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微被留在了“济世医舍”。
那场惊心动魄的“解缚”之后,宋王氏的哭嚎咒骂响彻了半条街,引来不少或好奇或麻木的窥探目光。她最终被陈锋和李萍强硬地“劝”离,临走前撂下狠话,说要去赵老爷那里告状,让林挽云吃不了兜着走,说宋知微这个“赔钱货”别想再踏进宋家门一步。小镇的平静被撕开一道口子,流言蜚语如同河里的水葫芦,迅速滋生蔓延。
林挽云对此置若罔闻。她将虚脱的宋知微安置在医舍里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板床上。宋知微像受惊的幼鹿,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身体因残余的剧痛和巨大的恐惧而微微颤抖。那双刚刚摆脱了地狱般束缚的脚,即使裹着干净的纱布,依旧肿胀畸形,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
“别怕,这里没人能伤害你。”林挽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端来温水,小心地喂宋知微喝下。动作轻柔,指尖偶尔拂过宋知微冰凉的手腕,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伤口需要每天换药,会疼,但会一天天好起来。至少……它自由了。”
自由?宋知微茫然地咀嚼着这个词。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祖母的咒骂和断绝关系的威胁更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自由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双被强行扭曲、又刚刚经历酷刑的脚,此刻像两团燃烧的火炭,提醒着她与过去世界的彻底撕裂。前路茫茫,只有这间简陋的医舍和眼前这个短发女子,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接下来的日子,宋知微的世界缩小到一张床铺。每天清晨和傍晚,是林挽云为她换药的时刻。这成了宋知微一天中最恐惧也最……隐秘期待的时刻。
恐惧来源于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消毒药水触及伤口的冰凉刺痛,镊子清理腐肉的尖锐触感,都让她冷汗涔涔,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发出惨叫。林挽云的动作已经极尽轻柔,但溃烂的创面太深,每一次处理都是酷刑。
然而,在这酷刑之中,又掺杂着一种让她心头发颤的东西。
是林挽云专注的眼神。当她低头处理伤口时,眉头微蹙,眼神锐利而清澈,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双伤痕累累的脚。没有嫌弃,没有猎奇,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和不容置疑的悲悯。宋知微从未被人如此郑重地“看见”过——不是看一个物件,一个“赔钱货”,而是看一个人,一个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活生生的个体。
是林挽云指尖的温度。她的手指修长,带着薄茧,那是常年劳作和握笔的痕迹,动作却异常稳定。当她的指尖隔着纱布轻轻按压边缘检查肿胀,或是用棉签蘸着药膏小心涂抹时,那一点点的温热,透过纱布渗入宋知微冰凉的皮肤,竟奇异地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剧痛,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贪恋的抚慰。
是林挽云偶尔低语的话。在换药的间隙,她会用平静的语调说:“这块坏死的组织清理掉了,新肉已经在长了。”“今天消肿了一些。”“忍一忍,很快就好。”这些简单的话语,对宋知微而言,却像黑暗中的灯塔,让她知道这痛苦的尽头并非永恒。
偶尔,疼痛实在难忍,宋知微会下意识地抓住床沿,指甲深深掐进木头里。这时,林挽云会短暂地停下动作,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她,说:“疼就喊出来,别忍着。在这里,哭不丢人。”宋知微终究没喊出声,只是眼泪无声地流得更凶。但林挽云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她心中那扇被恐惧和麻木尘封已久的门。
除了换药,宋知微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躺着。她不敢乱动,也无力乱动。她的目光,常常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林挽云的身影。看她背着药箱匆匆出门去给穷苦人看病;看她坐在油灯下,眉头紧锁地写着什么(后来知道那是在给“启明社”总部写信汇报情况);看她耐心地教李萍辨识草药;看她与陈锋低声讨论着镇上的情况和接下来的计划……
她也听着。
听着林挽云对来看病的穷苦阿婆说:“阿婆,这病拖不得,不是鬼上身,是邪气入体,感染了,得按时吃药。”听着她在简陋的夜校里,对着终于鼓起勇气来的三两个年轻媳妇说:“姐妹们,认字不是男人的特权。认得自己的名字,认得钱上的字,就不会被人轻易骗了去。我们女人,也是堂堂正正的人!”听着她与陈锋讨论如何揭露赵老爷巧立名目盘剥佃户的手段……
这些话语,像一颗颗陌生的种子,被林挽云那双坚定而温暖的手,不经意间撒进了宋知微贫瘠荒芜的心田。她听不懂所有的词,比如“特权”、“盘剥”,但她听懂了“堂堂正正的人”,听懂了“女人也是人”,听懂了“脚是自己的”。这些简单的道理,在她过去十五年的人生里,是闻所未闻的异端邪说。然而,从林挽云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理般的力量,让她死水般的心湖,第一次泛起了微澜。
一天傍晚,换药过后,疼痛稍缓。宋知微靠在床头,目光落在林挽云放在小桌上的一本翻开的书页上。上面是密密麻麻她不认识的方块字。她看得出了神。
林挽云注意到她的目光,走过来,拿起书,温和地问:“想认字吗?”
宋知微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目光,慌乱地摇头。
林挽云笑了笑,没有勉强,只是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是她准备夜校用的识字卡片,指着最上面一个简单的字:“这个字,念‘人’。”她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笔画,“一撇一捺,顶天立地,就是我们自己。”
“人……”宋知微无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声音细若蚊蚋。
“对,‘人’。”林挽云将那张写着“人”字的卡片轻轻放在宋知微的枕边,“送给你。记住它,你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宋知微怔怔地看着枕边那张粗糙的纸片,看着上面那个简单的“人”字。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在她胸腔里涌动,酸酸的,胀胀的,让她想哭,又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珍惜地,抚摸着那个墨迹未干的字。
就在这时,医舍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佝偻着背、神情惶急的老妇人闪身进来,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林医生!不好了!赵老爷家放出话来,说您是……是‘chi化分子’,专门来煽动闹事、拐带妇女的!说宋家丫头就是被您蛊惑坏了名声的!他们……他们怕是要对您不利啊!您快想想办法吧!”
屋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林挽云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陈锋和李萍也立刻警觉起来。宋知微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刚刚萌生的一点微光仿佛要被这突如其来的阴云彻底扑灭。她下意识地将那张写着“人”字的卡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林挽云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暮色四合,昏暗的巷口,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该来的,总会来。”林挽云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决然,“我们的存在,本就是对他们的威胁。只是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拿知微的事做文章。”
她回头,目光扫过惊恐的宋知微、担忧的李萍和陈锋,最后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上。
“看来,柳溪镇的‘水’,要彻底搅浑了。”
暗流,终于汹涌地浮出了水面。而刚刚在宋知微心中点燃的那一点微光,在风暴来临前,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顽强地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