奋的、如同临战前的凝重。


    “……云归刚打电话了!” 柳老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老江湖的狠劲,“那姓王的杂碎!坐地起价不说,还敢威胁扔东西?当咱们霓裳阁是泥捏的?!阿阮丫头别怕!你柳爷爷当年在码头扛大包的时候,这种黑心肝的见得多了!”


    “就是!阿阮姐不怕!” 小雅激动地挥舞着手机,“我刚查了!《物权法》规定,房东在租赁期内无权擅自处置租客物品!他敢扔就是侵权!我直播间几万粉丝看着呢!曝光他!让他社死!”


    方哲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却清晰:“小雅说得对。阿阮,你签的租赁合同还在吗?上面有没有关于房租涨幅的条款?如果没有明确约定,他单方面涨价是无效的。如果他明天真的强行清仓,我们可以报警,并申请财产保全。” 他条理清晰的分析,带着一种医生诊断病情般的冷静,给慌乱的气氛注入了一丝稳定剂。


    阿阮眼睛红红的,但此刻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依赖,她用力点头:“合同!合同在我床底下的铁盒子里!我……我这就去拿!” 她说着就要起身。


    “不急这一时。” 苏老师沉稳地开口,她端坐在太师椅上,仪态依旧端庄,但眼神锐利,“当务之急,是明天怎么守住仓库。云归说他去‘处理’,但咱们不能光指望他。那地方偏,真闹起来,等警察来,东西可能都糟蹋了。” 她看向柳老,“老柳,你认识的人多,找几个靠得住、手脚利索的街坊,明天一早过去,不用动手,就站在那儿!人多势众,他姓王的就不敢太放肆!”


    “包在我身上!” 柳老一拍大腿,“老刘茶馆的胖墩,巷口修车的瘸腿李,还有几个老伙计,都是讲义气的!我这就去敲他们的门!” 他雷厉风行,抓起门边的旧蓑衣就要往外冲。


    “等等!” 童童的奶奶,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但眼神精明的老太太拉住他,“光站着不行。得有个‘由头’。我看,就说……阿阮仓库里存着咱们乐社要义演的贵重道具,都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碰坏了赔不起!咱们是去‘看护’乐社财产的!名正言顺!” 她的话带着市井的智慧,瞬间点亮了众人的思路。


    “对!就这么说!” 小雅兴奋地附和,“我再把直播开着!标题就叫‘无良房东强拆非遗道具仓库,民间乐社誓死守护传统文化!’流量肯定爆!”


    方哲也补充道:“我联系一下法律援助中心的朋友,看能不能请个值班律师明天电话待命,万一有冲突,现场就能咨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紧张的气氛中充满了团结的力量和草根的智慧。阿阮看着大家,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是感动的泪水。她哽咽着:“谢谢……谢谢大家……我……我真不知道……”


    林清弦站在门外冰冷的雨幕中,撑着伞,静静地看着门缝里透出的这一幕。炭火盆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每一张写满关切和决心的脸。柳老的江湖气、苏老师的沉稳、小雅的机敏、方哲的理性、童童奶奶的智慧……这些平日里散漫甚至有些市侩的小人物,在危机面前爆发出的凝聚力,形成一种原始而坚韧的生命力,如同荒原上抱团取暖的野草。


    这种力量,与他公寓里那种精致的、冰冷的、与世隔绝的死寂,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陌生感和一丝微弱向往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默默地转过身,没有惊动任何人,拖着依旧疼痛的伤脚,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自己那栋玻璃幕墙的冰冷巢穴挪去。雨丝冰冷,但心底似乎残留着阁楼里松木的冷香和此刻门缝里透出的、那点微弱的炭火暖意。


    回到空旷死寂的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依旧是那片虚假繁华的灯火之海。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草草处理了一下脚踝的敷料,连衣服都没力气换,便倒在冰冷的床上,沉沉睡去。这一夜,没有噩梦,只有深沉的、如同昏迷般的疲惫。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手机持续的震动声吵醒的。窗外天色阴沉,雨似乎停了,但空气依旧湿冷粘腻。他摸索着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阿阮的名字。


    接通电话,阿阮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声音立刻传来:“林……林先生!解决了!解决了!王老板他……他不敢扔了!陈老板……陈老板他太厉害了!”


    林清弦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陈云归?”


    “对!陈老板!” 阿阮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您……您不知道!太神了!王老板那个仓库……根本不是他的!是他小舅子挂他名下的!他小舅子……他小舅子前年就进去了!是……是经济问题!陈老板不知道怎么查到的!今天一大早,陈老板就带着几个人,还有……还有律师!直接找到王老板家!把那些材料……合同啊,他小舅子的判决书复印件啊,还有律师函……啪!往他桌子上一拍!王老板脸都吓白了!话都说不利索了!当场就认怂!说房租不涨了!东西他绝对不动!还……还求陈老板高抬贵手……”


    阿阮的描述虽然混乱,但林清弦已经听明白了。陈云归没有动用柳老召集的街坊“人墙战术”,也没有依赖小雅的舆论曝光,而是直接精准地抓住了对方的致命弱点——非法转租和产权瑕疵!用最合法也最致命的方式,一击毙命!


    这种手段,快、准、狠,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碾压感。与他昨夜在阁楼里虔诚擦拭箜篌的沉静身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陈老板还说……” 阿阮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崇拜,“以后那仓库,只要我按时交租,想用到什么时候都行!林先生,陈老板他……他真是我们的大恩人!”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陈云归近乎神化的感激。


    挂断电话,林清弦靠在冰冷的床头,久久无言。窗外阴沉的天空透出一点惨淡的灰白。陈云归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愈发复杂难辨。他可以是深夜阁楼里虔诚的守艺人,可以是雨巷中暴怒的守护者,可以是冷静专业的“急救者”,也可以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精准打击对手软肋的……商人?或者……别的什么?


    他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头。他下意识地看向床头柜。那里,除了昨晚剩下的半杯冷水和药膏,还静静地躺着那把陈云归还给他的、霓裳阁后院门的黄铜钥匙,以及那本沉甸甸的旧木书页夹。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钥匙和粗糙的木纹封面。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翻开了那本旧书页夹。他直接翻到了中间,找到了那张用赭红色细线绘制的弦列频率古法图。


    在清晨惨淡的光线下,那些以星宿为节点、五行作坐标的繁复线条,那些如同密码般古老的算经符号,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他的目光落在图上一处被特别标注的、关于“冰蛟丝”张力极限的计算公式上。旁边用小字批注着:“现有‘寒铁’弦,极限承压不足,强求‘羽调’高音,易致崩断。需寻替代或改良结构。”


    冰蛟丝……又是冰蛟丝。柳老痛惜的断弦,陈云归复原古曲的瓶颈……这种珍稀的材料,似乎成了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关键节点。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陈云归发来的信息,内容简洁:


    “琵琶音色已稳。阿阮事毕。脚踝感觉如何?若疼痛持续,建议下午来阁楼,试试物理冷敷配合特定频率舒缓音疗。徐老留下的古法,或许对深层肌筋膜炎有效。钥匙你留着。”


    信息末尾,没有询问,只有陈述和建议。语气平静自然,仿佛昨夜阁楼的修复合作和今晨雷霆解决阿阮危机都只是寻常小事。


    林清弦看着信息,指尖停留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脚踝的闷痛清晰地提醒着他身体的脆弱。陈云归提到的“特定频率舒缓音疗”……让他瞬间想起了昨夜触碰箜篌琴弦时,那直抵踝骨深处的奇异震颤感!


    是巧合?还是……他早有预谋?


    一股寒意夹杂着更深的警惕涌上心头。陈云归对他身体的了解,对他反应的预判,以及这种看似不经意的“治疗”提议……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掌控感。


    他几乎要立刻回绝。


    然而,那句“深层肌筋膜炎”的专业描述,以及“徐老留下的古法”,却像诱饵一样,精准地勾住了他内心深处那点对摆脱疼痛的、无法抑制的渴望。


    他死死地盯着信息,内心激烈地挣扎着。拒绝的念头和渴望缓解疼痛的本能反复拉锯。最终,身体的痛苦和对那“古法”一丝微弱的好奇,压倒了警惕。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缓慢地敲下回复:


    “下午三点。”


    发送。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林清弦放下手机,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窗外,阴沉的天空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凉意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落在了他苍白疲惫的脸上。


    心弦之上,那根名为“抗拒”的弦,似乎……又无声地松动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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