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落梧第七次重生。
她缩在浣衣局角落里,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几个深呼吸之后,她这才哆嗦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又摸出一截手指粗细的炭笔写道:
“第六次死亡原因:右脚先进太子府,被太子妃杖毙。”
谢落梧气的心口发疼,分明是太子妃宣她去的太子府,怎么二话不说把她杀了?
她在这鬼地方活得还不如一只虫子,死亡的理由一次比一次荒谬!
“落梧,发什么愣呢?等下被周嬷嬷看到你偷懒,又不给你饭吃。”同为浣衣局宫女的春桃拎着一桶水,凑过来说道。
谢落梧慌里慌张的将草纸塞进袖子里,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这就去了,这就去了。”
她扶着朱红高墙从角落站起,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进浣衣局前院。
此时的浣衣局忙做一团,几十个宫女蹲在青石槽前,对着水槽里的衣服揉搓捶打。
谢落梧端了一盆浑浊的皂角水,习惯性的往西边最不起眼的角落走去。
水盆里倒映出一张苍白疲惫的脸,却挡不住她艳丽妩媚的五官。
谢落梧叹了口气,颇觉得命运弄人。
半个月前她还在杭州的某写字楼里开会,一阵头晕目眩后,她竟成了这个陌生世界的浣衣宫女。
最要命的是,她只知道自己穿进了一本小说,却对剧情一无所知。
正在她唉声叹气的揉搓衣服的时间里,春桃已经拎着空桶回来了,她望见谢落梧又开始发呆,催促道:“动作快点!今日不知怎地,七王爷那里送来一堆衣服。”
七王爷!?
谢落梧一听到这三个字,手中的木盆险些扔出去,她险险稳住,却还是磕到了石槽边缘。
那七王爷楚流璟简直是个活阎王,比太子妃可恶上百倍,自打谢落梧来到这个世界,有三次死亡同他有关。
第一次,她觉得七王爷妖魅惊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被安了个“狐媚祸主”的罪名沉塘。
第二次,她取衣服时不小心弄皱了他的袍子,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第三次,她索性贴着墙根躲着他走,又被认为“心怀不轨”,直接赐了鸩酒。
这天杀的七王爷。
谢落梧仅是听到他的名号,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我去后院晾衣。”谢落梧声音发紧,泄露出一丝颤抖。
春桃诧异地看她一眼:“你平日不都抢着去前院伺候吗?说能见着贵人。”
“我、我今日发冷,去后院晒晒太阳。”谢落梧扯出一个疲惫笑容,她都死六次了,现在的她只想活下去,哪怕在这暗无天日的浣衣局苟且到老,她都不想再经历死亡了。
春桃抬头看了看五月的艳阳,还要再问,旁边的小宫女小跑过来急声说道:“七王爷朝着浣衣局这边来了!”
谢落梧脑子一阵嗡鸣,她真是怕的紧,连手里搓洗的衣服也掉进水盆里,溅起的皂角水扎进眼睛,疼得她直掉泪。
却在这个空档,谢落梧迷蒙的脑子里划过一道清晰的闪电。
等等!这情节前几次没有啊!再说了,七王爷无缘无故来浣衣局这种污秽之地作甚?
莫非这一世的情节有了变化?
谢落梧心脏狂跳,她在浣衣局熬日子时,不止一次幻想会有另外一个穿书者出现,他带着金手指来到她身边,带她脱离苦海,带她离开这个世界。
此时情节有了偏差,她难免琢磨,楚流璟便是那个来拯救她的人。
当这个念头开始生长时,谢落梧使劲摇了摇头,重新将自己的思绪拽到现实之中。
她可不能赌,七王爷楚流璟完全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不想用一条命去试探他的底细。
前六次的死亡体验对她而言,不过是短时间内重复发生的事。皮开肉绽的伤痛似乎钉入脑海深处,她哪里敢有丝毫松懈。
谢落梧决定先在暗中观察一番,等判定了七王爷是敌是友,再做打算。
她抱着着木盆,缓缓的朝着后院缩去。
她一直缩到高墙的拐角处,这里恰好有一丛矮竹,能够遮挡他人视野。即便是被不怀好意之人看到她在这里,手里的木盆也能当做借口搪塞过去。
就在她屏住呼吸避开楚流璟时,一阵脚步声忽然朝着这边靠近。
“老奴查过了,确实是浣衣局的人偷的。”李公公谄媚的声音陡然响起。
李公公?他不是七王爷身边的太监吗?他不在千院陪着七王爷,来到后院作甚?
正在谢落梧疑惑时,一道低沉的男音冷冷响起:“哦?证据呢?”
谢落梧听到这个声音,头皮几乎要炸开,这个声音她死都不会认错——七王爷楚流璟。
她手指死死扣住木盆,真是倒霉,都躲到这里了,还能碰个正着。
李公公毕恭毕敬的回道:“周嬷嬷指认了一个叫谢落梧的洗衣宫女。”
谢落梧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愤懑来,果然,她注定要死在这本书的开头。明明什么都没做,罪名总莫名其妙砸过来。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手,一直扯着她坠入死亡。
“谢落梧?”楚流璟的声音忽然近了,“是躲在这里的小宫女吗?”
竹叶沙沙作响,一双玄色长靴出现在谢落梧眼前,被墨蓝锦袍遮了小半。
谢落梧哪里还敢有多余的脾气,她当即吓得浑身无力,手里的木盆也滑落出去,皂角水全数泼在眼前的靴子上。
好消息,不用再想办法给自己洗脱罪名了。
坏消息,又要死了。
她缓缓抬头,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眼。
楚流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酷似李洙赫的脸上带着玩味表情:“这么喜欢藏着?”
谢落梧膝盖一软,滑跪在地:“奴、奴婢参见王爷。”
她抖若筛糠,脑子虽然发木,却不断回想起之前几次的死亡方式。
这次会怎么死?杖毙?鸩毒?还是直接斩首?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楚流璟眉头微皱,低声命令道:“抬头。”
谢落梧战战兢兢地抬起脸,一双眼却死命的盯着地上的木盆。
他又轻飘飘的吩咐道:“看我。”
谢落梧竭尽全力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楚流璟今日一袭墨蓝锦袍,玉带束腰,如此正派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是压不住的纨绔浪荡。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奴、奴婢不知。”
楚流璟突然矮下身来,微微侧头,直视她的眼睛。
谢落梧同他挨的近了,一抬眼,便望见他眼角那颗极小的泪痣,给他妖孽的脸上又添了几分风流。
“你每次见我都躲起来,”楚流璟的声音越来越低,“难道我会吃了你?”
谢落梧:“?”
谢落梧听及此处,浑身上下极不自在。先不说这是什么土味台词,楚流璟这句话便诡异的紧。
在这条时间线上,她根本没见过楚流璟,又怎会每次都躲起来?
但她哪敢有异议:“奴婢惶恐,请王爷明示。”
便是这磕头的功夫,浣衣局的掌事嬷嬷看准时机,冲了出来。
“王爷!就是她偷得玉坠!那衣服是她洗的!”周嬷嬷突然出现,指着谢落梧尖声指控。
谢落梧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卧槽!”
她话音刚落,立刻捂住了嘴,一颗心也彻底凉透。
完了完了,又有人来推波助澜了!七王爷估计又想出了惨绝人寰的杀人方式。
谢落梧内心哀嚎一片,也不知道这次又给谁当了替死鬼。
“哦?”楚流璟慢慢站起身来,声音陡然一冷:“本王何时说过,我丢的是玉坠?”
周嬷嬷脸色大变,在内心左右衡量一番后,立刻扑跪在地,磕头不止。
“老奴记错了!老奴记错了!”
楚流璟淡淡道:“拖出去砍了。”
谢落梧:“?”
李公公:“?”
周嬷嬷:“!”
周嬷嬷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才哀嚎求饶:“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平日里七王爷根本不会深究这种事,谢落梧这种浣衣婢死多少个都无所谓,今日怎会替她说话?
周嬷嬷想不通,也未曾朝着这个方向想过,否则她怎会贸然冲出来。
但她深知,这次没给那人办好事,不过是挨一顿责骂,可她若是惹了楚流璟,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老奴没办法啊!王爷!”周嬷嬷不遗余力的求饶。
楚流璟摆了摆手,“掌嘴二十,罚俸半年。”
周嬷嬷松了口气,连连磕头道谢。
谢落梧看的咋舌,这种落差,周嬷嬷这个年纪受得住吗?
不过,是谁派周嬷嬷来陷害她一个小宫女的?
谢落梧正在苦苦思索时,楚流璟转向她:“你跟我来。”
“我?”谢落梧回过神来,但见楚流璟已经负手离开,李公公还在抽周嬷嬷巴掌,她急忙低头跟了上去。
楚流璟的靴子里满是“哐当哐当”的水声,谢落梧听的心惊肉跳。
……
后宫西北角的静心轩,环境雅致,此地是楚流璟生母婵妃的居所。
谢落梧跪在书房中央,她约莫跪了一个时辰,实在困乏的厉害。她虽在心里不断恐吓自己,可闷热的空气和檀木香却压的她眼皮沉重,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楚流璟坐檀木书案后,单手支着脸,一双眸子定定的看着下方那个摇摇欲睡的身影。
“叩、叩、叩。”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不耐烦,轻轻敲着桌面。
谢落梧猛地一个激灵,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眼神涣散,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口水。当她看清书案后那张俊美阴沉的脸后,瞌睡全消。
她胡乱的擦了擦嘴角,身体立刻跪的笔直。
楚流璟问:“知道本王为何带你来此?”
谢落梧急忙磕了个头:“奴婢愚钝。”
楚流璟拿起案上的一本册子,“啪”的一声扔在她面前的地上,又弹进她的怀里。
谢落梧不明所以,任由那册子棱角划过手背,却一动不敢动。
“打开。”
谢落梧连忙捡起册子,翻开书页,入目便是密密麻麻、整洁有力的……小篆。
她皱眉翻了半天,努力认了许久,却像看天书一般,一个字都不认识。
谢落梧佯装思索书中内容,硬撑着楚流璟先开口。
楚流璟轻笑一声,“熟悉吗?这便是未来之事。”
未来之事?谢落梧讶然抬头,未来之事,那不就是这本书的剧本?又联想到楚流璟刚见面时说的话,那个被压下去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难道……楚流璟真被其他穿书者夺舍了?
谢落梧惊异之余,内心忽然升起一股压不住的狂喜。好似黑沉沉的狭窄世界,忽然有了指明灯。
这段日子以来,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如今竟有了同伴和希望。
她一阵激动,忍不住红了眼眶。
泪眼婆娑间,只觉得楚流璟阴鸷妖孽的面相都变了,仿佛镀了一层银光。
“奇变偶不变……”她声音颤抖,眼泪几欲夺框。
楚流璟:“?”
谢落梧又道:“老乡见老乡。”
楚流璟:“……闭嘴。”
谢落梧撤回了两条眼泪。
楚流璟质问道:“谢落梧,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谢落梧怔怔的看向楚流璟,她并不是个笨蛋,只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才显得手足无措。
此时被这么直接的掀开秘密,她只觉得脑袋空空,不由得有些语无伦次:“您、您……您怎么……难道你是?”
楚流璟垂下眼睑,似乎确定了内心的疑惑。
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些压抑的怒意:“你重生七次,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楚呢?”
他豁然站起身来,朝着谢落梧逼近。
靴子里的水哐哐的响。
“你到底做了什么?每次你死了,这个世界便陪你一起重置?”
谢落梧挪着膝盖后退,直到退到墙角,这才心虚的撇开脸去。
六次了,每次楚流璟处心积虑筹备好一切,准备动手时,时间便倒退至计划开始前。
这般抓心挠肝的折磨,他再也不愿多来一次。
“所以这一次,”楚流璟一把扣住谢落梧的下巴,“你必须按我说的做,一次都别死。否则——”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会让你体验比死更痛苦的事。”
谢落梧怯弱的点了点头,“王爷……王爷想让我怎么做?”
楚流璟转过身去,朗声开口:“帮我夺权。”
“嗯嗯,好好—什……什么?!”谢落梧浑身一震。
夺权?找她?
谢落梧伸手指向自己,“找我?夺权?”
有没有搞错,小组的总结报告都不敢交给她写。
另一方面,谢落梧虽然不知道剧情,可如此经典的台词,她立刻意识到,
楚流璟是一个反派,而反派的下场都极惨。
撇开这些都不谈,能选她帮忙夺权,这件事基本上败局已定。
楚流璟却在这时又道:“我有办法让你回到自己的世界。”
他并没有,但他要一点点说服这个异世之人,哪怕是陪他演戏,也要演完这一生。
谁知谢落梧二话不说便磕头:“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啊!我以后就是皇上你养的一条狗!”
楚流璟:“……”
这样就说服了?
楚流璟神色复杂,嫌弃混着无可奈何:“那么,我们便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你既是知晓一切的异世之人,你告诉我,太子身边的预知之人,究竟是谁?”
谢落梧抽了抽嘴角,她还以为楚流璟什么都知道。可他既然不知道,这本小册子又是什么情况?
她正要开口敷衍时,书房门突然被敲响。李公公慌张跑进来,跪地禀报:“王爷!太子府上出现一名刺客,太子召您即刻去东宫!”
楚流璟此时正烦躁,口气颇不耐烦:“为何让本王去?”
“听说是浣衣局的宫女和刺客勾结,但此时那名宫女——”
李公公噤声不语,却用余光看向谢落梧。
谢落梧:“……”
嗐,又是那只看不见的手,替她量款身定做局。哪怕楚流璟不杀她,她还是要死。
谢落梧心头的石头重新砸下,砸的她极其挫败。
她勉强笑道:“啊,你看这,创业未半而开局崩殂!你别忘了给我收尸啊!如果可以的话,帮我选个舒服点的死法,打板子和沉塘死的太慢太痛苦了,这两个不要……你等我下次—”
“闭嘴!”楚流璟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
“我跟你一起去。”
谢落梧缩了缩脖子:“没必要,你等我第八次,到时候我们从长计议。”
“怕什么?”楚流璟声音低沉,他掌心意外的温热,烫的谢落梧一个劲的想抽出手腕。
楚流璟又加了些力:“你不想知道,谁一直杀你吗?”
谢落梧动作一顿,她颤巍巍的抬起眼。
楚流璟那张妖孽的脸,实在看不出丝毫安全感。
但谢落梧还是郑重点头:“我当然想!”
她不想再经历任何一次死亡,哪怕是些微的求生机会,她都想努力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