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落梧乘着一辆青帷小车,等她踩点到时,嘉亲王府前已围了好大一群人,虽然热闹,却不喧嚷。
她轻轻撩开帘子一角,用那双清亮如墨玉的眼朝外望去。
高阔的朱漆大门上,钉着金色的钉子,门楣上挂着“嘉亲王府”的烫金牌匾。
府门早就停了不少车马,就连仆从都衣履光鲜。
谢落梧听着嗡嗡的说话声,却不知道她这几日正在风口浪尖上,这群人早就把她的事嚼的粉碎。
她还未下车,议论声已经传了过来。
“来了来了,谢家那个罪臣之女。”
“谢家一百余口,男的流放,女的充作宫婢,不知这谢落梧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攀上七王爷的高枝儿…”
“扑哧!高枝?七王爷那般煞神,以后有她受的!”
“下来了,下来了!瞧她那脸,啧啧……”
“七王爷还让太子妃给她办个赏花宴道歉,好不要脸!”
“……”
一群人的议论声,在看见轿帘被扒开的瞬间止歇。
只见谢落梧穿一身水碧色长裙,乌发松松绾了个发髻,斜簪一支玉梅发簪。本是素净的打扮,却更衬的她眉目张扬。
她单手按着轿沿,双腿用力,平稳的从轿子上跳下来。
小灵低声道:“小姐,有脚凳。”
谢落梧:“用不着这玩意……”
她刚下车,公主府的引路仆役便走上前来,接过小灵手中的花帖,复又递给谢落梧一个木制的花牌。
谢落梧一抬眼,便看见染着红色的花牌上写着自己的姓名。她虽知道这花牌染了毒,可一早做好了准备,接过花牌时坦坦荡荡。
“谢姑娘请跟奴才这边走。”仆从领着谢落梧和小灵朝内院走去。
在此之前,谢落梧先去了会客厅。
会客厅里,太子妃身着一袭淡粉锦缎长裙,坐在主位上,笑盈盈的望着她。
她屈膝行礼:“奴婢拜见太子妃。”转身又给太子妃旁的嘉亲王妃见礼。
嘉亲王妃四十出头,长的雍容华贵,她算是看着楚流璟长大,对这个侄子心疼又欢喜。虽说旁人都评论楚流璟是个暴戾无理的王爷,可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怪脾气的孩子。
因了这一层关系,她望见谢落梧也多了些喜欢。
等谢落梧站起身来,嘉亲王妃看清楚她的长相,眼眸中暗藏惊艳。
谢家姑娘,果然像传言那般花容月貌,明艳动人。这样看,只有长公主家的女儿意禾,还能和她比上一比。
“好孩子,快些起来吧,你的事我听人说了,可真是委屈你。太子妃也说你们二人之间有误会,今儿一同参加了这赏花宴,加之你和璟儿这般关系,以后定能做对好姐妹啊!”
嘉亲王妃说的是肺腑之言,只是她话音刚落,谢落梧和太子妃两张脸都黑了黑。
太子妃呵呵假笑道:“算起来我年纪较长,好妹妹别跟我计较。”
谢落梧也硬扯着嘴角假笑:“太子妃太折煞奴婢了。”
嘉亲王妃满意点头:“带谢姑娘去内院吧,晩禾她们都在那里,你们年纪差不多,好好认识一下。”
一个丫鬟恭恭敬敬的给谢落梧引路,临走前,谢落梧又朝着太子妃身后看了看。
她横竖看不见折丹的影子,心中不由得有些焦躁。
这次来参加这个劳什子赏花宴,本就是冲着折丹来的,如今不见她的影子,谢落梧的心好像被挖空一般。
内院里一阵香风,妃嫔和世家贵女身穿华服,三五成群,倚栏谈笑。
谢落梧正缩在一边正听着自己的闲话,人群却一阵骚动。
回廊尽头,一片环佩的叮咚声。
太子妃和嘉亲王妃朝着这边走来,折丹正站在她的左侧,低头扶着太子妃的胳膊。
一群女眷闲话暂停,急忙围了过去。
谢落梧一眼看见太子妃身边的折丹,心头一松,还好她今日也来了。
“给太子妃娘娘请安!给嘉亲王妃请安!”
谢落梧混在人群外侧,跟着身边人一起屈膝行礼。
嘉亲王妃牵着太子妃,笑脸盈盈道:“今日是邀大家来赏花的,难得热闹,不必拘礼,去后花园吧。”
谢落梧低眉顺眼地跟在队伍最后,穿过九曲回廊,听身边人都在赞叹,不由得也多看了几眼。
九曲回廊上攀着奇花异木,假山小石。
谢落梧看不懂其中雅致,脑子里横竖只有两个字:“阔气。”
回廊尽头,一个水光潋滟的池塘豁然出现,荷叶覆了满池。
谢落梧眼睛和心头都亮了亮,却无心赏景,一个劲的看着折丹。
恰好这时,折丹也转过脸来,同她的视线交在一起。
谢落梧心中大喜,给折丹使了个眼色:“走啊,去别的地方说话。”
折丹挤了挤眼:“现在还不行,还有一个环节,稍安勿躁。”
谢落梧的好奇心还没起来,便见太子妃微微一笑道:“今日花事正盛,独然赏花太过无聊,我们也学学文人雅趣,以天上日月,池中小荷为点,吟咏一番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附和之声。早有准备的几位贵女款款上前,轻吟诗篇:
“斜阳总惹小荷香,碧玉盘上泻旧光。”
又有一人笑道:“你既说了日,那我就说月。我就说:风抚青裳摇碧盘,月移雪魄照寒潭。”
又有几个人出来接上,虽无惊才绝艳之句,却足够今日兴致。
谢落梧心想:“原来折丹说的是吟诗环节,等会我就去找折丹,我今日定和折丹好好谋算一番,结成联盟。”
正当她在心中思量时,一道视线已经落在她身上。
太子妃身侧,一个穿着鹅黄烟罗裙的妃子,手摇团扇,不紧不慢的开口道:“哎哟,瞧我们,光顾着自己显摆了,倒忘了谢姑娘这位贵客!”
她声音虽不大,周围的人却听得清楚。
那名妃子丝毫不掩饰声音里的讥诮:“谢姑娘可是前知州大人家的千金,平日里虽养在深闺,可文思斐然。今日这好景致,谢姑娘何不也吟上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沾沾才气?”
这番阴阳怪气的话刚说完,众人一片安静,意味不明的视线纷纷落在谢落梧身上,静待她出丑。
谢落梧哪里还敢走神,这般心境,和刚入职时便去参加团建,又被要求表演有什么区别?
她心下一沉,脑中飞快翻检着关于荷花的零星记忆,想来想去,竟还是小学时学的那几首诗。
她张口就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人群一片沉寂之后,有人轻声说道:“前两年有个王妃写了这首诗,不过她死的很惨。”
谢落头皮一麻,原来之前也有穿书者,被弄死的穿书者。
她转念又想,她就算是背了,总不能全背完吧,又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人群里又有人道:“这是杨万里的诗啊!这谢小姐,怎么总嚼他人牙慧?”
窃窃私语中,藏着压不住的哄笑。
谢落梧嘴角抽搐,人人都笑她,偏偏她也不争气。她苦思冥想,竟只能记得住这两首诗,连抄都抄不明白。
简直可恶啊。
谢落梧正觉得老脸没地方放时,只觉袖口被人轻轻一扯。她侧目,看见小灵微微喘息,显是一路小跑过来。
小灵手拿团扇,开始替她扇风:“小姐,别急。”
谢落梧瞥见那团扇上龙飞凤舞的字,好消息,她认出这是楚流璟的字。坏消息,她不识字。
太子妃站在一旁,心头舒畅无比。
小灵急得额角冒汗,趁众人注意力被谢落梧吸引,飞快的凑近她耳畔,口气急促的念了几句。
谢落梧依着小灵的低语,磕磕绊绊开口道:“星……星烤月炙,芙蕖、芙蕖缓开……”
四周一片死寂。
方才还谈笑风生的长亭上,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贵女脸上笑容僵住,妃嫔摇扇的动作停滞,连嘉亲王妃那端庄的眉梢,都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那名挑事的妃子拿着扇子指着谢落梧:“这是什么?平仄何在?韵律何存?星月如何能烤炙?芙蕖又怎能缓开”?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
谢落梧忽然坦荡了,她道:“我看你也没写出来,在这里张牙舞爪的,真是满罐子不响,半罐子乱晃,你还评价上了。你说我写的不好,那笔给你,你给我改。”
那名妃子脸色一白,忙用余光看了看太子妃,太子妃却视若无睹。
谢落梧见她气势萎了一截,嘴不饶人:“你行你上,不行闭嘴。”
气氛开始微妙起来,众女眷这时才觉得,赏花赏月没意思,吟诗作对也无聊。但是看人吵架,那可是期待值和尴尬值拉满。
谁也没想到,谢落梧看着冷艳,说出的话更冷。
在一片死寂中,一个身穿鸦青色勾丝提花裙的姑娘走出来,她面上戴着月牙白流苏面纱,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看向谢落梧。
她轻笑道:“谢姑娘这诗虽只有几个字,可意境却是我极喜欢的。我想给给为这八个字狗尾续貂,不知谢姑娘可觉得冒昧。”
谢落梧怔怔的看着她,反应过来她是给自己解围,抬了抬嘴角道:“不妨事。”
那姑娘缓缓开口道:“星烤月炙碎横塘,芙蕖缓理雪绡裳。”
她话音刚落,嘉亲王妃急忙接道:“好好好!晚禾意境还是这般好!”
嘉亲王妃也是一心想打圆场,她这般表态,众人也纷纷跟着附和。
“听说今日的重头戏是从那羌国送来的奇花,我们先不如先闲聊一会,等那奇花端上来了,再一同去观赏,如何?”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朝着舒适的姐妹聚去,朝着花苑更深处行走。
折丹找准时机,拉着谢落梧小灵便溜进一条僻静的甬道。她们三人左拐右绕,最终停在西厢房后一处浓密的藤萝角落里。
这里空无一人,府里的仆人也都在前后院忙活,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折丹笑道:“还背诗吗?”
谢落梧靠着冰凉的墙壁,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拿过小灵手中的团扇,随便扇了扇空气,又停下动作,细细去看团扇上的字迹。
雪白的团扇上绣着修长的兰花叶,楚流璟的小字便藏在这些叶片之中。
她指着那四行字问折丹:“你看,你能看清这是什么吗?”
折丹念道:“星烤月炙碎横塘,芙蕖缓理雪绡裳。掣裂云汉罩天火,漫洒珠斗带夜凉。”
谢落梧和她大眼瞪小眼,“什么意思?”
折丹道:“我哪知道,啧,扯这么多干什么。”
一旁的小灵欲言又止,她可是一路小跑到前院,找璟王给谢落梧解围的。可这两个姑娘叽叽喳喳,根本不给她插话的机会。
不仅如此,谢落梧转头对她说道:“你先去外面帮我们看着点人。”
小灵一走,折丹声音凝重起来:“那书你看完了吗?”
谢落梧又大力扇了几下风,笃定道:“当然,别说一本书,就是本字典,为了这条小命,我也得给它啃透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太子妃和林意梦是打算在这宴上动手吧?是不是花牌和那特制的花香融合成的毒?”
折丹赞赏道:“没错,那奇花叫死路引,混入特制的香气,便成了慢性剧毒。”
谢落梧握了握拳:“可恶啊,本来是对付别人的手段,现在全砸我头上了!”
两人正说着书中剧情,折丹却话锋一转,揶揄道:“楚流璟那边什么情况?你和他朝夕相对,他长的那么勾人,就没做点擦枪走火的事?”
谢落梧听到这话,脊背上忽然密密麻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连连摆手,一脸晦气:“快别提那个变态,正常人都离他远远地,谁敢喜欢?”
折丹耸耸肩,一副“山猪吃不来细糠”的表情。眼见话题又要扯远,谢落梧连忙将话头扳回正轨:“说正事!楚流璟身边怕也不干净。”
“嗯?”折丹挑眉。
“我怀疑他神百年也有一个重生的人,”谢落梧将她与楚流璟的对话简单说了一番。
折丹垂眸沉默,她掐着藤萝的嫩叶,想了半天道:“也不一定,说不定是另一个穿书的,但那人只看开头和结尾。”
谢落梧递给她一个“你没事吧”的眼神。
折丹咧嘴道:“这可能性是有点低。”
“所以,”谢落梧总结道,“我现在只能靠你了,就连参加个赏花宴,都明枪暗箭的。哎,还说要混到故事结局呢,我每天都感觉自己在阎王殿前请大神——找死!”
折丹也觉得谢落梧倒霉:“你既然这么说,我一定罩着你。我悄悄在京城盘了几家铺面,设计了一些衣服款式卖,还有什么挎包双肩包手提袋。”
谢落梧看着画梁雕栋的楼阁,又看着眉飞色舞的折丹,只觉得一阵奇幻的割裂感。
她摆了摆手,将这份不适感挥散开来。
“你等一等!”
折丹一脸期盼的看着她:“嗯?”
谢落梧切换出崇拜表情:“哦!天呐!你有这样的生意天才进入异世界——带我一个,我学市场营销的。干脆咱俩也别在这宫里折腾了,直接跑到外面合伙做生意,闷声发大财。”
“你想得倒美!”折丹冷笑一声,“太子妃马上要引你去品那奇花异香了,你先躲过这劫吧?”
谢落梧伸手探入袖袋,轻轻捻出一颗蜡丸,“我提前备好了解药,哦对了!林……那个人来了吗?或许我们能跟她合作。”
折丹不赞同:“她一个纸片人,就跟写好的程序似得,你去撬她?你还不如找楚流璟呢,我觉得这人算半个知情者,手里又有权利。”
谢落梧道:“他满脑子都是夺嫡争权,只想着改变结局,我看他就是个局中人,绝对不可能相信这世界是假的。反正我要见主角,你帮我想想办法。”
两人低声争执起来,藤萝忽然动了动,小灵探出半张脸来:“小姐,太子妃她们要去赏奇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