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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千秋茶馆

作者:冻青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周立行觉得今日从早起便诸事不顺,似是霉运将至。


    大清早的喝水呛着,咳得撕心裂肺;刚走到院子里便被鸟屎淋了头,待到清洗二楼自己负责的三个包间的名贵茶具,更是几次莫名其妙的走神手滑,吓得他心跳急促。


    眼看着日上三竿,今日楼下的客人们却多了许多当兵的,听起来口音川西川北、川南川东都有,有的在打贰柒拾(一种乐山地区的特色纸牌),有的在下棋,有的围着戏台听评书,颇为喧哗。


    到底是在寺里待了几年,周立行觉得今日怕是有事要发生,他寻思着要不装病请个假,却无意间发现冯斑鸠和两个堂倌交代了什么,那两个堂倌便鬼鬼祟祟地往二楼走。


    虽然上了二楼后,和冯斑鸠的交道便少了,但他仍清楚记得冯斑鸠的为人—自私自利,胆大愚蠢。


    眼下着情况,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冯斑鸠和这两人定是要给自己找麻烦。周立行思量了下,不知道这三人要怎么设计自己,若是现在去请假,岂不是让他们钻了空子?


    眼下在这茶馆,周立行觉得待的还是较为舒适的,每日里虽然忙碌,但能吃饱有地方睡,自个儿身上还有积蓄和防身武器。尤其是二楼贵客,高兴了还能给打赏,一时半会儿周立行还不想离开这里。


    既不想走,那便要跟这些人斗一斗了,如同在峨嵋山跟猴子们打架一样,周立行心想人和猴子没区别,都是要争出个生死输赢了,才能服气。


    这般想着,周立行脚步一转,回了自己守的区域。他倒是要看看,对方要搞什么幺蛾子。


    *


    被冯斑鸠一打岔,周立行便没能及时请假,而后发生的一切,都似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般。


    同一时间,一名头戴土黄瓜皮帽,身穿对襟黑皮袄,深蓝色的长衫长裤像是几年没洗过,头发花白的算命先生,走到了千秋茶馆的门口。


    “怪哉,这卦象算出来是在此处,可此处故人……”


    算命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副圆圆的墨镜,他摇头晃脑,摸了摸身上,噫,身无分文。


    “罢了罢了,进去讨一杯茶喝。”算命先生自言自语道,“看起来像是个堂口,去找找有没有袍哥兄弟,蹭个吃来蹭个喝,哎~巴适~”


    这日晌午恰好有说书人,讲那鸿门宴,算命先生进去一看,啧,一窝子当兵的男人们横七竖八地喝茶嗑瓜子,时不时还要调戏下那茶馆里卖栀子花黄桷兰的小姑娘,于是算命先生往二楼一看,得,去二楼吧。


    算命先生往二楼一走,随意挑了个挂【贤松】牌的包间,进去之后便让堂倌上20个茶碗。


    这堂倌,恰巧,正是周立行。


    三年过去,周立行从那个瘦弱的小孩,已经长成匀称结实的少年,五官也长开了,算命先生没一眼把他认出来。


    可算命先生这三年,除了脸上皱纹多了点,衣服洗旧了许多,头发白得差不多外,其他一切都没有变化,包括那一身走江湖常年不洗澡的酸臭味。


    周立行认出了这算命先生,可没个好脸色,但又想到这是刘五嬢的茶馆,他便是要寻当年小钱包的仇,也不能在这里,便沉着脸去取茶碗。


    算命先生当然看得出这俊俏的小堂倌没拿好脸色对他,可走江湖闯码头,他见过的嫌穷爱富、拜高踩低的人多了,丝毫不在意。


    等周立行端来了20个重叠的茶碗,算命先生便摆了个茶阵,然后双腿平放,双手放在膝上,左手做出三把半香的姿势,便不再说话。


    周立行在茶馆干了这些时日,有幺哥和刘五嬢时不时的提点,见算命先生这样子,便知道算命先生是外地袍哥来拜码头的意思了,只得赶紧去找楼下幺哥,请幺哥通传掌柜的上来一叙。


    今日楼下兵油子多,幺哥怕楼下缺了他要出乱子,便跟刘五嬢建议让她带九娃儿去会一会那个算命的老头,毕竟算命的老头单枪匹马来拜会,便是有事应也不大。


    刘五嬢便带着周立行一起进了【贤松】房间,其他包间让二楼的其他堂倌先照管着。


    于是,周立行第一次见袍哥组织是如何拜码头的。


    刘五嬢进了房间,先看茶阵,然后收了茶碗,以同样的“三把半香”手势为算命先生倒一碗茶。算命先生也以同样手势倒一碗茶,两茶碗位置相对,做了个“双龙仁义阵”。


    “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先饮此茶作商量。”


    刘五嬢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回道:


    “太阳出来喜洋洋,我与兄弟好商量。半夜三更月儿亮,兄弟何事来公堂。”


    然后刘五嬢不待对方回答,先问,“汉留从何处来?汉留到何处去?可有公片宝札,以证根源?”


    说完这话,算命先生取下墨镜,喜悦大喊,“春妹儿!”


    刘五嬢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回应道:“黑老鸹?!”


    哦豁,站在旁边的周立行心中叹息,这世间缘分还真是奇妙,这个算命的黑老鸹,竟然和刘五嬢还是故人!


    看来小钱包的仇,是不太能报了……也不知道那小钱包的袋子,这黑老鸹丢没丢……


    眼见着两人要叙旧,估计刘五嬢是要让自己出去的,周立行心一横,单刀直出地自爆身份,“还有我,立行。”


    黑老鸹见了故旧,正是心潮澎湃想要一叙当年的时候,冷不丁旁边的少年开口,他有些迷惑,“立行,什么立行?”


    “立说立行,洪雅柳江。”周立行见黑老鸹还是一脸迷茫,不得不再提醒一下,“谁当年说我六亲无靠,刑克至亲的,让我去出家当和尚当到三十岁,还偷走了我姨妈给我的小钱包!”


    周立行越说越气,姨妈给的小钱包丢了,家婆送的棉衣也落在峨嵋山了,他身上只剩下一把匕首,于是他把匕首拍在桌子上,发出“啪”地一声。


    “想起来了吗?!”


    刘五嬢猝不及防听到这八卦,一腔叙旧的激动都被对八卦的热情给压了下去,便也不急着阻止周立行,假装端茶喝,实则一双眼不停地往黑老鸹脸上瞟。


    黑老鸹常年在云贵川一带走江湖,坑蒙拐骗的人太多,哪怕周立行说的很清楚了,他也只能依稀想起来个印象。


    好像是在川南洪雅县柳江镇遇见过挺凶悍的小孩子,他给对方算了命,还顺走了小钱包,可那是顺!不是偷!他算命本就是要收钱的!


    但眼下,这少年长得结实,态度又凶,又是跟着春妹儿的人,还把刀子给他丢眼前了,他只好认怂道:


    “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嘛,大家现在都是袍哥兄弟伙了,好多点钱嘛,我去挣了还你就是……”


    周立行不服气,“你挣来的,也不是姨妈给我的了!你把小钱袋还我,这事儿就当过了!”


    说完,周立行还瞥了眼刘五嬢。


    刘五嬢端着茶杯闷笑,好似看到什么有趣的戏文一般,默许了周立行的行为。这九娃儿,还多有意思的,要钱的话黑老鸹可以去坑骗,要以前的小钱袋,那可是要为难死黑老鸹咯。


    黑老鸹见刘五嬢只笑不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我的小兄弟呢,几年前的东西,又不是我穿的衣裳鞋儿,我咋个可能留起嘛……你换个条件,要不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有啥子事需要我做,我就去做嘛,要得不……”


    周立行气鼓鼓地立着,黑老鸹求饶作揖,刘五嬢笑得花枝乱颤,过了一小会儿,刘五嬢终于乐够了,发话道:


    “好了,九娃儿,我听隔壁房间有人了,你去照管下。这黑老鸹好不容易来,我是要留他在峨嵋耍一段时间的,之后再说嘛哈。”


    听刘五嬢这样说,周立行只得暂时作罢,退出了房间。


    *


    茶馆二楼都是包间,因周立行年纪小,刘五嬢给他只分了【贤松】【灵秀】【明泉】三个包间,除开刚刚刘五嬢自己用来待客的一间外,剩下两间都是本地客人常年包了的。


    不过这分的包间,只是平日的卫生打扫和日常准备,待客的时候,则也是相互着来的。


    已经包出去的雅间,平日里不管来与不来,堂倌都要清洗好茶碗,玻璃柜里随时准备好名贵茶叶;有时候雅间主人不来,会让别的客人拿着手写的帖子前来,便也是可以使用包间的,产生的一切费用,都记在主人的名下,一月一结或一季度一结,就全看雅间主人和茶馆老板是怎么谈的。


    盖因这茶馆是本地一个袍哥组织的堂口,倒也没有太多欠账行为,也有一些包间本就是给官绅准备的,那些从不收钱,收的是“关照”。


    周立行去【灵秀】包间的时候,帮忙的堂倌已经招呼好客人们坐下了。


    这次来的是兰家的少爷小姐共五人,还带了三名丫鬟两个男仆,周立行去表演了个功夫茶,得了些赏钱出来,便遇上了一名着军装的长官,带着手下和两名头上戴着红白山茶花、手中抱月琴、腰挂檀板竹鼓的双胞胎歌女从外面经过。


    周立行赶紧鞠躬招呼,“贵客好,贵客去哪间房呀?”


    为首的长官歪了歪头,旁边的手下拿着帖子倒着看,周立行眼尖瞅到上面的【明泉】二字,正好是自己分管的第三个包间。


    那【明泉】包间,是外地来的一个茶商定的,平时里颇爱让一些生意上打交道的贵客来玩耍,周立行便往前指引,“贵客们是去明泉房吧,这边请,我给几位引路。”


    那长官点点头,周立行赶紧引路前去,开门之后招呼贵客们入座,询问道,“贵客们爱喝什么茶?绿红黑黄,房里都备着的。”


    见客人们没有马上点茶,周立行便口齿伶俐地补充介绍,“绿茶咱们有佛光普照过的峨嵋雪芽,也有道家瓦屋春雷后的醒神茶,红茶有云南普洱,黑茶有雅安的藏茶,黄茶有蒙顶黄……”


    手下们七嘴八舌地问长官,“杨团长,我们平时都喝老鹰茶,粗得很,今日要不就每样来一杯,试试看这好茶和我们的粗茶有啥子区别嘛。”


    杨团长大手一挥,“行,都上,给兄弟们开开嘴!别忘记咱们还有白山茶和红山茶,来,把你们最拿手的歌都唱起来……嗯,先唱个尼姑下山吧。”


    白山茶和红山茶两姐妹对视一眼,本想唱《秋江》的,好吧,《尼姑下山》也行。


    她俩一人拿着檀板摆好竹鼓,一人抱琵琶,二重唱了起来:


    小小尼姑年方二八呀,独啊坐禅堂哪,怨爹妈呀啊


    思前想后,心乱如啊麻


    想当初算命先生,排八啊卦


    他算我命带,七重哇煞呀


    二爹妈啊你不该听鬼话,活你把儿哪送出啊家……


    周立行听这咿咿呀呀唱的,心想这歌儿可以学学,以后若是有缘,跟静空师兄唱一唱,那才叫一个妙趣横生。


    一边想着,周立行取出茶碗,瞳孔紧缩,心中一凉。


    他早上才洗干净摆好的这个房间的专属茶碗,个个都脏了不说,每个茶碗上都有个钝器敲出来的豁口!


    天姥爷!这可如何是好!


    一整套名贵茶碗有了豁口,且不说价值几何,现在不换茶碗,肯定是没法给贵客们泡茶的了。


    周立行心中怒骂冯斑鸠几人,面上只得恭敬道:


    “各位贵客,既是所有茶都要泡一遍,那泡茶的茶碗也得用不一样的才搭配。贵客们且听着小曲儿,小的去稍作准备。”


    那团长及其下属们本也就是来玩乐,对吃茶并不热衷,倒也没太在意周立行的借口。


    周立行急匆匆地回了【贤松】包间,敲了三下门,也没等里面答应,便开门伸个脑袋进去,可怜兮兮地告状:


    “五嬢,我遭整了。明泉房里早上还好好的茶碗,现在全有豁口。明泉房里现在是个团长带了下属在听歌女唱曲,我得赶紧去找幺哥开库房拿新茶碗,下来再求五嬢给我做主。”


    得说周立行聪明,他三言两语便说清楚了自己的困境,以及给出了解决办法,抓的清轻重缓急。


    刘五嬢正和黑老鸹追叙往昔,聊得上头,听周立行这么一说,也认定了这孩子必定是被陷害,于是拔下头上的一根刺簪丢给周立行:


    “拿簪子去找幺哥办好。”


    周立行接住簪子,一溜烟往楼下去找幺哥了。


    *


    幺哥正带着在茶馆里干的时间较久的那部分堂倌服侍这群兵爷,见周立行捏着簪子跑来找他,便知道是刘五嬢有吩咐,赶紧把周立行拉到一边。


    周立行简单给幺哥讲了下前因后果,幺哥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赶紧带着周立行去库房取新茶具。


    这茶馆嘛,闹矛盾吵嘴打架是免不了的,库房里常年都备着各类茶具,以备不时之需。


    周立行取了好几套不一样的茶具,简单用白毛巾擦了下,赶紧装在一个竹框里,搬着往楼上走。


    因是今日茶馆里人着实太多了,周立行心中也有些着急,便没有注意,一个穿军装的人已经悄悄跟上了他。


    搬着茶碗回到包间,周立行刚放下,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跟进来一人大喝道:


    “小秃驴,果然是你!”


    周立行心中一惊,面上稳住,他跟那两个歌女保持了一样的动作和表情,目瞪口呆地看向进门的人。


    团长听曲儿看美人玩的好好的,被进门的副官大喝一声吓了一跳,立刻骂道:


    “龟儿子吼你妈卖皮,哪个喊你上来的,滚下去!”


    进门之人,赫然便是那□□得周立行跳崖的副官!


    副官顾不得被骂,指着周立行向他的长官颤声解释,“团长,就是他,八姨太的奸夫!我们漫山遍野都没有找到尸体,原来这小子躲这里来了!”


    当初他因监守八姨太不利,抓奸夫又死不见尸,因此挨了团长一顿掏,这段时间都不乐意带他,比如今天团长带着营连排长们被商人请出来玩,其他几个副官可以跟着上二楼包间,他则是只能带着几十号兄弟在楼下坐大堂。


    现在见到了当初自认奸夫的小和尚,他怎的也不会让机会飞走!


    此话一出,那团长反应过来,立马帽子揭下往桌子上一摔,周围的手下立即一拥而上,把周立行围困起来。


    周立行心道原来今日最大的霉运应在了这里,哭笑不得,只得高声喊冤:


    “长官!冤枉啊!你说的什么八姨太奸夫?跟我没关系啊!”


    副官根本不想听他辩解,是也是,不是也得是,这小子跟那跳崖的小秃驴长得一模一样,要是错也怪他自己长错了!


    “团长,我一个人说的不作数,那我们把人带回去,让当日一起去抓人的兄弟们认一认!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团长一想,觉得也是这么一回事,“行,那龚七,你跟着莫副官带着小子去一趟。”


    龚七啧了一声,掏出手枪对着周立行,“走撒。”


    周立行一边辩解着“贵客们肯定是认错人了”,一边看似老老实实地跟着走,实则心中飞速盘算该如何脱困。


    是走到半路就跑吗?子弹无眼,比刀剑快,会不会一不小心被打死了?


    但要是真的跟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到时候也是难免一死。


    如今看来,能救自己的,怕是只有刘五嬢或黑老鸹了……


    想到这里,也恰好走到了【贤松】包间门口,周立行哎哟一声假装摔倒,撞开了包间木门,一摔进去便大喊:


    “五嬢,师父,救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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