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鸢看向裴寂。
年过花甲的裴相,姿却仍如崖边劲松,清癯瘦削,脊梁笔挺如尺。
他头发花白,红袍加身,袍袖宽大,随动作微荡,愈显其形骨嶙峋,几无附肉。
远远望去,竟似一根墨竹立于风中,自有一股峭拔之气。
面容是极清俊的。
双颊微凹,显出刻骨轮廓,线条冷硬如削刻山石。
然深陷的眼窝中嵌着一双眸子,格外锐利,澄澈如古井,带着一分不容逼视的峻厉。
花白长须虽已稀疏,却梳理得一丝不苟,垂落胸前,衬得那下颌愈发硬挺。
丝毫看不出浸润在江陵世风里的富饶繁华,反倒一身清官行头,像是从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科考状元郎。
虞子鸢细细想来也觉得有几分好笑。
卫朝这些个官员,皆是这般清癯如鹤的打扮,唯家宅府邸倒是修建的一个比一个金灿灿、闪耀耀,装潢赛过天宫。
太阳日头升得高高的,满殿的每一寸方地都被阳光填塞得满满的。
北疆使臣尚未来,天子不耐,食指一下一下叩击扶手。
楚公公弯腰低头与天子耳语,出殿又进殿,进进出出,转的人眼花缭乱。
万逾尚未来,闯进个十一、二岁的锦衣少年,生得肥头大耳,通体白肉。
此刻正撩着袍摆小跑,圆鼓鼓的两腮肉浪翻涌,堆叠在下颌的肥膘一颤一颤地颠簸着,裹在那身锦绣华服里的庞大身躯笨重地左右摇摆,像个灌满了油脂的皮囊在向前滚动。
鞋履过处,绸缎摩擦窸窣作响,腰间沉甸甸的环佩金玉碰撞,叮当作乱,偏生足下步履踉跄,踩着金砖地冷硬的光面,仿佛随时要绊倒,却又撑着一股虚浮的力气,喘吁吁地朝着殿心奔去。
早引得围观的世家贵女们以绣帕团扇半掩芳唇,吃吃窃笑成了一片。彼此交换着眼色,窃窃私语,继而那娇滴滴却含着刻薄的调笑便细细碎碎地飘了出来:
“哎哟哟,怪道今儿这殿里这般喧闹。”一个拈着翠色罗帕的少女尖声笑道,美目流转:“也不知是哪家米仓太足,竟养出这膘肥体壮的年猪,连人栏都圈不住,一路滚到这金殿上来了?”
旁边另一个梳着高髻的贵女,团扇掩着口,只露出一双带着嘲弄的眸子:“啧啧啧,瞧瞧这身皮囊,真是……唉,丰腴得紧呢!白瞎了这一身好料子,竟裹在了一团会喘气的肥脂上头。这谁家公子,当真是有福气——堆肉如山呐!”
“哼,最稀奇不过的是这个!”
一个声音清冷些的接口,语带极致的嘲讽,纤纤玉指遥遥一点:“黑漆漆似刚蹭了灶膛灰的底子,偏学人披红挂绿,真真是糟蹋东西!活脱脱一头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黑猪,胡乱裹了几尺绸缎便要登堂入室,怪腔怪调,叫人忍俊不禁!”
有姑娘竟笑得岔了气,连连咳嗽。
虞子鸢不跟着搭话,掩在压抑的笑声里观察众人脸色。
方才世家贵女们的刻薄笑声未绝,裴相本就清俊的面容微沉。
他目光如霜刀,冷冷扫过那群掩唇嬉笑的贵女,那分明的不悦之色,并非投向殿中犹自喘息的胖大少年,而是直刺些个世家贵女们的。
殿门口一阵骚动凌乱,数名内侍宫女此时方才仓皇气喘地提衣拥入,个个面色惊惶,躬着身子想要靠近少年却又畏怯不敢真个拦阻,只得口中连声低唤,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急切与小心:“八殿下……八殿下哟!您慢着点跑儿!仔细脚下,仔细脚下哎!”
金砖地面上杂沓着纷乱的脚步回音。
御座之上,天子威仪紧绷的神情,却在目光触及那少年时,如同初阳融雪般化开。
他眼角的凌厉稍稍敛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宠溺:“楚儿啊,瞧你,跑得这般急急火火,小旋风似的,也不怕脚下不稳,摔着了,磕碰着了?让父皇和你母妃平白心疼!”
八殿下这才站定了脚,胖乎乎的手抚了抚起伏的胸口,努力顺过气来,抬起那张还泛着奔跑后红晕的圆脸,亮声说道:
“父皇!儿臣听说今日殿上有新鲜好物,特意跑来瞧瞧,有些什么好吃的?”
语毕,卫楚的眼睛已然滴溜溜地往殿内摆放果品点心的几案上乱转起来。
“就知道贪吃,也不知道节制。”
饶是如此,也没听出责怪之意,反倒是溢出几分宠溺。
裴惜音闻言,唇角微弯,眼底漾开一层温软的涟漪。
她伸手揽过那圆墩墩的儿子,卫楚的身子沉甸甸的,裹在锦绣衣袍里,像一尊填满了棉絮的彩绘陶偶。
她抽出袖中一方素白帕子,指尖轻抬,仔细拭去他额角密匝匝的汗珠。
“楚儿乖,你父皇说得是。往后啊,可得学着节制些,莫要再由着性子贪嘴,嗯?”
卫楚仰着胖脸,喉头委屈地滚动了一下,瓮声瓮气道:“儿臣知道了。可,可肚里一空,心就慌得紧,像有百十只爪子在挠,实在忍不住……”
他下意识揉了揉圆鼓鼓的肚腹,绸缎衣料被撑得紧绷绷,随呼吸微微起伏。
裴相忽地立起身,踏前半步,袍袖微振,适时插言道:“陛下容禀,八殿下纯孝赤诚,素无他好,唯此口腹之欲,亦是少年常情。臣观殿下,倒是心宽体泰,福泽深厚之相。”
虞子鸢唇角微微扯动,又望向长得风流似艳妖的卫建业。
正手持酒杯,仰头一杯一杯倒入腹中,似是不知饥饱般。
“阿兄,八殿下这模样可讨巧?”
“丑胖如猪,不似贤贵妃之子。”
“可天子宠溺为真,裴相也丝毫没有如传闻中那般,想要推八殿下为储君的意思呢。”
“确实,倒是有几分溺爱。”
凌子川诧异看向虞小姐,惊讶于她竟会主动与他搭话。
虞子鸢:“那裴相何故竭力反对陛下立大皇子为储君?”
凌子川:“裴大人虽为江陵世家之首,对卫朝也算是呕心沥血,兴许是大皇子朽木难雕。”
“在大皇子钟灵秀玉之时,裴相已然竭力反对。阿兄有没有觉得,大皇子很像那嘉慧皇贵妃姬氏?”
“侧望去,有几分相似。”
“有没有觉得陛下不让大皇子与苏氏见面,着实怪异。”
“确实怪异。”
“阿兄既在宫中来去自如,可有能力一探乾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