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千年,
闹市熙熙攘攘,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正对着一个肥头大耳身价不凡的男人说道着什么,他摸着他长长的山羊胡,那双和蔼的眼睛一眯,便使那神仙似的容颜多了一抹不知从何而起的精明狡黠:
“爱~徒~”
阿汤从他身后走来:
“师尊。”
那老头拉过阿汤的衣袖,对那男人说道:
“这是贫道的爱徒,论算姻缘,她可研究得比老道还神,嘿,你别说,姻缘这东西,没点天分还真算不了,比如说像我爱徒啊,就是个好料子,自然是算得又准又好!”
阿汤清清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男子,淡淡道:
“伸手。”
那男子急忙伸出手来,被肥肉挤得不留缝的眼睛瞄了瞄点在他手上的,阿汤的素手,又眼神飘忽地看了眼阿汤的容颜,便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来:
“美人儿,你说我和春香坊的杏花儿有没有缘呐?”
阿汤淡淡抬眸,眼神从那男子猥琐的脸上扫过,落在后头山羊胡老头身上,那老头夸张地作了一个口型:
寒、山、玉、在、那、人、腰、间!
阿汤:!
她随即垂下眸子,除却点在男子手上的手之外,另一只手冲那老头比了个手势,口上却不受影响,道:
“这位……大哥,您姻缘线长,又穿过坎位,属老阳之相,对于处太微垣的春香坊来说……”
一语未了,阿汤的另一只手再次打了另一个手势:
阿汤:到手了
老头:得
阿汤:3
老头:2
老头:1
阿汤:跑!
老头豁然起身,阿汤紧随其后,一老一少瞬间消失在闹市中,弄得听美人算卦听得飘飘然的男子手足无措,他在茫然间一摸口袋,冰冰凉凉的,这手感比起玉更像是几块不知何时进入他口袋里的碎银子:
“两个贱货!我的玉!!!”
待离了闹市,阿汤靠在屋檐上,眉毛一挑,脸上除了皮相,其余的便与清高风雅一点关系没有了,用老道的话说,那便是一脸流氓相:
“老东西,准备卖多少?”
那老头瞪了阿汤一眼,慢悠悠道:
“好东西,不卖。”
“死抠门,呸!”
老头眯起眼奸诈地笑了笑,阿汤一看,便脸一抽,一副奴家牙疼的表情,老头看她没个正经样儿,才叹了口气道:
“你师尊我,招摇撞骗小偷小摸一辈子,日子不多了,看看给我的乖徒儿留点什么,嘶!别掐!”
阿汤记得,那日师徒俩不知又睡去了哪个破街角,第二日清晨,阿汤却只一人从清晨中醒来,早晨的街市人少,冷冷清清的,连带着那被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刻好了的龙形玉佩也冷冷清清地,孤独得没有温度。
再一次遥望,那玉佩却已分成两段,她握紧了手中染血的玉,向上抬头,那双在她头顶晃呀晃呀的,沾了泥点的白靴子,他挂于脖颈的半块玉佩也一同摇曳,然后连同那悬吊于上方的美人,被妖魔撕裂的攀上青白死气的艳丽面容第无数次魔障在她眼前,冰冷,坠落,碎裂。
“十九皇子……陛下……”
阿汤从曹二娘简易的行囊中翻出一块做女红用的丝布,那张冷淡脸僵硬地扯了扯,点点猩红从“曹二娘”线条温婉漂亮的眼眶里攀上阿汤黑白分明的眼珠,难以抑制的魔气从她被密密麻麻的红绿青紫的珠翠束缚的白骨手中渗出,随即那珠翠像是活了一般慢慢将她的骨手缠绕得更紧了,有金光隐隐浮现,却很快被逐渐汹涌的魔气与魔气中混杂的灵力和仙气淹没,她的面前无味山的顶部逐渐开始有阴云形成,乌沉沉地压下来,山中修行的子弟有在周围者无不吃惊地抬头:
“那是……劫云吗?!”
“是哪位长老先辈要渡劫了?”
“这雷云不大,应该是哪个师弟或师妹吧。”
“但是这个颜色……好吓人,雷云还有增长之势。”
远处,无为山上,曹弦拿着崭新的木剑和一些灵草,木偶似地跟在秦昧身后停下脚步:
秦昧看着远处的劫云,慢慢眯起了眼睛,抚了抚衣袖,端得一副君子如兰,脸上的猥琐顷刻间被一副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高深莫测取代,他一拉曹弦的一袖,便消失在原地,再出现,已是在一处荒僻止跌。
秦昧慢悠悠地凑近小姑娘,却又在她的耳边保持了一段不显失礼的距离,轻轻勾唇道:
“哎呀呀,你娘……这是要飞升了吗?真有意思。”
而一直呆滞的曹弦的眼中竟是回了神,她像是初醒来一般,看了看秦昧,开口却是稚嫩的:
“师尊。”
秦昧听后,只是那脸上的笑容不变,直起身子:
“弦姑娘,我们似乎很快就能离开这了。”
“那阿汤姐姐……”
“阿汤?你想什么呢……这从罪狱驰意关逃出来的谪仙可不得看紧点,不然万一叫她干了哪档子事害了你师尊我的性命,你可怜的师傅该上哪喊冤去?”
“阿汤姐姐是我的恩人,还请师尊照看她一番,否则以她那重伤未愈的羸弱身子,小界门关闭时的魔气侵染,她怕是撑不住的。”
秦昧只是弯起眼睛,和善一笑,末了又叹口气道:
“到底曾是仙人,底子还在,再说了,我会看着她点。若不是秦昧这躯壳死于花柳病本就虚得很,这么十来年以金丹之体竟快要撑不住,我在山上又看着你阿汤姐姐这么个人物意在三无山脉,虽不知底细,却不可不提防,不过这么走一趟可是叫我收了弦弦这么个好徒儿,也折合着不亏……至于阿汤……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她的目的似乎也与小界门有关,还得向这位前辈讨教一二……开始吧。”
话音落,那“秦昧”的皮囊枯萎下来,从皮囊中走出一个一身黑衣,头戴帽的男子,男子从袖中摸出一颗丹药,递给曹弦,曹弦接过丹药,想也不想便吞下,之后便熟络地闭上眼,一道红光闪过,黑衣男子消失在原地,而曹弦睁开了眼,她,或是他看了看自己稚嫩的手,嘴角一勾,便是那熟悉的笑容。
“话说……阿汤和她挑中身份的曹二娘可都真是个好身手,先是偷了秦昧的金铃,再偷了我的玉佩……啧。”
“轰”一声雷响,似是劈醒了阿汤,她的眼神瞬间清明起来,毫无血色的唇抿得紧紧地,那副漠视一切的冷淡又回到了她的脸上,手上的魔气和金光渐渐散尽,她抬头看了看天上逐渐消散的雷云,放下手中的布,接着,毫无预兆地跌倒在地,嘴角溢出黑红的血,她毫不在意地一擦,借力扶着桌案有些发抖地慢慢站起来,苍白的指节在宽宽的袍袖下用力地扣着陈旧的桌面,方才白净的丝布上赫然是一行简笔勾勒的,血色的符文。阿汤将丝布揣在袖中,依旧是那副苍白冷淡的神色,她看了一眼自己那只满是珠串铭文的骨手,闭了闭眼。她竟也沦落到需得借助些邪魔之气才能拥有自保的依仗了么?
她再次扫了一眼偏房的陈设,便是一个苍白羸弱的女子出现,卧眠于床榻之上,乌云似的发柔软地半盘在她雪白细弱的后颈——正是曹二娘的模样。接着,阿汤便化为一个穿着清静宗制式衣袍的少年弟子,一晃身子便消失在了无味山上。
阿汤走后,那偏房便重新归于寂静,半开的窗子透不进多少光亮,只有细蒙的尘埃在依稀投进的屋子里旋转。
“吱呀”有人穿过偏房外的院子,打开了木门,来人一袭青蓝长衣,拿着一个小盒子,带着不急不缓的诗卷气,本是个温和的气质,此时却莫名地带了些许藏不住的猜疑和凌厉。
“秦娘子?方才这座山头上似有劫云,我看秦昧那小子在无为山忙着管孩子,或赶不过来,因心里忧着你的安危,便过来瞧瞧,贸然进来,这里林某得向你赔个不是。”
来人正是林掌门林鹤。
“秦娘子?秦娘子?”
没有回应,林鹤便敛去脚步声,轻轻走进了偏房,屋内没什么声息,唯有一个女子于床榻之上,似是睡得安稳,林鹤便走向那女子,“曹二娘”似是过于劳累,且又受了不少的伤,睡得很熟,那又林鹤修为深厚,脚步声非寻常人所能听见,于是他便畅通无阻地来到“曹二娘”身边,一只手轻轻搭上了“曹二娘”毫无防备的脖颈,一股纯净柔和的灵力携着灵识慢慢探入“曹二娘”的躯壳。
没有异常。
怎么可能?!
林鹤的眸子一下凌厉起来,更为耀眼的白光径直顺着脖颈进入“曹二娘”的躯壳,末了,林鹤只得遗憾地收回手,眼中的疑虑却不减反增,更是添了几分忌惮,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曹二娘”一眼,那股子温和的书生气又回来了,他放下盒子,微微朝“曹二娘”的位置一拱手:
“今日多有叨扰,还望娘子不要见怪,娘子长途跋涉,受尽艰险才来到鄙派,我作为秦昧的师叔,自是要带些东西来给你补补,那便现告辞了。”
阿汤扶着上山石阶旁覆上青苔的栏杆,凭栏遥望,远处是云雾缭绕的千百成峰,有翠绿,云白,和流淌而下的碧蓝,这样看来的三无山脉,确实犹如仙境。阿汤轻轻用素手抚着她僵冷的脸,她知道“曹二娘”亦或是如今这个弟子的幻术假面皮之下是她与千年前别无二致的脸。
天人不老,何况岁月从来宽待美人,只是红颜依旧,千年前的自己却已作古,驰意关的风很大,吹散了仙人置身事外的淡漠,更吹散了天道许上仙作为仙人那点残余的仙气,原来她也曾是个仙人啊。
只是被撵入尘埃,摔入红尘的谪仙早便失了一往无前,轰轰烈烈的勇气,惟余一点执念,一点放不下的思量,一点对天下山河无恙的渴盼,还在人间推着她往前走。
那白龙玉佩虽是寒山玉,且里头有天生神青龙的一缕魂,是个好东西,但能辨别出的人却是寥寥,阿汤虽千载未入世,却也知青龙魂应世而出,那玉佩如今的状态,青龙魂显然还在沉睡。那秦昧绝对有古怪,只是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竟是见了她的骨手,发现她非曹二娘也不有所动作,摆明了要演下去,只是不知他目的在何。
贴身带着一个毫无用处的玉佩?青龙魂……难道他在找青龙?
脑海中画面浮现,那是一个长着巨大龙头的女人,满头霜雪似的白发被木簪子轻轻挽起,一身青衣儒衫本是很干净的颜色,却被她有些糟蹋的随意披挂着,皓白纤细的手腕被沉重断裂的铁枷锁压得向下倾斜,手中常年抱着一具半人高的骸骨,疯神青龙……作为东方的守界天生神总是出现得毫无征兆,那道破败的青色身影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东方小界门开,然后便是国破家亡的哀嚎,那冲天的魔气和血腥唯一不会污染的,是她手中那具白骨,雪白与漆黑的对比,令人心悸。
阿汤摸出了那半枚玉佩,那便有一丝极淡极纯的魔气轻轻浅浅盖在其上,没什么浓厚的魔气,却有抹不掉的煞气,玉佩犹如玉脂染墨,那龙威武雄壮的气概莫名添了几分邪气,阿汤的眸子暗了暗,轻勾一缕魔气,闭目感受,再睁眼时,便已恍然。
鬼修。
那秦昧无疑是将身上的魔气掩盖得极好,只是她恰找到了其贴身之物,又因在妖魔横行的炼狱中刚刚过了一千年,又有属于仙人的神识还在,方才认得出来。只是这鬼修个数极少,人死以后,那大多是浑浑噩噩,混混沌沌,修为也是不剩了,偶有怨念执念极深者会保留修为甚至更甚一层,那便是厉鬼,只是厉鬼大多只是执念于一件事,神智之类的也大多不太清晰,除去被度化或者抹杀,其实时间久了他们便会散去。但若要成为鬼修,那执念怨气是不得少的,却又要恰巧清醒地保留神智,还要懂得如何以亡者之身修行。这看似简单的事却是几乎不可能,因为有违常理,除非有遇奇迹之类的大机缘,只是有奇遇者甚少,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阿汤所知的鬼修也不超过百人。
阿汤再次看了看那枚玉佩,抬头与玄武塔遥遥相望,便将其收了回去,骨指轻轻点着山路的石阶旁雕着松竹的扶手,慢悠悠地向无为山上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