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4章 暗涌的弦音与旧日剪影

作者:观复知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瞬间打湿了额前的发丝,水珠沿着脸颊滑落,带起刺骨的寒意。明州城的深夜街道空旷得像被遗弃的舞台,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而扭曲的光斑,寂寥无声。林清弦撑着伞,每一步都踏在积水里,发出单调的回响,左脚踝骨深处那熟悉的、灼热的幻痛,在雨水的冰冷刺激下变得格外清晰,像有无数细密的针在骨髓里缓慢地搅动。


    霓裳阁那混杂着松香、陈腐木头、炭火与廉价茶叶的味道,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鼻端,与雨水冰冷的土腥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而顽固的存在感。更顽固的是那些人的目光——柳老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方哲眼底带着共鸣的敬畏、阿阮怯生生的讨好、苏老师重新评估的审视……以及陈云归那副温润表象下,深潭寒水般的警惕与探究。


    金耳朵?


    林清弦唇角扯出一个近乎于无的、冷诮的弧度。那不过是被极致残酷的训练、以及一场毁灭性坠落所磨砺出的残次品。舞台上千百次的腾跃旋转,聚光灯下每一次肌肉骨骼精妙到毫巅的协作,早已将他对自身状态、空间平衡、乃至声音中蕴含的一丝一毫异常波动的感知,锤炼成本能。芭蕾的残酷美学,追求的不仅是视觉的惊艳,更是动作与配乐共振到毫秒的精确。听出琴弦的张力失衡?那只是一个顶级舞者在感知自身每一寸肌肉纤维和肌腱伸缩极限时,自然衍生的、被强行扩维的听觉触角罢了。


    可惜,如今这触角,也只能用来辨认旁人乐器上的瑕疵了。他自己那具曾经精密如仪器的躯体,早已失去了与乐声共舞的资格。


    雨似乎更大了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那栋灯火璀璨却冰冷入骨的公寓楼,按下密码锁的滴滴声在死寂的楼道里尖锐地回响。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恒温系统制造出的、毫无生命的暖意,以及空气里那昂贵却空洞的雪松琥珀香。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在雨幕中倔强地闪烁,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廉价的光影表演。


    他脱掉湿透的外衣和鞋袜,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那股寒气从脚底直窜脊椎,左踝的幻痛竟奇异地被这真实的冰冷压下去少许。没有开灯,他就这样一步步挪到吧台边,倒了半杯冰冷的矿泉水。水流撞击玻璃杯壁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清晰得令人心悸。


    窗外是流动的、虚幻的光,窗内是凝固的、空无一物的死寂。他像一个游魂,徘徊在自己精心打造的墓穴里。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倒在冰冷的床上。黑暗中,窗外的微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摇晃的水纹倒影,仿佛又在提醒他那个失控的、碎裂的瞬间。只是这一次,混乱的光影中,似乎杂糅进了另一种声音——


    铮……


    不再是撕裂的爆响,而是雨夜里最初听到的那声孤幽、冰凉的、如同玉石碰撞的尾韵。随即,是那声失控的噌——! 仿佛又看到陈云归在灯光下抚过琴柱的、指节泛白的手。


    然后,是无数细碎的声音碎片涌了进来,如同坏掉的录音带在无序回放:柳老洪亮而粗嘎的抱怨、苏老师尖细而咬字清晰的批评、阿阮怯生生的劝解、方哲二胡弦上若有似无的哀鸣、小雅手机按键的噼啪、还有……那一下下笨拙却稳定的童童的鼓点——“咚”、“咚”、“咚”……


    这些声音粗糙、市井、毫无章法,甚至带着烟火气的聒噪。它们本该是他最不屑的、扰乱心神的噪音。可是此刻,在这隔绝了所有人间烟火、如同真空玻璃罩一般的公寓里,它们却带着一种野蛮的生命力,固执地刺穿了层层冰封的沉寂,在他空旷死寂的心房里碰撞、回响,显得异常吵闹,却又……异常真实。


    他烦躁地用枕头捂住了头。


    那一晚,他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不再是单一的、反复播放的舞台坠落慢镜头。破碎的光影里,夹杂着跳跃的炭火、斑驳的老匾额、柳老发黄的门牙、阿阮递茶时颤抖的手、方哲忧郁镜片下的眼睛、还有陈云归那双隐藏在冲锋衣阴影下、深邃难辨的眸光……光怪陆离,一片混沌。


    清晨,被一阵沉闷的头痛唤醒。厚重的遮光帘隔绝了天光,房间里依旧是恒定不变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静默。左踝的幻痛似乎消停了些,但身体深处涌上一种更深的、挥之不去的倦怠。他打开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时间是凌晨五点三十分。他直接划掉,没有回拨的念头。


    起床,机械地洗漱。冰冷的水拍打在脸上,短暂的刺激过后,是更深的麻木。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过分苍白的脸,黑眼圈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拉开冰箱,里面除了矿泉水和几盒低脂沙拉,几乎空空如也。胃里空空荡荡,却没有丝毫食欲。公寓的高级送餐服务?那个衣着笔挺、笑容标准的侍应生端着精致的餐盘站在门口的景象,光是想想,就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排斥感。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了巷口那家破旧面馆。上次路过时瞥见里面挤满了早起的人,油腻的窗口飘出高汤的香味混合着呛人的葱花大蒜味。那种市井的、嘈杂的、带着汗水和烟火的真实味道。


    几乎没有犹豫,他套上一件宽松的连帽卫衣,戴上口罩,推开了公寓的门,将自己重新投入了雨后清晨湿漉漉的城市。这一次,没有目的地,只是想逃离那个冰冷的玻璃牢笼。


    清晨的巷弄比夜晚多了许多生气。早点摊的蒸腾雾气弥漫开来,混合着油炸食物的焦香。提着菜篮的老人、背着书包的学生、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交织穿行。各种口音的交谈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铛声……汇合成一首杂乱却鲜活的晨曲。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下意识地避开那些人多拥挤的摊点,像一个隐形的观察者,穿行在这片喧闹的烟火之中。直到一个拐角,那阵隐隐约约的、带着哭腔的争辩声钻入耳中。


    “……钱我下个月一定补上!这地方不能租给别人啊老板!我们全靠这点地方聚着……”


    “阿阮姑娘,不是我不讲情面!你家已经欠了三个月房租了!我这小本生意也要活命啊!再说这地方……唉,风声你也听到了,留不住啦!”


    是阿阮的声音!她穿着昨晚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服,正站在一家锁着卷闸门、门头灰扑扑的小杂货店门前,苦苦哀求着一个穿着脏兮兮围裙的矮胖男人。她清秀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求求您了王老板,再宽限半个月!就半个月!我一定想办法……”


    “半个月?!半个月黄花菜都凉了!走走走!别影响我做生意!” 胖老板不耐烦地挥手驱赶,转身掏出钥匙哗啦啦地开锁,卷闸门被粗暴地拉上去半截,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杂货箱。


    阿阮绝望地站在那里,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话。她瘦弱的肩膀在清晨微冷的空气里微微颤抖着。


    就在这时,一辆破旧的小电驴突突突地停在她身边,快递小哥阿海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晒得黝黑、浓眉大眼的年轻脸庞,神情焦急:“阿阮!你怎么还在这儿?快走啊!今天厂里那个新线长抽查,迟到一分钟都要扣半天工钱!你忘了上次……”


    “啊!” 阿阮如梦初醒,脸色瞬间煞白,再也顾不上求情,手足无措地四下张望,看到停在路边的共享单车,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扫码开锁,仓皇跨上车就拼命蹬了起来,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弄拐角。


    阿海看着阿阮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刚刚开门的杂货店老板,懊恼地挠了挠头,最终什么也没说,也跨上车,追着阿阮的方向而去。


    而离他们争执点不远,就在巷口那家“刘记老汤面馆”油腻腻的门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是方哲。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灰色风衣,眼镜片后的眼神疲惫而黯淡,手里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面,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也掩盖了他脸上更深的倦怠。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阿阮的困境,或者说,他早已被自身沉重的枷锁压得无力旁顾。


    林清弦站在街角的阴影处,默默地看完了这场小小的、却足以压垮一个底层女孩的“日常危机”。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叠的屋檐缝隙,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忽然意识到,像阿阮、阿海,甚至那个沉浸在自身忧愁中的方哲……这些霓裳阁里的小人物,他们每一天的奔波、挣扎、苟且,都真实得像脚下的石板一样坚硬而残酷。他们或许永远无法理解芭蕾的脚尖旋转是如何精妙控制着每一寸肌肉纤维,但在生存的泥淖中挣扎的笨拙姿态,却透着一股原始而沉重的韧性。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与酸涩的情绪在胃里缓慢滋生。他那被聚光灯过度曝光的艺术人生,与眼前这些在尘土和油污中打滚的真实生计相比,显得那样苍白、遥远,甚至带着某种虚妄的矫情。


    他没有再往前走,转身离开了那条弥漫着葱花和焦虑味道的小巷。胃里依旧空空,但那家油腻面馆的吸引力已经消失了。


    回到空旷冰冷的公寓,那份喧闹的影像却挥之不去。他烦躁地踱步,目光落在窗边那架被防尘布覆盖的白色三角钢琴上。那是公寓里唯一一件象征着他过往辉煌的东西,却也像他冰封心灵的墓碑。他走过去,猛地掀开了防尘布一角,雪白的琴身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冰冷的光泽。他看着黑白分明的琴键,那曾是他身体在声音空间中的延伸……


    可当他尝试抬起手腕,想象着指尖落在琴键上时,左踝深处传来一阵强烈的抽痛,混合着一种深刻的心理厌恶感,让他猛地抽回了手,像被灼伤一样。钢琴,声音,精准的控制……所有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与那场毁灭性的坠落联系在一起,成为精神创伤的触发器。


    他粗暴地将防尘布重新盖上,仿佛要将那段被玷污的过去再次严密地封存起来。房间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黑暗。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两天。白天多半是昏睡,夜晚则在那冰冷华丽的玻璃牢笼里茫然四顾。那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又在第三天清晨打来一次,他依旧没有接。直到午后,深秋难得的、有些虚弱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缝隙洒落下来,驱散了几分阴冷。他的手机突然响起,不是座机,是一个有些眼熟的本地移动号码。


    他顿了顿,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是林清弦先生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怯懦的年轻女声,是阿阮。“您好,那个……是柳爷爷……让我给您打的电话。我们乐社……我们乐社下午在调音,就是……上次您来的时候那架箜篌……苏老师她……她说调了几次总是……嗯……总觉得有点不对味儿,柳爷爷发了好大脾气……非说……非说要请您这位‘金耳朵’来给听听……” 阿阮的声音磕磕巴巴,显然这番请人帮忙的话对她来说压力山大,“我知道这太麻烦您了,可柳爷爷他……他脾气上来了,谁劝都不听……您……您有空来一趟吗?真的……就耽误您一小会儿……” 她越说声音越小,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紧张得脸红的模样。


    林清弦握着手机,沉默了许久。窗外的阳光在茶几的玻璃面上投下模糊的光块,缓慢移动。箜篌……那奇特的、带着玉石冷感与孤绝金属感的弦音碎片,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回放起来。柳老那句“行啊!小子!”的高门大嗓。还有阿阮那双捧着粗茶杯、微微颤抖的、带着卑微善意的手。


    拒绝的话几乎就在舌尖打转。他讨厌被打扰,厌恶任何试图窥探他世界的行为,更不想再踏足那个将他莫名卷入其内部纷扰的破旧乐社。


    然而,当那句冷漠的拒绝即将出口时,眼前却突兀地闪过阿阮在杂货店门前绝望哀求的样子,闪过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服、在凉风中蹬着共享单车的仓皇背影。一股难以名状的、极其微弱的东西,轻轻拨动了他冰封心弦的一角。或许……是因为她那杯滚烫的粗茶?又或许,仅仅是为了逃离这比死寂更令人窒息的、空无一物的牢笼?


    “……地址。” 林清弦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平静,却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妥协。


    当林清弦再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霓裳阁老木门时,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天井,在布满青苔的湿滑石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与雨夜的清冷死寂不同,此时的乐社里充满了某种慵懒而散漫的喧嚣。


    柳老蹲在大厅中央,围着一架显然是刚蒙好新皮的阮琴(或类似形制的乐器),手里拿着把锉刀,正小心翼翼地打磨着音孔边缘的毛刺,神情专注得像个跟木头怄气的孩子,嘴里还不时咕哝着什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苏老师搬了把太师椅坐在廊檐下,手里拿着本线装旧谱,戴着一副精致的老花镜,神情严肃地研究着,时不时用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默唱,那股对艺术一丝不苟的较真劲儿隔着距离都能感受到。只是她偶尔会蹙起眉头,大概是对谱子某个记法存疑,或者纯粹是嫌柳老那边打磨木屑的声音太过粗鄙。


    阿阮则拿着块破布,勤快地擦拭着几件已经落了不少灰的打击乐器架子和小板凳,看见林清弦进来,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把抹布藏到身后:“林……林先生!您真来了!谢谢您!谢谢!” 声音又细又抖,带着不敢置信的喜悦。


    角落里,方哲依旧安静地坐在他那张小马扎上。只是这次他怀里没有抱着二胡琴筒。他手里摊着一本厚厚的医学大部头,眼神却有些发直,明显心不在焉。一只空的速溶咖啡小包装袋被他无意识地在手指间反复揉捏着,捏成了一个硬硬的小球。他身前的矮凳上,没有水杯,只有一个小药瓶,里面的白色药片似乎少了好几颗。阳光落在他略显佝偻的背上,像压了一层无形的重量。


    小雅则盘腿坐在一张看起来像是搬乐器用的旧毯子上,背对着门,脸几乎要怼进手机屏幕里。她穿着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做工精良的改良汉服裙袄,梳着复杂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支珍珠步摇。此刻她眉头紧锁,正对着手机话筒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对对对,就是这个妆造!‘清平乐’仿宋款知道吧?……什么?你们说动作太板了?大哥!你知道我这身行头多沉吗?金丝缝的!动一下我都怕它散架!……后期配上曲子效果就好了!我选的可是《妆台秋思》,苏老师帮忙把过关的!……什么?没人爱听老古董?流量差?那你们说怎么弄?让我扛着笙去跳舞吗?……” 她的语气充满了直播行业特有的那种亢奋、焦虑和潜在的暴躁,与这古老宅院的氛围形成了一种荒谬的冲突感。


    童童坐在靠近天井边缘的一张矮条凳上,两条小短腿晃晃悠悠够不着地。他手里捧着个热气腾腾的……豆沙包!包子皮薄馅大,油汪汪的。是隔壁开小茶馆的胖叔送来的?小家伙显然不太饿,小口小口地啃着包子皮,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厅中央的柳老打磨阮琴,小腮帮子随着柳老锉刀摩擦木头发出的“沙沙”声一鼓一鼓,像是在给那单调的声响打节拍。


    林清弦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还算“和谐”的慵懒池水。阿阮的惊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柳老猛地抬起头,满是木屑的手也顾不上擦,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放出光来,像发现了救星:“哎哟!金耳朵真来了!太好了!快!快来!这老阮我刚蒙的皮子,试了试总觉着哪里不对劲!高音区不够清亮,还有点闷闷的‘嗡嗡’声!是不是腔体打磨不够圆?”


    苏老师也从古谱中抬起眼,扶了扶老花镜,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一丝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方哲终于从神游状态惊醒,迅速合上那本厚厚的医书,顺手将药瓶塞进了裤兜。他看向林清弦,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带着点局促和不自在,但还是挤出一个僵硬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笑容。


    小雅也回头瞥了一眼,对着手机小声说了句“等会儿再讲”,立刻挂断,然后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和衣领,脸上堆起社交专用笑容,也准备起身。


    只有童童,依旧在专心致志地小口啃着包子皮,晃着小腿,对“金耳朵”的到来毫无概念。


    林清弦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快速掠过,最终停在柳老手中的阮琴上。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但心底却因为这扑面而来的“人气”和瞬间聚焦的关注而升起一丝本能的抗拒。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醇厚、带着点笑意的声音从林清弦身后传来:


    “难得今天有点阳光,怎么都挤在厅里了?后院那几盆菊花都开了,搬椅子去晒晒多好?”


    陈云归提着一个装茶点心的牛皮纸袋,从大门的方向走进来。他今天没穿冲锋衣,换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浅咖色的休闲裤熨烫得极为妥帖,外面套了件剪裁合体的卡其色风衣,整个人看起来清爽温润,像个刚刚结束悠闲早茶会回来的都市新贵,与这旧宅古院的气氛竟也意外地和谐,只是多了几分格格不入的精致感。


    他笑着跟众人打了招呼,眼神在掠过柳老手中的阮琴和地上的木屑时,带着点无奈:“柳叔,新蒙了皮?又跟苏老师的古谱掐架了?” 他轻松地点破了空气里那点潜在的争锋感。目光最后才落到林清弦身上,笑容加深了几分,更显出几分诚意:“林先生来了?真是麻烦您了。柳叔这倔脾气,想一出是一出,还请多见谅。” 他语气熟稔自然,仿佛林清弦已经是这里的常客。


    柳老立刻瞪圆了眼睛:“什么叫想一出是一出?我这琴调了三次,每次高音区都跟糊了层油似的!云归你小子耳朵不行!得这位林……林小哥来!” 他说着,又急切地看向林清弦,那架势恨不得立刻把阮琴塞到他怀里。


    林清弦没有动。他看着那把经过柳老手工打磨、散发着木头和新皮子混合气味的阮琴,目光落在那复杂的腔体结构上。他没有靠近,只是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微凝,像是在感受空气中无形振动的频率和波长。几秒后,他伸出手指,遥遥地点向阮琴下方腔体靠近背板的一个位置。


    “这里,” 他的声音清晰平缓,如同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木壁比对称处厚了大约零点五毫米。新蒙的皮张力已经足够,但木壁厚度的差异影响了整体共振频率,高音区的泛音被部分阻滞,导致不够清亮,还衍生出不干净的‘嗡嗡’余波。”


    林清弦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天井庭院陷入了比上次“张力失衡”时更为诡异的静默。


    如果说上次点破箜篌琴柱结构瑕疵,已展现了非人的听觉洞察力,那么这次,隔空指认木壁零点五毫米的厚度差?这已经不像是人拥有的能力,更像是某种神话传说中掌控万物规律的……妖!


    柳老张着嘴,粗糙的手指几乎是颤抖着摸向他刚刚指的那个位置,又反复摩挲对称处的腔壁。零点五毫米……对于木工来说,这是一个几乎可以用“直觉”去体会、却极难用工具准确测量确认的微小差异!而这位林先生,竟仅凭腔体震动产生的声音,就能分毫不差地揪出来?


    苏老师扶眼镜的手顿在了半空,眼中锐利的审视早已被一种近乎“骇然”的情绪取代。方哲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表情茫然,似乎第一次深刻体会到“金耳朵”这个词的重量。阿阮呆住了,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也没察觉。小雅忘了自己精心维持的网红形象,嘴巴再一次张成了“O”型。


    陈云归脸上的温和笑意也凝固了零点一秒。他深邃的眸子里,不再是单纯的警惕或探究,而是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复杂的情绪所淹没——震撼?忌惮?亦或是……一种被无形力量完全看穿的、近乎**的寒意?但他不愧是顶级的伪装者,那失态只存在了瞬间,便重新被如沐春风的笑容覆盖。他甚至带头轻轻鼓了两下掌,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先生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钦佩和感慨,“这细微之差,连亲手制作的人怕都难以觉察,您竟能隔空识破。柳叔,这可是您老师傅遇见真行家了!” 他巧妙地将话题拉回到柳老身上,同时也暗暗抬高了林清弦的身份定位。


    柳老猛地一拍大腿,震得地上的木屑都跳起来:“服了!老头子我服了!干了半辈子手艺,今儿算是开眼了!” 他看着林清弦的眼神炽热得像要把他融化,“高人!绝对是高人!来来来,林小哥,今天务必让我老头子好好请教请教!” 他搓着手,兴奋得像捡到了宝贝的孩子,哪里还记得自己之前打磨时发了多少脾气。


    接下来的时间,对林清弦而言,是种既熟悉又极其陌生的体验。柳老如获至宝,不仅拉着林清弦详细验证了那处壁厚差异(最终用游标卡尺确认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是逮住机会,把乐社里几件他觉得声音总有那么点“不对劲儿”的老乐器都搬了出来,请林清弦“过耳”。从一把共鸣箱微微变形的古旧琵琶,到一组音准总是飘忽不定的云锣(十七面小锣),再到方哲那把拉起来总觉得某个把位有“杂音”的二胡……


    林清弦像一个极其精准的故障扫描仪。他不需要拿起乐器,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柳老或方哲等人演奏一个片段,甚至只是随意拨弹几下琴弦,敲几下锣,他就能迅速而冷静地指出问题的核心所在:


    “琵琶三品品丝偏高半分,按弦时改变了弦的有效振动长度,泛音不纯。”


    “第三面云锣中心击打点厚度磨损不均,高音破,需重新校音打磨。”


    “方先生的二胡,” 他看向那个抱着琴筒、显得有些局促的男人,“第七把位按弦后,手指抬起时,琴弦回弹与未使用段振动不同步,尾音有‘撕拉’声。不是琴的问题,是左手无名指回撤角度不够利落,指腹有轻微粘连弦面的动作惯性。”


    他指出的每一点都精准到近乎残酷。柳老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方哲脸上则一阵红一阵白,在被点破动作问题后,眼神中的忧郁似乎更深了一层,还夹杂着被当众揭短的难堪。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二胡琴筒,指节用力到发白。苏老师虽然未再出声,但目光却愈发专注地落在林清弦身上,手中的古谱早已被搁在了一旁。


    阿阮则成了最忙的人,红着脸进进出出,不停地给林清弦续茶水。小雅则悄悄地把手机摄像头对准了林清弦,用自以为很轻的声音对着手机屏幕小声惊叹:“家人们!看到没?顶级声学大师在线!不,是声学之神!这才是真正的国风大佬啊……”


    童童大概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人,他手里的豆沙包啃完了,此刻正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小雅手里的手机屏幕,小嘴巴里还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像是在消化刚才那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术语。


    直到窗外的夕阳将庭院里最后一丝余晖染成橘红色,林清弦才从这场意外的、被强行赋予的“技术顾问”角色中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临时征调的精密度量仪,在嘈杂与探究中被动运转了太久,精神上的疲惫感甚至超过了左踝隐约的幻痛。他站起身,没有多余的话,只微微颔首示意,便准备离开。


    “林先生!” 柳老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看出林清弦眉宇间的倦色,连忙喊道,“今天真是太麻烦您了!改天!改天请您喝茶!好好谢您!”


    陈云归不知何时从后面绕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朴素的原木色书页夹(像是那种老式讲义夹),笑着对林清弦说:“林先生辛苦。今天劳烦您指出这么多宝贵问题,简直是给我们乐社做了一次全面体检。无以为谢,这本小东西是我偶然整理杂物翻出来的,上面有些关于古乐器音律推算的旧法门(他翻开一页,展示了一下里面用毛笔誊写、带有各种星宿方位和阴阳五行符号的图表),看着像是前人瞎琢磨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一点价值,倒是挺占地方。” 他说话语速平缓,像是在解释一件微不足道的旧物,“您见多识广,又对声律如此敏感通透,放着我们也是当废纸,不如送给您,算是个小谢礼,您看不上眼丢了就行。” 他将那木夹轻轻递过来,笑容诚恳自然,丝毫没有送出贵重礼物的刻意,倒真像随手清理一件杂物。


    林清弦的目光扫过那陈旧书页上繁复难懂的符号和古旧的毛笔字。古乐器音律推算?旧法门?他没有兴趣去深究这些东西的真假与价值。但他确实看到了陈云归眼神深处的某种试探——他送出的东西,显然并非无意,而是想看看他对这类东西的反应,或是想建立一种更密切的联系。这更令他想立刻逃离。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看着陈云归那温润坦然的笑容和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以及乐社众人略带期待的目光(尤其是柳老),拒绝的话语到了嘴边又生硬地咽了回去。他伸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木夹。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陈云归温热的指腹,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暖意沿着神经末梢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温度反差。


    “谢谢。” 林清弦声音低沉,没有再看任何人,捏紧了那木夹,转身快步走出了霓裳阁的大门,将那些混杂着惊叹、感谢、探究和一丝残留的敬畏目光关在了身后。


    天色已经擦黑,巷弄里飘散出各家晚饭的油烟香气。林清弦将那本沉重的木夹随手塞进风衣口袋,脚步匆匆地往公寓方向走。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冰冷的、安全的、空无一人的壳里。


    当他走近那栋灯火通明、如同巨大水晶盒子般的公寓楼时,单元门前的保安岗亭里走出来一个穿着笔挺制服的门卫。门卫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手中却拿着一个印着某知名艺术周刊logo、风格极为前卫的大信封,信封上贴着醒目的标签——“印刷品-样刊”。


    “林先生您好!” 门卫语气恭敬,“前台代收了一份您的快件,看地址是京都寄来的。” 他将信封递了过来。


    京都。


    林清弦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京都?那地方寄来的任何东西,都像是一张催命符,提醒着他那场被埋葬的灾难和随之粉碎的一切。


    他眼神瞬间冰寒,盯着那个信封,如同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他几乎是用两根手指的指尖,带着极致的厌恶和抗拒,拈过那个信封。门卫被他一瞬间散发出的冰冷气势吓了一跳,笑容僵在脸上。


    电梯上行,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信封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粗暴地撕开封口。


    里面的确是一本崭新的杂志。封面极其华丽浮夸,充斥着张扬的现代艺术元素。然而,在翻开扉页的瞬间,一张色彩鲜明的巨幅照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伤了他的视网膜!


    照片占据了整个扉页。背景是无数璀璨如星光的舞台追光灯!画面中央,是一个身着纯白天鹅湖王子礼服、在跳跃到最高点时张开手臂、仿佛要凌空飞翔的舞者背影!那背影挺拔修长,动作舒展到极致,充满了力与美的完美平衡!即使只是一个背影,那瞬间定格的力量感和优雅气质,也足以令任何人屏息!


    而照片的侧下方,用醒目而张扬的烫金字体印着:


    “陨落的星辰:回顾《天鹅湖》传奇王子林清弦的绝响之跃!”


    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瞬间从胃底翻涌上来!那照片上的背影,是他!那被称作“绝响之跃”的动作,正是他彻底粉碎、从天堂坠入地狱的瞬间!


    “啪!” 林清弦猛地将整本杂志狠狠掼在地上!崭新的铜版纸页被摔得散开、卷边,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摊开一片狼藉,那张巨大的“绝响之跃”照片正好朝上,仰视着天花板。


    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电梯壁,大口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左踝处那早已沉寂下去的幻痛,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在他看到那张照片的刹那,轰然爆发!灼热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整条左腿,带着电流般的麻痹感,仿佛骨头再次在脚下寸寸碎裂!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心,失控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散落在他脚边的,是那本摊开的、印着他巅峰同时也是毁灭瞬间的杂志。而在他紧紧攥紧、指节因剧痛而几乎痉挛的手掌里,还死死捏着那个陈云归送的、封存着古怪旧法门的沉重木夹。


    电梯间柔和的暖灯照下,他像一只被利箭洞穿的、濒死的天鹅,蜷缩在冰冷的金属角落,失魂落魄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