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灼热阳光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将整座城市烤成一块滚烫的金属板。窗外,蝉鸣声此起彼伏,单调却尖锐,密密匝匝地织成一张无形巨网,裹挟住空气里最后一丝流动的企图,令人昏昏沉沉又烦躁不已。我蜷缩在客厅角落的沙发上,空调冷气吹得裸露的手臂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书页,目光却飘向窗外那片被热浪扭曲的世界。父亲的声音穿过报纸的窸窣,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沈河明天就到了,他爸托我照顾他一阵子……你们年纪相仿,正好做个伴。”
沈河——一个名字突然被掷入我慵懒的夏日,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却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这名字本身便带着一种奇异的流动感,却又模糊不清,仿佛夏日午后窗外摇曳晃动的模糊树影,既近在咫尺,又难以捉摸其真实轮廓。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书页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墨点。
第二日午后,阳光更加炽烈,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蜜糖。门铃声突兀地撕开这粘稠的寂静,尖锐地刺入耳膜。我趿拉着拖鞋,走向门口,指尖触及冰凉的金属门把手,那一瞬间的凉意竟让我微微一颤。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呻吟,外面那个白得晃眼的世界猛地扑了进来,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浪,几乎令人窒息。逆着刺眼的光线,一个挺拔的身影清晰地矗立在门槛之外。
“你好,林屿。”他开口,声音略微低沉,却像某种沉稳乐器震动后的余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意外地穿透了燥热的空气屏障。
我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着门口强烈的光线反差。站在那里的沈河,汗水濡湿了他额前几缕深色的发丝,紧贴着饱满的额头;一件简单的浅色衬衫被汗水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贴服地勾勒出宽而平直的肩线轮廓。他脸颊上泛着一层运动后特有的潮红,像被晚霞晕染过,脖颈处一道清晰的分界线,那是阳光慷慨赠予的烙印——晒伤的淡红与原本白皙的皮肤泾渭分明。他的眼睛很亮,像夏日正午被阳光穿透的深潭,平静的水面下仿佛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深邃。他站在那儿,像一棵被骄阳曝晒却依旧笔直、蕴藏着生机的年轻树木,带着户外的灼热气息和一种奇异的生命力,突兀地撞进了我冷气弥漫的、略显苍白的小世界。
“啊…你好。”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如同沙漠里久未逢雨的旅人,“快进来,外面太热了。” 我侧身让开通道,笨拙地试图接过他脚边那个看起来并不沉重的行李箱。
“我自己来就好。”他迅速地弯腰提起了箱子,动作利落,手背的骨节在动作间显得清晰有力。他走进玄关,带来一股室外的热风,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和一种干净的、属于年轻男性的汗意,瞬间冲淡了空调房里那股过于洁净、近乎无菌的气息。那是一种陌生的、带着体温的味道,让我心头莫名一跳。
“渴了吧?喝点水。”我有些慌乱地转身走向厨房,拉开冰箱门,一股更强的冷气扑面而来,冰得我微微缩了一下肩膀。冰箱里的灯光映照在排列整齐的饮料瓶上,折射出清冷的光。我拿出两瓶冰水,瓶壁上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沿着手指蜿蜒流下,带来一阵沁骨的冰凉。我拿着水回到客厅,看到他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凝望着外面那片被热浪蒸腾得波光粼粼的海面。阳光勾勒着他后背衬衫下流畅的肩胛线条,像某种收敛着力量的翅膀。他微微偏头,颈侧那晒伤的痕迹再次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细密的汗珠沿着他颈后短短的头发茬渗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给。”我将冰水递过去,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同样带着热意的手背,那瞬间的温差像微弱的电流,从接触点倏地窜过手臂。他转过身,接过瓶子,指尖冰凉的水珠沾染到了他的手心。
“谢谢。”他拧开瓶盖,仰起头喝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形成一道清晰而充满生命力的弧线。他喝得很急,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渴意,有几滴水珠逃逸出来,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滴在衬衫领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下意识地跟着咽了一下喉咙,仿佛自己也被那无形的焦渴攫住了。窗外海面上反射过来的强烈光斑,在他微动的睫毛上跳跃,像细碎的金屑。
窗外的蝉鸣在那一刻仿佛骤然拔高了音量,又或者是我自己听觉的骤然敏锐,那声音尖锐地穿刺进来,充满了整个空间。海风终于挣扎着吹动了窗外晾衣绳上挂着的几件衣物,投下的影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摇曳不定,像一群沉默的舞者。那晃动不止的细长影子,恰好落在我和他之间光洁的地板上,如同一道微微荡漾的、无形的界河。
我握着手中冰凉的水瓶,指尖的寒意却似乎无法再沁入皮肤。沈河就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身上蒸腾着夏日的温度与蓬勃的气息,像一座突然降临的岛屿,沉默而有力地矗立在我视野的中心。阳光斜射进来,光线里悬浮的微尘清晰可见,它们在他周围无声地旋转、飞舞。我看着他放下水瓶,水珠沿着瓶身滑下,在茶几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就在这个瞬间,我感到脚下这方小小的、熟悉的、由冷气和书本构筑的天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轻轻推了一下。
于是,整个夏天开始朝着某个不可预知的方向,无声地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