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对面还没说什么,谢行身边的李元孟先惊呆了眼珠子。
还能这样?
虽说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可沈太医只不过是督考过他们,这关系未免攀得太远了些吧!
谢行却格外理直气壮。
撇开两人的瓜葛不谈,他本来就是由沈常山亲自“察举”的人才,自称是他的门人还真不为过。
且临行前邹先生专门交代了,闯祸时可万万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四舍五入,他目前有且仅有这么一位沈师傅,打他的旗号乃是天经地义。
而沈常山再怎么说也算太医署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同在皇城为官,对方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徒弟吧?
果然,听到这话,对面的锦衣官员眼神便微微一动。
沈常山沈大太医,他当然认识。
——此人一贯恶名在外,性情顽劣,行事乖张,教出的徒弟竟也是好管闲事之流。
不过若让这女子继续在街头喊冤,他也难向主子交差。假如能借此人暂且引她离开,倒不失为一个平息骚乱的办法。
想到这里,锦衣青年没有直接回绝,转而伸出手:“可否拿公验一看?”
这是要核实他的身份。
谢行配合地从贴身的钱袋里取出身份证明交过去。
对方接过公验,低头认真查对一番,确认他不是招摇撞骗,这才礼貌性地客气了下:“既是沈公高徒,替我向他老人家问好吧。”
谢行从善如流接过话:“还未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顾铭征,是今日当值的守鼓官。”锦衣青年一句话带过自己的身份,马上又重新提起之前的事情,口风仍是小心翼翼的,“刚才是你说要查看尸首?这恐怕,不是太医署职权所在吧?”
谢行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微微一笑:“方才听阁下所言,本案牵涉到太医署人员,既然如此,我等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闻言,顾铭征往后他身后探了探目光。
……这个等所指的,就是一只呆头鹅,和一个四眼田鸡?
看来只不过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就敢打抱不平的学生罢了。
他心中暗暗有了定论,一旁的柳二娘子却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不管不顾地高声应道:“贫女的丈夫还没有下葬,就停灵在家中,郎君若愿帮忙查明真相,跟我一往便是!”
顾铭征皱了皱眉,正准备将这几人打发走,忽然听那为首的年轻人压低声音道:“其实阁下不是今日的守鼓官,而是代人行事吧?”
他不由一愣。
这人和自己分明是头一回见面,居然马上就看出了端倪,难道真是太医署指派过来的?
顾铭征又看了眼情绪过激的柳二娘,权衡片刻,决定姑且先把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
“嗯……这不要紧,咱们还是先去看看尸首吧。”
疏散围观群众后,一行四人便跟着柳二娘子去往她家灵堂。
李元孟亦步亦趋走在谢行身边,趁这空当小声问出疑惑:“谢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值守的那个?”
“很简单。”谢行目光落在那挺拔威严的背影上,“顾大人策马而来,证明他一开始并不在附近,所以大概率也不当值。而他专程过来,又对案情了如指掌,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原本就是与本案审理相关的司法官员。”
甚至,可能还与当初的伤人者存在不可说的某些关系。
后面这句纯属直觉的主观推测,谢行并没有说出口。
事实上,在这个案件中,官府做出的判决也并非没有依据。
当事人的死亡毕竟是在受伤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如果不能证明两个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恐怕很难武断地责任归咎于首次伤害。
然而,柳二娘子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事。
哪怕尸首已被盖棺,官府也已定论,他也要让死者吐出真相。
柳家就在这条街后,几步便到了。
大白天的,摆成灵堂的屋子里连一盆炭火也没有,一进去,阴森森的冷风夹着飘飞的纸钱扑面而来,那股寒意登时便渗进心底。
李元孟不免有些手脚发凉,嘴上连声说着节哀安息,拉上吴恙在门口鞠了两躬才敢进去。
看到这幅冷冰冰的场景,谢行的第一反应却是先松了口气。
望京位于黄河以北,自入冬来气温早早降到了零度以下,在这种干冷的气候下,只要不专门升温保暖,尸体很可能还保存着较好的状态。
果然,当柳二娘亲手推开棺材板时,已经死亡近半月的刘窦尸体就像被放进了冰柜似的又冷又硬,除了蔓延在皮肤上的尸斑外,整体还没有出现太深的腐败痕迹。
谢行视线快速扫去,最先注意到的是尸体右眼旁一道蜈蚣似的疤痕。
这道已经愈合的外伤口子约有五公分长,位置、时期和大小都和之前听到的描述一致。
这道疤痕旁边,还有一道比较新的切口,看起来是为了验尸用的,只草草用粗线缝了回去。
再往下看,死者口鼻周围的皮肤上都干结着粉红色的分泌物——这是典型的急性心衰表现,也侧面印证了猝死的说法。
头颅以下,脖颈一周都完好无损,躯体四肢则已经有过解剖的痕迹,但为了给家属一具“全尸”,刀口也全被仵作挨个挨个缝了起来。
这一瞥收获的信息量不少,但要推理出真正的死因,证据还远远不够充足。
“柳二娘。”谢行环顾一周,开门见山地道,“你家里有刀吗?最好是细刃的那种。”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顾铭征赶紧拦了拦:“死者为大,还是先别急着动刀吧。”
他利用这几个年轻学生,不过是为了应付柳二娘,可没打算真的节外生枝。
谢行却一本正经地反问:“顾大人,你知道为什么仵作验尸一定要开膛吗?”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顾铭征只觉得莫名其妙:“……当然是为了找出真相。”
“没错。”谢行认可地点点头,“只有掏心掏肺的,才是真话。”
“……”顾铭征额角突地一抽。
北方呼地刮过,站在门口的李元孟和吴恙也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好冷的一语双关。
“您看看,这把可以吗?”就在顾铭征无言以对的时候,柳二娘子已经小跑着从隔壁房间回来,向谢行递出一把剔骨头肉用的小尖刀。
“够用了。”不待顾铭征首肯,谢行抄过刀柄,直接下手挑开了尸体右眼旁的缝线。
几人的目光同时凝了过去。
只见被打开的头皮下,首先出现的,竟赫然是一块方方正正、颜色灰白的脑髓。
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是头骨被人为切下了一小块,所以直接露出了本该被保护着的脑子。
不设防地目击到如此刺激的场面,李元孟扯着吴恙的袖子猛一俯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谁干的啊?”吴恙一边伸手扶着他,一边伸长了脖子,镜片后的眼睛使劲眨着,倒很好奇。
“这是仵作打开的骨窗。”谢行淡定地往后瞟了一眼,用手势示意他照顾下李元孟,自己则纹丝没有惊讶的意思。
非要说有什么让他意外的话,也是这个时代的法医前辈,他们甚至已经认识到了脑出血这种危险的疾病,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往这方面去查证。
结果显然与预想的不太一致。
不仅脑组织本身完好无损,周围亦没有任何血肿的痕迹。
谢行又检查起与之相对的左侧颅骨,不出意料地看见另一个切开剖验过的骨窗,里面同样没有任何异样。
暴力的直接位点与对冲位都没有形成脑出血,在他看来也是最大可能的病因,竟然第一个就被排除了。
“你怎么看?”见他一语不发,顾铭征试探地问了声。
谢行握紧了刀柄,头也不抬:“继续看。”
说罢,他又将刀尖朝向尸首胸口的位置。
一旁的柳二娘子别过脑袋,不忍看到接下来的画面。
顾铭征这回倒没有急着阻拦。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老练的手法,眼神多了些审视的意味。
毕竟普通人碰到这种场景,不像后头那位吐出来就算不错了,而这个自称太医署生员的年轻人,怎么倒比他这个办案的还有干劲?
被复杂的目光打量着,谢行本人却压根无所察觉,眼里只有出现在长长刀口后的心肝脾肾。
有前人铺垫,就省略了最琐碎的步骤,他直接用刀尖戳开已经被剖开过一回的各大脏器,挨个挨个寻找着任何可能与死因相关的蛛丝马迹——
双侧肺叶充满淤血,气管内堆积着泡沫样的液体,和在口鼻处看到的一样。
肝、脾、肾表面都有点片状的出血,但也都不存在直接致死的损伤。
膀胱里还有未排出的残余尿液。
这些体征,都完美地符合了猝死的表现,但又不足以直接解释死因。
谢行最后将视线移向摆在中间的心脏。
属于壮年劳动者的心脏,在这个年龄略显得肥大了些,负责主要泵血的左心室壁也厚于常人,这证明死者生前应该长期患有高血压。
他仔细地翻看,却也无法就此找出更多心源性猝死的证据。
“看完了吗?”见谢行沉然不语地停下了刀,顾铭征一方面暗暗放下了心,另一方面也不由得对这位年轻人有些刮目相看。
他本来专办刑案,和仵作打过不少交道,是不是老手一眼便知。
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生员,竟比许多从事外科的医夫还能干不少。
“还没有。”正暗暗思量间,顾铭征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由奇怪:“死者全身上下不是都被已经你打开看过了?哪里还有……”
“这里。”谢行刀尖一指,截断他的话。
顾铭征定睛一看。
对方所示意的位置,居然是死者靠在棺材板上的背脊!
他简直怀疑对方是在开玩笑:“……你想剖开他的脊骨不成?”
要知道,人的脊柱就像房屋的主墙一样,那可是相当坚硬。别说当时柳二压根就没有摔着或碰着背脊,假若真伤着里头的脊髓,人不立死也得瘫痪了,又怎么可能好好地走去医署?
他虽然不是仵作或医者,好歹也破过不少命案,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没错。”谢行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准备反驳,却也没打算因此收手。
职业生涯的经验告诉他,排除掉所有可疑,剩下未被揭露的,就必然是真相。
“柳二娘。”谢行略过准备发表意见的顾铭征,选择直接向家属征求意见,“你愿意让我进一步解剖吗?”
柳二娘也完全没想到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忽然听他问起自己,本来就紧张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一定要再……”再让他挨一刀吗?
她嗫嚅着开口,有些不忍地红了眼眶。
“一定,夫人。”谢行毫不犹豫地回应。
他轻快地眨了眨眼,向已经接近心理极限的柳二娘子递出一个冷静而坚决的眼神:“我向你保证——一定找出真相。”
柳二娘怔然站在原地,许久。
漫长的沉默后,如有某种无声无形的东西崩塌瓦解,她终于哽咽出来:“就……就照你说的吧,反正也不多这一刀。”
谢行点点头,向后瞥去。
“我也来帮忙。”李元孟心领神会地迈步上前。
吴恙赶紧扶好眼镜跟上:“那我也……不过,我们这是要干嘛?”
“你帮忙搭把手就行。”谢行给李元孟递了个眼神,一人一边,合力将仰躺着的尸首翻过来。
“……胡闹!”见他们当真要动手剖尸,顾铭征不敢再坐视不理,当即严肃了面孔。
正要抽刀阻止,袖角却被谁往后拽了拽。
“就这最后一次。”女子忍痛的哀求跟着传来,“求你了,老爷,他,他就这一辈子啊……”
些微的颤抖,从攥着他衣衫的手指,清晰地传至心头。
顾铭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握紧的手又慢慢松开。
没人阻拦,三个年轻人更是胆大包天,很快将还没缝回去的尸首翻转了个面。
为首的谢行,竟就抄着那把剃猪肉用的尖刀,直接下手将其背脊后的皮肉切开。
碰上坚硬的骨面,他丝毫不加犹豫,更加用力地压下手腕。
嘎嘣的一声,骨骼破碎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肃杀的空气中,一截脊柱便这么被蛮横地撬开。
接下来,从其断面中暴露出的一幕,却令顾铭征震惊地放大了瞳孔。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结构,脊髓。
而与以前看到过的情况不同,在其灰白颜色的表面,密密麻麻,竟赫然布着数不尽的血点!【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