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雨幕笼罩黑夜。
跨江大桥的灯光，被车窗外来不及刮去的雨水折射漫散。
车内的冷气还停在平日里常用的温度，让人不由战栗。
一片压抑的寂静里，车载电话传出沙哑的嗓音。
“蒋莱，你设计的天空岛，会塌的。”
湿透了的白色衬衫，紧紧贴在蒋莱的胳膊上，细弱腕上的女士手表，时针刚不偏不倚地指向十一点。
油门被用力踩下，大桥上的跑车再次提速。
蒋莱一瞬不瞬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路面，唇色有些苍白。
可她的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连说出口的话也骄纵依旧，“我的设计，轮不到你们一群外行来指手画脚。”
电话的另一边陷入沉默。
蒋莱抿起唇，刚要挂掉电话。
右前方的辅路却压弯驶出了一辆黑色的摩托。
她皱了皱眉，车身刚向左偏了半分。
这辆重型机车就在她的余光中，以极快的速度在白线上打了个旋，径直朝她的方向横扫过来。
眼看着摩托车的主人翻了几个跟头，滚落在快车道中央。
蒋莱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向左打死方向，脚下猛踩着刹车。
可湿滑的地面并没有让车速慢下来，轮胎混着雨水摩擦路面，依旧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跑车不受控制地穿过对向车道，冲向大桥外侧的护栏。
车辆腾空的刹那，蒋莱用尽最后的理智，按下身旁的车窗。
然后。
在电话那边急切地呼喊中，彻底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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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昨天，突然恢复的记忆。”
脑机游戏《云端之眼》，通灵人的帐篷里。
蒋莱将写了自己出生日期的纸条拍在油腻的木桌上，往前推了推。
帐篷外，玩家的脚步声和谈笑声不时传来。
她心虚地朝门口瞥了两眼，压低声音，对披着夸张兜袍的通灵人说道。
“我今天来，就是想找你算算，这段记忆的前因、后果。”
帐篷里一片死寂。
通灵人躬着身，坐在背光处，连碰都没碰那张纸条。
而兜帽的阴影里，蒋莱压根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
她侧了侧脑袋，试图看向巨大兜帽里的内胆，声音也带上了点恳求。
“算我求你的行不行，帮我算算，跟我打电话的，是什么人。”
通灵人没有说话，兜帽下的脑袋，似乎更往下低了一点。
蒋莱“啧”了一声，耐着性子也跟着弯下腰，凑近了些，“那或者，帮我算算，这段记忆里，我开车要去找的，是什么人？”
通灵人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
见他这个模样，蒋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蹭地冒上来。
她索性倾身趴在了桌上，努力扭着脑袋看向黑黢黢的兜帽里，咬着牙道，“那你说，你能算什么，高低得给我算点东西出来吧！”
这回，通灵人彻底将脸贴在了桌子上。
——如果这个NPC有脸的话。
帐篷中央的大锅，还像模像样地沸腾着深绿色的浓汤，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个又一个气泡在锅中炸开。
可那颗叩在桌上的脑袋，依旧没有抬起的迹象。
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蹭得蒋莱发痒，她用力向上吹了口气，然后坐直了身子，表达不满。
“游戏里都传你能算命，怎么！到我这儿就哑...”
话没说完，帐篷的门帘“唰”地被掀开了！
探头进来的，是一名陌生的玩家。
他的目光，不期然与蒋莱的视线相遇，随后明显一愣。
“不，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人！”
说着，他就慌忙转身，退了出去。
蒋莱咽了咽口水。
在帐篷门合上的瞬间，她弹射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刚才趴皱的裙摆，还迅速调整表情，挂起一个弧度完美的“神女”式微笑...
下一秒，门帘被再次掀开。
门外传来兴奋的吆喝。
“天空岛的NPC在这呢！”
周围，不断有人踏着脚步小跑着赶来。
“太好了，我这个月还没许愿呢！这回不用跑地图找神女了。”
“服了，我跑去天空岛找了她好几趟，居然跑来找通灵人算命了！”
“哈哈哈哈，开放世界游戏嘛，NPC动起来才有意思！”
更是有眼尖的玩家，冲进来的第一眼就瞄到了通灵人桌上那张孤零零的纸条。
他一把抓起，激动地嚷嚷，“神女的生日！这是不是隐藏任务！我捡到了！”
蒋莱不愿面对现实，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
趁着一群玩家围着她那张生辰八字研究得热火朝天，蒋莱毫不犹豫，转身，低头，飞快地从人缝中钻了出去。
“神女别走，我这个月许愿一万金币！”
“我我我，我也要金币！”
“我要材料！我这个月要升级装备！”
“....”
尽管，蒋莱和这群闯入帐篷的玩家一样，都是通过脑机接口登入《云端之眼》。
但她却又与普通玩家，有些许不同。
她是关系户。
车祸之后，蒋莱就陷入了持续性植物状态。
通俗点说，就是植物人。
而她的父亲，是位神经科学专家，曾作为顾问参与了《云端之眼》这款脑机游戏的开发。
蒋父心疼女儿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也担心她未损伤的脑区在漫长的休眠中失用性萎缩。
于是，蒋父便瞒着所有人，违背技术伦理，将她这个病人的脑信号，偷偷接入了游戏。
让她得以在这个开放的游戏世界中，“重生”。
可蒋父一个单亲父亲，在现实世界都舍不得让蒋莱受半点委屈，又怎会忍心让她在一堆冰冷的代码里奔波劳碌。
所以，在游戏中醒来的蒋莱，成为了一个最受玩家尊重、最像公主的NPC。
——天空岛的神女。
主要工作：当个好看的吉祥物。
次要工作：每个月，在游戏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满足玩家们的一个小小心愿。
尽管随着游戏爆火，来许愿的玩家越来越多，每天烦得蒋莱一个头两个大。
但每一次，无论多么不情愿，她也会努力着假笑，完成这份“工作”。
不为别的。
就是不想暴露自己是个“活玩家”的秘密，以免给如今现实世界孤身一人的父亲，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蒋莱不耐地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停下脚步，装回那副甜美的神女模样，转身对着那群眼巴巴的玩家，抬手一点。
唰！
几个鼓鼓囊囊、巴掌大小的麻布袋凭空出现，精准地落入玩家们手中。
袋子里还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清脆叮当声。
而拿到神赐的玩家们，注意力立刻转移，兴奋地研究起自己的奖励。
蒋莱也趁此机会脚底抹油，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通灵人那顶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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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游戏《云端之眼》登陆点不远处的小木屋里。
蒋莱裹着柔软的浴袍，光脚踩在温润的地板上，走过装修极具现代风格的浴室。
她站定在宽大的镜子前，看着自己镜中与现实一般无二的容貌，怔怔出神。
片刻后，她对着空气随手一挥，拨通了父亲的专属通讯。
电话刚刚接通，另一边就传来了一声带着宠溺的叹息，“怎么了，囡囡。”
蒋莱对着镜子，用手指梳理着湿漉漉的发尾，意简言赅，“我昨天做梦了，梦到我车祸前的事情了。”
空气骤然凝固了几秒。
对面的声音瞬间变得异常严肃：“囡囡？你说...你恢复记忆了？”
蒋父严厉的语气让蒋莱一愣。
但她也没多想，转身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抱着抱枕，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抱枕的流苏。
“对！但挺可惜，只有一点点片段，卡在那儿不上不下的。”
说着，蒋莱撇了撇嘴，开始告状。
“所以我今天就想去找那个通灵人算算命，看看能不能算出点什么，把我这记忆再往外勾勾...”
“结果他跟个木头似的，理都不理我！爸，我不想当神女了，我想去当个神婆，自己给自己算命得了...”
蒋莱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电话另一边就安静地听着。
直等到蒋莱抱怨完，蒋父才沉声问道，“囡囡，先跟爸爸说说，你想起什么了？”
“别提了，就是...”蒋莱从沙发上坐起身，却猛地顿了顿。
她的眉头渐渐皱起，脑袋里还在努力搜寻模糊的记忆碎片。
“嘶...”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昨晚那个异常清晰的“梦”，好像又变得朦朦胧胧了。
“就是，有个人，在给我打电话。然后告诉我天空岛会塌...”
“然后呢？”蒋父追问。
“然后...”
蒋莱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烦躁地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又记不清了！”
听到沙发上打滚的动静，蒋父叹了口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别急，囡囡，可能真的就是个梦，咱们慢慢来。”
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相信，蒋莱有点委屈地重申，“不是梦！是真的！”
蒋父哭笑不得，只能顺着她的话，好一通安抚。
直等到捋顺了蒋莱的毛，才挂掉电话。
而懊恼自己又忘掉重要记忆的蒋莱，怨气重重地走到工作桌旁，看向桌上那份早已经完成的建筑图纸。
图纸的右下角，工工整整的写着两行字。
【云端之眼。】
【设计师：蒋莱。】
她静静地凝视了片刻，转身推开木屋的门，走到屋外。
微凉的风吹拂着浴袍的下摆，蒋莱仰起头，望向不远处的天际。
游戏世界的穹顶之下，云层缭绕之中，一座岛屿形状的建筑若隐若现。
它被覆盖着全玻璃幕墙的锥形立柱稳稳托起，悬停在云雾之上。
建筑轮廓，与蒋莱桌上那份图纸，一般无二。
在这片四下无人的郊野上。
蒋莱就这样穿着浴袍，双手抱胸，目光穿透云层，远眺天空岛。
她的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反复纠缠着那几个问题。
“打电话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说我的天空岛会塌...”
“不会，真是梦吧...”
一股难以言喻的恍惚和失落感悄然弥漫。
晚风掠过蒋莱身侧无垠的绿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呆呆地望了半晌，才甩了甩头，转身走向木屋。
可刚迈出几步。
两道光圈便毫无征兆地在她面前凭空闪现。
这是玩家登入的光效。
人影还未凝实，两道男声的对话声就已经清晰地传进蒋莱的耳朵。
“不是我说，你们技术组也太不当回事了，怎么就派了个你这么年轻的过来。”
“敢死队招人，还挑年纪？”
“什么敢死队，你别说的这么晦气....”
这话刚说到一半，后面半截话，便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显然，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玩家已经看到了杵在光圈前的蒋莱。
他赶忙拍起身边的同伴，“嘘，别说了，有人！”
身形高挑的男生背对着蒋莱，想低头点燃指尖的香烟却没成功，此时有些不耐地转过身，“你少往外吐露两句，比什么都强。”
男生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的岁数，却胡子拉碴，邋里邋遢。
眼下两团浓重的乌青透着深深的疲惫，潦草扎起的头发，也显得有些忧郁。
但比起凹忧郁造型，蒋莱更相信是这家伙纯粹懒得打理自己。
毕竟所有玩家登入游戏前，都会有两个选择。
要么，捏一张帅绝人寰的脸，驰骋游戏。
要么，懒得捏，直接扫描现实容貌，省事。
眼前这张写满颓废和倦怠的脸，明显属于后者。
蒋莱对这种“脏乱差”类型向来敬谢不敏。
所以，下意识地侧过身子，想要绕开这个胡子男，回去她的小木屋。
可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一只带着温热的手掌，却猛地抓住了蒋莱的手臂！
“蒋莱？！”声音听起来居然有些发颤，还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疑问。
蒋莱诧异地看向胡子男。
旁边的小眼镜也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方觉！你干什么！别惹事！”
方觉...
谁啊。
蒋莱的大脑飞速运转，这人一副认识自己的样子，可她却找不到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记忆碎片。
在游戏中，她都不敢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是个“活人”的事情。
更遑论是有可能认识她的旧友...亦或许仇敌呢。
小心驶得万年船。
蒋莱当即冷静下来，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标准的客服微笑，客气问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听到这话，眼前的男人，明显愣了愣。
他捏在蒋莱手上的力道，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
“这应该就是个开放世界的NPC。”小眼镜看起来松了口气，他拍了拍方觉的肩膀，“怎么，长得像你认识的人啊。”
而听到小眼镜的话，名叫方觉的男人才像是清醒过来。
他没有回话，只是将灼烫的掌心彻底挪开了蒋莱的手臂。
紧接着，蒋莱就听到他问。
“你，为什么和我女朋友长得一模一样？”
听到这话，蒋莱下意识在心底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谁教他这么搭讪的？
直到空气安静了好久，她才渐渐反应过来。
蒋莱：啊？
蒋莱：女朋友？
蒋莱：Σ(っ°Д°;)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