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组合
深秋的物理竞赛考场,肃穆如同真空。
百人阶梯教室里针落可闻,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低沉的背景辐射。
窗外是铅灰色的云层,压着梧桐光秃的枝丫。
林小满坐在靠窗的位子,面前摊开的卷子墨迹未干。
她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捻了一下贴在左手腕内侧衣袖下的退热贴边缘。
冰凉柔韧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入皮肤,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安慰。
这东西贴着快一周了,退热贴的效力其实早已耗尽,胶面边缘早因细汗微微泛白卷起,只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冷却剂气息。
纯纯是个心理安慰剂,她自己也知道。手腕下方,那条曾被冰棍糖水、继而被周明阳那杯滚烫可可灼烫过的蜿蜒路径,肌肤纹理早就平滑如初。
可有时候,就像对付考场上某个冥顽不灵的难题,总得锚定点什么已知量,才好继续推演下去。
她抬眼,视线习惯性地扫过斜前方隔着两排、靠近走道的位置。
周明阳微微侧着头,额发垂落一丝,堪堪扫到光洁的眉骨,神情是近乎无机质的专注。修长的手指握着那支磨砂银外壳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指骨线条流畅而稳定,落点精准如同设定好的机械臂。
额头上那片刺目的、象征着“故障”的冰蓝色贴片,已经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他原本温润却缺乏真实温度的白皙肤色,此刻在考场惨白的灯光下,甚至透出一点健康的淡红。
仿佛那个蜷缩在设备间角落里、高烧灼身、被狼狈粘起的59分卷子压垮脊背的影子,从未存在过。
一切恢复到“正常”的轨道。
空气里只剩下油墨和尘埃干燥的气息。
林小满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卷面最后那道电磁综合压轴题上。
思路清晰,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初赛笔试结束的午后。
考场外人群嘈杂,像解除了隔音屏障。
学生们三三两两聚着对答案,或兴奋或懊丧。
李薇顶着一张圆脸凑过来,眼镜片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哎,明天团队实验操作和模拟答辩,你俩一组了吧?” 她声音压低,带着点后排女生特有的慵懒,“你俩这‘黄金组合’,这回省一肯定稳了。”
周明阳正把笔袋塞进双肩包的侧袋,闻言动作顿了顿,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个温和却弧度完美的浅弧:“看题。”
他的语调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小满低着头整理自己的演算纸,没接话。
就在这时,一个瘦高的男生凑了过来,脸上堆着笑,视线却有点飘忽地落在周明阳身上:“周神!那道光路设计最后的成像位置,你画的是F''点吧?我总觉得应该是……”
周明阳转过头,脸上那点温和的弧度丝毫未变,甚至加深了几分。
他微微侧身,让那男生能看到他干净的稿纸一角。然后,他用一种清晰的、能让周围几人都听见、却又不失温和的语气开口:“嗯,题眼在这里。”他修长的指尖落在稿纸一个推导步骤旁,“你看,它要求的是‘无像差极限分辨率下的成像位置’,这里的‘极限条件’就锁死了光线必须在F''点聚焦,任何偏移都会引入……”
他条理分明地讲述着,每一个推导环环相扣,逻辑链条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无懈可击。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温和的、耐心解释的贵公子式微笑。
站在稍后一点的林小满,正把一叠稿纸装进文件袋。
就在她低头动作的瞬间,周明阳流畅讲解的话音似乎极其短暂地卡顿了一下。
极其极其短暂。
短暂的近乎如同观测数据的背景噪音——是她的错觉?
然而,就在那一丝丝难以分辨的卡顿后,他平稳的声音再次响起,无缝衔接:“……所以,最终必须落在F''点。这个结论是刚性的。”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脸上那点完美的温和笑意也纹丝未裂。
只是,站在侧后方、角度恰好的林小满,清晰无比地捕捉到了他垂在身侧那只、刚刚还攥着笔袋挂绳的手——
指关节处,用力绷紧到微微泛白。
像某种强电流骤然通过后金属部件的隐痛反应。
那绷紧只持续了半秒钟不到。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将那只手插进了校服裤兜深处。
周围响起了几个学生“哦,原来是这样!”的恍然大悟声,以及夹杂着对“周神”由衷佩服的低语。
林小满把文件袋的封口拉好,“哧啦”一声轻响,淹没在周遭的嘈杂里。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周明阳插进裤兜那只手的方位,最终落在他依旧温和含笑、完美无缺的侧脸上。
一丝极其冰冷的了悟,像零下几度的液氮猝不及防地滴落在心间。
他没有“完全”正常。
那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源于深层背景的干扰源——无论是来自父母那个真空世界传递过来的无形压力,还是源于他自身被精密构建后更难以察觉的“内应力”,从未真正消失。
它们只是被重新编程,压缩进了后台进程。
沉默的团队实验操作间里,白色冷光灯管发出均匀而无情的照明,把每一处实验仪器都照得纤毫毕现。
林小满和周明阳站在一台大型激光干涉测量仪前。
这是决赛轮模拟科研环境下的团队合作项目:测量微小形变。仪器复杂精密,每一步操作指令环环相扣。
周明阳站在主控面板前,手指悬在触摸屏上空。
他微微蹙着眉,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参数设置项。
状态看起来无可挑剔,专注且专业。
“激光腔冷却温度设置到-15.2℃,”他的声音低沉稳定,像报出精密的物理常数,“相位锁定模块……增益参数微调0.5%,指向性反馈延迟设为……9.75ms。”
林小满站在旁边的探测器校准区,目光越过他微微绷紧的肩膀,落在他飞速在控制屏设置的参数上。
她没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指尖同时落在自己面前的一排校准旋钮上,开始精准地扭转角度。
合作无懈可击。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共同计算过的程序分支在完美并行执行。
监控室里,物理组长王老师透过单向玻璃看着里面配合默契的两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组状态真稳。周明阳恢复得很好。”
李薇站在旁边,凑得更近些看,圆框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嗯,稳得像两台精密对时过的原子钟。”
操作间内。
林小满的指尖停留在某个精密位移探测器的微调旋钮上。
按照周明阳设置的参数和她同步推算的校准值,她只需进行最后一个小小的、幅度不足0.3度的顺时针微调。
她的指尖搭上冰凉的金属旋钮边缘。
就在准备发力的前一瞬——
眼角的余光里,清晰地捕捉到周明阳在主控台前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
他悬在屏幕上方、正准备输入下一个指令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停顿了一下。随后,像是为了缓解什么,他用那根手指的指关节, 极其短暂、用力地按压了一下自己的左太阳穴。
动作轻快得如同掸去一粒微尘。
快得像是视觉捕捉到的噪点。
但林小满的心脏,在那个瞬间,猛地一缩!
仿佛有根无形的引线,猛地引爆了昨天考场外那绷紧的指关节、消失在裤兜深处的手、以及无数个天文台穹顶下被冰蓝色贴片覆盖着的苍白侧影……
她没有停顿。
指尖搭上旋钮,没有丝毫犹豫,精准、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小幅力道,朝着 逆时针 的方向,轻轻拧动了大约0.4度。
旋钮发出极其细微、连监控室高频麦克风都难以捕捉的摩擦声。
一个与周明阳预设参数和当下数据流逻辑完全相反的微小调整!
监控室里,王老师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李薇微微眯起了眼睛。
操作间内。
周明阳正要继续输入的动作,在这一刻,猛地停在了半空!
他倏地转过头,那双平时总是蕴着温和表象的眼睛,瞬间如同解除了光学迷彩的精密镜头,锐利、冰冷、带着强烈的意外和一丝被挑战核心权威的凌厉,笔直地射向林小满!
那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危险的信号——一种“程序被强行干预”的本能排异!
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滞、结冰,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林小满没有迎上他那道锐利的目光。她的眼神甚至没离开过自己面前那个微微调整了角度后的探测器,平静得像是在进行最常规的测试。
只是,在周明阳视线如刀般割过来的那一秒钟里——
她的右手,那只贴着过期安慰剂退热贴的手,极其自然地向后垂下。
手掌向下。
掌心微侧。
像是在放松关节。
就那么恰好地、不经意地、精准无误地,覆盖在了周明阳插在裤兜边缘那只手的……手背上!
隔着两层薄薄的校服布料,她掌心那点被体温焐热、微微泛潮的退热贴边缘粘性,和他手背上带着薄汗的微凉皮肤,瞬间贴在了一起!
一种带着黏连感的、微弱的温度,从她掌心那陈旧的胶面边缘,穿透布料抵达他紧绷的手背。
像一道微弱的干扰电流,猝不及防地注入了他高负荷运算的核心线路。
周明阳浑身猛地一震!那凌厉的、如同被入侵程序爆发警告的眼神,在接触到林小满平静无波甚至有点心不在焉的侧脸和那只强行贴上来的、带着可笑“过期”温热的掌心时,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全部动能!
一种极其复杂的愕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凝滞。
他眼底那汹涌的排异程序警告信号灯如同遭遇突发的系统干扰,闪烁着,频率骤然紊乱。
凌厉如实质的怒气,瞬间被冻结了。
随即如同被击碎的冰面,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皲裂、崩塌,最终只剩下眼底一片茫然的空白和某种……难以置信的狼狈。
时间在操作间凝固了零点五秒。
就在零点五秒之后——
林小满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像完成了什么确认任务一样,极其自然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移开了。
如同挪开一个校准完毕、等待采集数据的实验样品。
然后,她平静地抬起头,终于第一次正式迎上他眼底那片尚未消散的、巨大的惊愕和凝滞的空白。
她用下巴点了点主控屏幕上一处看似毫不起眼的、实时刷新数据流的角落。
那里,一组代表微小形变趋势的、如同心电图般的蓝绿曲线,在刚才那个0.4度的反向微调后,完美地从原本即将超出标定范围的陡峭上升势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温柔地 扭转,缓缓压平、稳稳地回归到理论预测的基线范围内。
一切无声而精准。
她没有说话。
没有解释。
眼神里甚至没有一丝得意或邀功。
那眼神,平静得像刚刚用铅笔解决了一道课本例题。
又像是天文台下,她用冰冷的湿巾擦掉他颊侧血污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操作间里,死寂无声。只有精密的仪器内部发出微弱稳定的嗡鸣,如同宇宙尘埃缓慢飘动的背景音。
模拟课题最终成绩近乎完美。
答辩环节周明阳的阐述条理清晰、逻辑自洽、数据详实,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的顶尖选手。
只是在展示最终实验数据与理论模型拟合度的结论页时,他的目光在林小满脸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尾的弧度极轻微地松弛了一丝,仿佛卸下了什么看不见的重物。
直到颁奖环节开始。
主席台灯光璀璨,背景大屏幕亮如白昼。
林小满和周明阳并肩站在最高领奖台上,下面黑压压的一片是学生和老师的注视。
金色的光柱落在两人身上,巨大的“省一等奖”金色字符在屏幕上燃烧般鲜亮。
主持人激情洋溢的声音回荡在礼堂:“让我们祝贺来自明华附中的团队——周明阳同学、林小满同学!他们是本次团队项目最高分获得者!”
掌声雷动,像滚烫的潮水涌来。
礼仪小姐捧着沉甸甸的金色奖状和系着红色缎带的奖杯走过来。
奖杯的金属边缘折射着刺眼的灯光,滚烫得灼人。
周明阳伸出手。
他那条笔挺的定制校服衣袖随着动作滑下一点点,露出小臂劲瘦流畅的线条,皮肤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暖白。
手腕处的骨节清晰,昨天那用力按压太阳穴的位置,此刻平整光滑。
他极其精准、极其稳定地从礼仪小姐托盘中拿起了那份写着两人名字、金光闪闪的奖状。
台下掌声轰鸣,闪光灯晃成一片刺眼的白光。
就在这鼎沸人声和刺眼光线的巅峰喧嚷中,就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璀璨的奖杯和主持人的高音吸引的瞬间——
周明阳捏着奖状的手指,似乎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奖状光滑冰冷的镀层边缘滑过他指腹。
紧接着,在礼仪小姐正准备递上奖杯、掌声还未落定之前——
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如同电路连通时电流的刹那涌动!
身体微侧,那只拿着滚烫金属奖杯的手甚至还停在半空!
另一只捏着那张金灿灿的、象征着圆满“回归”与“胜利”的奖状的手——
却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力量,径直将那沉甸甸的硬纸板,塞进了旁边林小空着的手心!
边缘带着金属质感的奖状纸重重贴上林小满的掌心,带着他指尖残留的体温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潮湿。
然后,他几乎是同时转回头,重新面对主持人和台下雷动的掌声。
脸上那副温和无虞的、属于“周明阳”的面具瞬间重新贴合得天衣无缝,唇角完美上扬,眼神平静得体,仿佛刚才那个突兀的转身和塞奖状的动作,不过是领奖流程中被光线短暂干扰导致的视觉残影。
只有林小满的手里。
沉甸甸的金色硬纸板上,刚刚被某人强硬塞入的区域边缘,清晰地残留着几点温热的潮意。
像是某种高精度仪器在超负荷运作后,泄露的、无法被完全控制的冷凝水珠。
空气里漂浮着礼堂里残留的尘埃、奖状油墨的香气,还有……
林小满微微低头,目光落在烫金字体旁那片细微的湿润上。
一点微乎其微的、属于“过期”退热贴的、极其黏腻的凉意,
正从她紧紧贴着手腕内侧的那一小块胶面上,
透过厚厚的纸张边缘,
清晰地、顽固地,
传递上来。
她缓缓收拢了手指。
冰冷的镀金纸板边缘陷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