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天崩(上)
虽然沈采薇今日特意起早了一些,但是等她和李景行到了李家的荣寿堂。堂上的人都已经等在那里了。
李老夫人和李老大人一起并排坐在堂上,文氏和李二爷则是站在边上。文氏的后面还站着二男一女,显是家中的后辈。只是,少了李从渊。
李老夫人听得帘子被掀起便漫不经心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趁着端茶的空隙扫了自己这位新孙媳一眼。因着李从渊父子,她对沈采薇倒是闻名已久,只不过这么早就把人娶进门却是叫她有些不太自在,只担心这会是第二个许氏。
沈采薇进了门,稍稍平缓了呼吸,耳边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映着堂外的光,将她白皙的面庞衬得如雪似玉。她上前一步,恭敬一礼,沉声道:“孙媳见过祖父、祖母、二叔、二婶。”
李老夫人只是垂眼打量着人,一时倒是没应声,一旁的李老大人却笑了一下,和气的道:“起来吧。”
沈采薇才起了身,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
李老大人能够高居号称储相的礼部尚书一职,显然是已经历练出来的,远不是年纪轻轻的沈承宇能比的。此时认真看去,他这慈眉善目的模样不像个尚书郎反倒更似乡里的田家翁,不急不躁,和气生财。
李老夫人收了目光,微微颔首应道:“是了,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她说着便给边上伺候的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会意的用红漆木描金牡丹小圆茶盘端了茶上来。
沈采薇十分上道的接了茶杯,先递给李老大人:“祖父,请喝茶。”
李老大人第一回吃孙媳妇的茶,倒是很给面子,接了茶杯押了一口茶,温声道:“你和景行也算是有缘分了,良缘天赐。正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只盼着你们二人能够互相扶持,不改初心,不忘初衷。”
沈采薇垂首行礼道:“孙媳知道。”
李老大人这才递了个红封过去,沈采薇双手接过,认真的道了谢,然后才起身又端了杯茶递给李老夫人:“祖母,请喝茶。”
李老夫人笑盈盈的接了茶杯,喝了一口:“大话都叫你祖父说了,我就只说一句——相夫教子当是重中之重。”
沈采薇点了点头:“孙媳明白。”
李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她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叫长子娶了许氏,害了长子一辈子,悔之晚矣。故而在长孙媳这事上面,她就显得格外郑重小心,眼见着沈采薇这幅沉稳镇静的模样,心里倒是安了一半。
李老夫人心里一高兴,也就没用上早就备好的红封,反是褪了手上的帝王绿的玉镯子给沈采薇:“这是你曾祖母给我的,你既然嫁了景行,今日正好给了你。”按理说这镯子是要给许氏的,可李老夫人个这个亲侄女八字不对,怎么也瞧不上,故而竟是留到了今日给了沈采薇。
沈采薇颇有些受宠若惊,只得不好意思的接了过来。
按理说,接下来应该是要给李从渊敬茶了,但是李从渊居然十分神奇的缺了席
沈采薇忍不住的想起进门之前李景行安慰自己的那句话“今日大概我爹那里还有些事”,不由有些尴尬诧异起来。
李家其他人大概也察觉到了沈采薇的尴尬,文氏只得站出来笑着解释道:“大伯今日有些事,要晚些来,已经让人去催了,你莫在意。”
事已至此,只能先越过李从渊先给李二爷敬茶。认真论起来,李家本家排行里面:李从渊行七、李二爷行五,不过京中自家里倒是只叫大爷、二爷。
李二爷生得也还算俊俏,只是到底比不上李从渊那般的容貌,他含蓄的笑了笑,接了茶,客气的递了红封过来。
接着就是文氏,文氏一贯大方,除了红封之外干脆令人给沈采薇送了一只赤金珊瑚簪子,口上道:“你年纪正好,配着红色好看呢。”
沈采薇只得客气的接了过来,口上道了谢。
下头是沈采薇这个作长嫂的给小辈们送礼,沈采薇知道文氏有两个儿子,故而早就备好了两份笔墨,一人一份,轮到站在最末的姑娘倒是为难起来,不知该如何称呼,顿了顿不由抬眼去看李景行。
李景行神色淡淡,过来介绍道:“这是二婶娘家表妹,因着家中有事,要在家里住一段时日。你唤她绮妹妹就好。”
文氏见着场景不由尴尬起来:她娘家兄弟死的早,只这么一个姑娘留了下来,偏偏现今当家的还是继室所出的弟弟,故而她心里颇是惦记,常接了这个侄女来李家小住。再者,她膝下只得两个小子,看着娇滴滴的姑娘便觉喜欢,越发把这个无依无靠的亲侄女当成女儿疼爱,今日被她一撒娇就带了她上堂来见人。此时众人见了面方才反应过来——侄女到底不是李家人,这样的场合实在有些不太合适。
沈采薇想了想,干脆把腰间的双衡比目玫瑰佩拿下来递过去:“我第一回见绮妹妹,也没准备什么。这玉雕工还算过得去,今日也是我第一回带,还望妹妹不要嫌弃才是。”
文音绮面一白,只得接了那玉佩,手指上面却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白——她因为自幼失父,自小敏感,沈采薇把这用过的玉佩给她,她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喜欢。
文氏见了这模样却觉得面热,忍不住道:“倒是叫我不好意思了。”说着又推了推文音绮,催她道,“快给你大嫂道谢。”
沈采薇倒不在意这个,她给文音绮面子不过是为着文氏罢了,也算是表个态度:文音绮若是个好的,她自然会拿她当自家亲戚看待,若是不好,那也算是先礼后兵。
文音绮面涨的通红,勉勉强强的应道:“谢谢大嫂。”
沈采薇正要说话缓和一下,外头忽而有丫头掀了帘子,进来道:“老夫人,不好了,大爷留信走了。”
李从渊这神来一笔,倒是叫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除了早有准备的李景行。
李老夫人第一个站起身来,直接从丫头手里接了那张留了字的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下来,不由的伸手拍了下木案:“真是个坐不住的,儿媳才刚进门,他就走了”她说着说着,不由得显出几分真怒来,“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他倒好,想走就走”
李老大人早就看开了——当初看不开的时候不知揍过李从渊多少次,到最后还是揍出这么个德行,不看开还真不行。他抬手拍了拍李老夫人的手,转而抬眼去看李景行:“这事,你知道?”
李景行点了点头:“父亲早有离意,前些日子孙儿就见他在看地图。”
李老夫人不由瞪他一眼:“既是如此,你怎不早说?”
李老大人忍不住插了一句:“好了,早说了也没用。你生的儿子你还不知道?你哪回儿不是千防万防的?最后还不是叫他逃了。”他拍了拍李老夫人的手,面上是看破世情的冷定,“他就这么个性子,拦是拦不住的。不过,再远的路也有个尽头,他做了想做的事,一回头就会回来了。”
文氏连忙跟着劝道:“是了,既然景行见着大爷在看地图,想来也是早就想好的事。这般来去匆匆的,说不得有要紧事呢。”
李老夫人气得狠了,只是道:“他一个闲人,能有什么要紧事?新媳妇的茶都来不及喝就跑了?”
文氏想了想,笑劝道;“或许是想要连着孙子的茶一起喝呢。”
这话却是把李老夫人给逗笑了,又气又叹道:“你这个猴儿,尽是会贫嘴。”话虽如此,李老夫人随即又抬了眼去看沈采薇,颇有些犹豫:昨夜,沈采来葵水的事她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认真想一想,孙子和孙媳的洞房确实可以缓一缓。少年人初尝情滋味总是会有些控制不住,孙子明年就要会试,可不能耽误了。
她心里转了这么个念头,正犹豫着要怎么和沈采薇说呢,外头就有人匆匆来报,气喘吁吁的。
“老爷,夫人,不好了,皇后薨了”这倒好,正好来个国丧,夫妻行房都给省了。
李老夫人听到这话忍不住心头一顿,蹙眉抬眼去看李老大人。
果然,李老大人的面色也一下子凝重了起来:皇后与皇帝素来恩爱,她这一去,皇帝那边怕是要有不少事。再者,本来首辅告老,马上就要廷推选阁臣,这一下子怕是也要推迟了。
一旁站着的沈采薇都忍不住(⊙o⊙):这敬茶敬得一波三折,她的运气是得有多“好”?
李景行打量了一下她地神色,悄悄探出手,握住沈采薇的手,在她的手心小心的挠了挠。
沈采薇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152 天崩(下)
皇后薨了可算是件真正的大事。
李家上下自是多问了几句,听说是昨夜里去的,只皇帝一个在边上。
因为先前太医说的话,原以为还有几日,夜深了也就只有皇帝留在床边守着。不知怎的,半睡半醒的时候忽而醒转,手一探就觉着边上的皇后已经没气了。为了这个,太医院里的太医被皇帝抓着,一连砍了好些个,若不是荣亲王在前头跪着拦着,怕是全都要逃不掉了。
李老大人和沈承宇都是官身,因着这事都要换上素服行奉慰礼;李老夫人和严氏这样有诰命的自然也只能换上麻布盖头、麻布衫、麻布长裙、麻布鞋,前去行临行礼。
遇上这样的事,沈采薇的三日回门自然就给免了。为了安一安沈采薇的心,天生劳碌命的严氏只得来和她说几句话:“你爹爹说了,这会儿乱得很又碰上国丧,婚嫁皆停,这事能免就免了吧。”
沈采薇本也不愿去看渣爹的脸色,点了点头,反倒问起了旁的事:“太太的面色不好,可是病还未好?”
严氏怔了怔,那涂了粉都掩不住憔悴神色的面上显出一丝苦笑来,有气无力的道:“还不是为了你四妹妹。”她垂了眼遮住眼中的各色情绪,只是淡淡道,“你出嫁那日,邹家和裴家的公子正好撞在一起,吵了起来。一转头,裴三太太那边就和我翻了脸。”
裴三太太平素还算得意,这会儿见着儿子吃了这么一个亏,连着自己都丢了脸。她哪里肯就这么咽下,虽是顾忌着裴氏的面子不好当场发作,可事后还是把事情全记到了严氏头上。如此一来,沈采苹和裴八的婚事是彻底成不了了。
沈采薇闻言也不由的蹙了蹙眉——碰上个渣爹,沈采苹这婚事到真算得上坎坷了。她只得跟着安慰道:“上回去古安寺,主持大师还赞四娘有灵性呢,这姻缘之事,说不得就应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句,福气在后面呢。”
严氏拿了块素色的帕子,轻轻的按了按眼角把眼泪擦了,蹙眉垂眸道:“只盼着是这样吧。我只四娘一个女儿,她若是有甚不好,我还不如抱了她,娘俩个一起去了干脆。”
世间慈母之心,大概便是如此。
沈采薇在旁听了,不由默然——无论前世今生,这都与她无缘。
不过,这会儿最难受的却不是严氏而是皇帝。皇后这一去,他就和主心骨没了一般,缀了朝,和长平公主一起守在灵堂里,再不肯动。好在,到了这个时候他却也没心情在起其他的心思,干脆利落的把前面请立太子的折子拣出来批了,好叫萧远名正言顺的主持大事,躬行子礼。
皇后是三月里薨的,四月下葬,皇帝亲送,回途就病倒了。
新太子便在榻前端汤喂药,事必躬亲。因着前头太医院被砍了一半,剩下的虽是叫太子收了心,但见着皇帝这昏迷不醒的样子也支支吾吾的说不全这病的缘由,只是拿了好药将养着。
好不容易等到皇帝醒了,稍稍缓了口气就令人把长平公主和先太子妃郑宝仪叫到跟前来。
长平公主瘦了许多,眼下乌青,双颊苍白,她穿着素服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去。皇帝看着便觉心酸,忍不住伸手握住女儿的手,然后又拉了太子的手握住一起,殷殷和太子道:“这是你的妹妹,到底血脉相连,再亲不过。你莫要轻待了她才是。”
萧远垂了眼睑,郑重应道:“自当如此,父皇只管放心。”
皇帝看着爱女,百般的不放心却也只能接着嘱咐道:“你是兄长,莫要将她以前那些任性放到心上,好好给她找个好人家,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萧远跪在榻前,微微颔首:“儿臣发誓,会照顾好长平的,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长平听着听着,终于哭了出来,趴在榻前道:“父皇,儿臣要为母后守孝,此生不嫁。”
皇帝险些咳出血来:“糊涂,哪里有不嫁人的!你有孝心,父皇母后自然都是知道的,何至于此?你若不嫁,父皇都不好去见你母后。”他说罢又转了头去看郑宝仪,叹了口气,“你姑姑总是觉得耽误了你,等朕去后,你便出宫再寻个人家吧。你还小,日后的日子还长”
郑宝仪并不应,只是伏地长拜,眼中含泪。
皇帝左右瞧了瞧边上的几个人,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抬眼去看跟前跪着的萧远:“我给你选的郑家姑娘,你若不喜欢,便罢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时候,皇帝再硬的心也软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当年为着守住自己和皇后的誓言,他只能狠下心把孩子丢到汝阳王府,到了头,承继江山、榻前送他的竟是这个孩子。
萧远只是垂头:“父皇指婚,儿臣欢喜至极,怎会不喜欢。”他还真不在意娶谁。他也曾期盼过娶一个心意相通的姑娘,可从未遇见过;后来沈采薇劝他多了解一下自己的未婚妻,他便令人去寻了许多关于那位郑姑娘的事情,越了解便越觉无趣。
那位郑姑娘,幼失父母,寄人篱下,确实是稳重端方,知礼温顺。可是,这样的人,既不是萧远所期盼的也不符合天下人对于国母的期盼。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家小姐,只因为姓了个郑,因缘际会得了这样的机缘。不过是时也运也。
皇帝闻言深深的看了萧远一眼,终于又叹了口气,吃力的摆摆手:“叫她们下去吧,把大臣和汝阳王叫进来。”
萧远起身给皇帝拿了两个靠垫,扶着坐起又让宫人扶着郑宝仪和长平公主出去,之后才亲自把几个阁臣和汝阳王叫了进来。
皇帝已是乏力,来回看着这些素日里得用的臣子和自己亲近的弟弟,勉强道:“太子年幼,日后之事,还有劳诸公了。”
“臣惶恐。”诸大臣和汝阳王皆是跪了下来。
皇帝却只是看着他们,缓缓道:“太子性情稳重,才干卓越,肖似先帝,有明君之才,朕亦觉不如。还望诸公能为贤臣,辅佐明君,兴我大越。”
几个阁老皆是和皇帝做了多年君臣,此时听到这话,不由显出几分哀色,以首扣地。汝阳王更是红了眼睛。
在皇帝殷切的目光下,几个阁臣皆是行以大礼,郑重其事的应道:“誓不辱命。”
皇帝转了目光去看胞弟汝阳王,眼中似掠过一丝轻轻的笑:“皇弟,太子就交给你了”语声未尽,气力已失。
殿中有哭声响起,哪怕是跪在榻前的萧远都渐渐红了眼。
皇帝这一辈子都不管事,临到头来却也算是安排妥当。萧远初初临朝,到底根基不深,边上有个与他父子一场的汝阳王帮看着,总也是好的。
皇帝死了,这一回,才是真正的山陵崩,天崩。
萧远心中憋了口气,伏在地上,不知怎的忽然哭了出来。那种感情实在太过陌生奇怪,到了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做戏还是真情流露。
他是新君,这般痛苦,自有朝臣在旁劝慰。几位阁老轮番去劝,只是道:“殿下、殿下莫要如此。还请节哀,先去养心殿,先帝身后之事还需由您主持。”
萧远哭得眼前一黑,只能由人搀扶着起了身往养心殿去。他们方才出门,早就侯在外头的长平公主和郑宝仪便哭着又奔到龙榻前了。
萧远虽未继位却还是钦定的新君,朝臣待他甚是恭敬。等到了养心殿,新上任的首辅温阁老躬身礼了礼,首先开口道:“山陵既崩,为今之计当先定庙号。”
萧远沉默片刻,便道:“不知首辅有何提议?”
温阁老想了想,首先开口道:“先帝温文慈爱,节俭克己,仁善修明,不如定为‘仁宗’。”
萧远并无异议,点点头:“就如首辅所议。”
接下来则是谥号,这个就比较麻烦了,萧远略作思索,干脆继续求教道:“不知诸位有何想法。”
见着这位新君如此谦逊,几位方才还未先帝感怀的大臣倒是渐渐找到了感觉,安下了心。一旁默然无语的汝阳王忽而接口道:“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臣以为,当谥为‘昭’。”
萧远沉吟片刻,并没有立刻应下。
余阁老见状便大着胆子接着提议道:“正所谓‘治而无眚曰平;执事有制曰平;布纲治纪曰平’,不如为平?”
萧远闻言微微颔首:“甚好,便为仁宗平皇帝。”
正值黎明之际,窗外有晨光破窗而入,一缕曦光仿若新生的希望,照耀在万里山河之上。也正是在这一日,旧日逝,新君立,山河即将一新。
☆、153 有信
先帝头七一过,朝中就开始筹办起新君的登基大典。李老大人乃是礼部尚书,需要拟定各项章程,成日里忙这忙那,本就清瘦的面庞都受了一圈。
偏吏部尚书邹大人还瞧着他这劳碌模样颇是羡慕——这筹办新君登基的事是多好的事啊,做的好了可不就提前在新君前面买了个好。只可惜,邹大人高居吏部尚书之位,虽是羡慕的紧但也不好跨行伸出手来,只能眼瞧着李老大人瘦了一圈。
新君登基照例是要改年号,大赦天下的,不过萧远倒是说了一句:“正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朕初登基,便先沿用先帝的年号吧。”
朝臣自然只得称是,躬颂圣意,心里也大松了口气——先帝是个软和人,最喜欢的就是“垂拱而治”,新君却是个少年气盛的,他们本还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时对接不上,眼见着新君这般沉稳,心里更添了几分恭敬。
朝中诸事定了,民间就更安稳了。大部分的人都管不了谁做皇帝,只一心关心着家里的一亩三分田。
等到第二年春闱,满京城的士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倒是半点旧日景致都不见了。客栈茶馆,街头巷尾,早早就挤满了人。
李景行和沈怀德这一回都榜上有名,只需等着四月里的殿试便可。李景行好不容易抓着沈怀德的踪迹,也不拖拉,直接把人拖到了家里。
“你都来了京,怎地就不来见见人?采薇都念了好些遍。我瞧你,住在和尚庙里,都快真成和尚了。”李景行实在忍不住,吐槽了几句。
沈怀德却只是笑了笑:“昔日王容之寄居古安寺,成就佳话,怎到了我这就成了罪过?”
李景行哼了一声:“是了,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可不也是佳话吗?”
这话正好说到了沈怀德的心上,他面上神容微微顿了顿,到底还是苦笑了一下,说了句实话:“功名未就,我是真不想去沈府见父亲。都说子不言父过,但总也不好逆来顺从,得过且过。”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景行心里也明白,过完了嘴瘾便暂时休战,只是道:“你不想见沈侍郎也就算了,采薇还等着呢。”话说间正好到了院门口,他干脆提了声音道,“采薇,你瞧是谁来了?”
沈采薇正在调琴,指尖在琴弦上轻拨,听到这话不过是从窗口探了一眼,不紧不慢的道:“你别没事找事”她话声未竟,眼见着沈怀德进了院门,不由激动的站起身来,不自觉的笑道:“三哥哥!”
沈怀德也甚是思念妹妹,声音也软了下来:“你都大了”因厌着亲爹,妹妹成婚那日他都没来,此时再见,忽而又觉出几分时岁匆匆之感,不由叹了一句。
正所谓女大十八变,沈采薇正是这几年身量拔高,越发纤细妙曼,面上的五官都渐渐显出几分少女的娇美来。少时看着可爱可亲,此时看着便觉得美好动人。
沈采薇也不管琴了,直接起身去接沈怀德:“哥哥什么时候来京的?我都不知道,还以为你今年的会试都不来了呢。”
沈怀德颇有些不自在,似是从前一般的摸了摸她的头:“我年前到的,先去了古安寺,想寻个清净便在那里住下了。”
沈采薇听了这话忍不住也像是李景行一样抱怨了几句,沈怀德却还是面带笑容,认真听着。
李景行也知道他们兄妹难得见上一面,倒也不好打扰,索性叫人备了酒菜,一起用。
沈怀德来了这事,李景行也没想瞒着——沈承宇做爹一向不给力总要叫人知道沈采薇还有个好哥哥。于是,李家上下很快就知道了这事。
现住在李家的文音绮自然也是知道了,她拧着手上的帕子,忍不住道:“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就算是亲兄长也需要多避嫌才是”她心里烦的很,无理也要说出三分的歪理来。
伺候她的贴身丫头碧玉忍不住劝了一句:“姑娘,这话万万不可叫二太太听见。您好歹也是文家姑娘”这样的话怎好说得出口。
文音绮只是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我自然是知道的。”顿了顿,她又问道,“翠微和玉莺那边怎么样了?”
碧玉摇摇头,垂了首不说话。
文音绮越发气恼起来,拍了拍桌案,忍不住道:“她这都还没和大表哥洞房呢,怎的这么讨人厌!”国丧期间虽然不好纳通房什么的,但是那两个丫头若是伺候的有了感情日后也能有个出路。
当年沈采薇和李景行新婚,文氏想着李景行屋里没几个伺候丫头总不是个事,便想着要选几个去。文音绮那时候一转念头就把那两人推了出去,她本想着:添了两个美人在侧,夫妻之间总会有些摩擦,等她年纪再长一些,说不得就有机会了。哪里知道,沈采薇生的这般美貌,硬生生的把那两个丫头压成了两个鹌鹑。
文音绮越想越气,伏在案上哭了起来:“怎的她就这般命好!有个侍郎父亲、进士哥哥,还嫁了大表哥”想起自己双亲早逝,孤苦无依,她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可叹,不由得哭哭啼啼。
碧玉早就见惯了这模样,上前几步,轻声细语的劝慰起来。她也知道文音绮可怜:她上无双亲,本就是靠着不太亲近的叔父生活。按理来说,她的叔父为着名声也会好好照顾她。偏文音绮心思敏感,不愿意讨好叔父叔母,只一心往李家跑,讨好亲姑姑文氏。等她及笄了,外头的人不是嫌她八字太硬、嫁妆太少就是嫌她与文家上下处得不好种种不一,她的婚事自然就艰难了。文氏虽然有意把侄女许给自己的幼子,但文音绮见了李景行那般的容貌才华,哪里会看得上两个平平的表哥。她本就不是个会反省自己的,但凡有一点不顺,就怨天怨地,只觉得天上地下就她一个最可怜。一点的苦水也能叫她哭个一宿,再苦的水都要成了馊水。碧玉劝着劝着,心里麻木了。
文音绮哭了一会儿,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扬起头咬牙恨声道:“不行,我还再试一试。要不然,我不甘心!”
且不提文音绮这边的谋算。沈采薇这会儿是真高兴,她难得的喝了几杯酒,拿着沈怀德说的那些途中趣事当下酒菜,眉眼都带笑,盈盈一如春江之水。
李景行难得见着沈采薇这般模样,心里略有些醋,虽面上没带出来但肚子里头坏水一冒就给沈怀德灌了好些酒。
沈怀德也是难得高兴,一时不察还真给灌醉了,李景行令人扶了他去厢房歇下,这才亲自动手扶着沈采薇休息。
沈采薇面上还带着红晕,仿若霞光灿然,明媚动人。她半靠在李景行的怀里,仰头瞪他一眼,虽是嗔怒可顾盼流转之间却如春水潺潺流动,口上道:“三哥哥第一回来,你怎么就把他灌醉了?”
李景行义正言辞的道:“这不是怕他跑了吗?”
沈采薇醉的晕晕,一时转不过来,只是倚着李景行的手,喃喃道:“我今天真高兴”
李景行忍不住道:“成婚那天也没见你这么高兴呢。”
沈采薇睁着眼睛看他,似懂非懂,懵懵懂懂的问:“你,说什么?”
李景行咳嗽了一下,不自在的自语道:“没什么。”
沈采薇抿了抿唇,把头轻轻的靠在李景行的肩头,嘴里嘟嘟囔囔着说着胡话,很快就乖乖的把眼睛闭上了。
李景行瞧着沈采薇醉的可爱,伸手把她扶到床边,看了又看,见着那唇上莹润红艳,忍不住悄悄低头吻了吻。
酒不醉人人自醉,李景行初尝这般滋味,好半响才起了身,目光不离的在沈采薇微红的唇上打转,看着看着,忍不住又吻了吻。
他这一来二去的,自个儿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忽而听到外边有人不自在的咳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李景行转头去看,面上酒气染出的红晕还未散开,不由怔了怔:“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来人虽然穿了一身素色便服,看着确实龙章凤姿,尊贵不凡,正是萧远。他忽而撞上这样的事,不由有些尴尬,不自觉的看了眼床上醉着的沈采薇,淡淡的笑了一下:“怎么,朕不能来?”
李景行面一红,勉强端出镇定冷定的模样,把人引到隔间,这才问道:“陛下是有事?”他和萧远少时一起在裴赫跟前学习,倒也说得上是师兄师弟,很有几分轻易。这会儿说起话来,倒也不太讲究。
萧远蹙了蹙眉,从袖间取出一份信递给他,口上道:“你看看。”
李景行颇是诧异的接了信,稍稍看了几眼,神色立即凝重了起来。
这信上的字虽是簪花小楷但清秀飘逸,显是下过苦工的,倒是熟悉的很。认真的来说,这写信的人,萧远和李景行都认识。
☆、154
是柳于蓝。
因着关系到沈采薇,无论是萧远还是李景行都曾经对她略有印象。后来,柳于蓝被徐轻舟下了哑药,沦落到了容月楼这般的烟花之地。还是李景行因为追查沈采薇的下落而救了她,将她安顿在农家之中。
所以,无论是李景行还是萧远,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能把亲笔信递到萧远手上。
李景行把信认认真真的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神色越发凝重,似有疑惑的问道:“陛下是怎么收到这信的?”
萧远咳了一下:“也不知她是怎么联系上杜御史的,和折子一起送上来的。事关浙直总督林叙,总是需要郑重一些。”一朝天子一朝臣,若说萧远没有对那些先帝朝留下的只知逢迎的老臣有所不喜,那必是假的。只是他初初登基,哪怕是为了名声都不好对那些老臣子下手,只能恭敬以待。
李景行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也渐渐冷定下来,一如出鞘之剑,已见锋芒:“江南那边的确是需要整顿。陛下年前才刚刚下令江浙一带开海禁,于松江建市舶司。正值关键之际,确实不能轻忽。”
萧远蹙了蹙眉:“江南局势复杂,我手下虽有几个信任的人,但比起对松江和徐家的了解,都及不上你。下月便是殿试,你若有意,等殿试后,朕可想法子将你调到松江去。”
李景行没有半点犹豫,微微颔首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萧远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没殿试呢,这就称起臣来了?”言语之前满满都是亲近调笑之意。
李景行倒是十分光棍,跟着笑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萧远眉宇之间带着少见的轻松笑意,拍了拍他的肩头:“朕会给你密旨,若有意外,到时候可去浙江巡抚吴温那里调兵。他与你祖父颇有交情,看着李老大人的份上也会顾着你的。”
他如今贵为天子,手下自然有许多人可以用。但是海禁之事本就是他力排众议开的,若是再闹出什么大乱子,他这个新君面上就不好看。所以这一次,他本意上也不愿意让那些老臣掺和,反倒是想着借这事把手下能信任、能用的人给历练出来、积攒一点资历。
萧远少时和李景行朝夕相处,自是知道他的品行天赋,又了解他当年在松江之时便已经因为李从渊的缘故对海禁十分上心,加上江南巡抚吴温与李家有旧,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既是说到了这里,他们师兄弟两个不免又要多说几句。海禁、倭寇、浙直总督、江南巡抚、徐家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需要细细商定的。
等到天边霞光晃动,流火一般的夕光洒落下来,萧远这才反应过来,他慢条斯理的摆摆手道:“余下诸事你皆可自决,朕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李景行送了他走,立在原处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去看沈采薇。
沈采薇还是醉的晕晕的。她一个人歪在榻上,就像是一只睡懒了的小猫,乖乖的窝着不动,连姿势都没变。
李景行瞧着她那有微红的唇,自己面上也不自觉的红了红。他想了想,还是扶着她往榻里边去又扬声唤了人去打水给她净面。
等帕子浸着温水,擦在面上的时候,沈采薇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她半个身子都软软的靠在李景行的怀里,此时双颊酡红,小声问道:“要吃晚膳了吗?”
李景行被她这个可爱模样逗得一笑,适才徘徊在心里的那些疑难都去了大半,忍不住掐了掐她的鼻子,笑道:“没呢,你再睡一会。”
话虽如此,李景行却还是趁着她清醒的时候,动作迅速的给她喂了半盏醒酒汤。
沈采薇醒了神,拿眼来回看他,口上问道:“你有心事?”李景行自幼习武,比起那些文弱书生自然是强健许多。沈采薇靠在他的胸前,忍不住惬意的打了个哈气。
李景行把半湿的帕子丢回丫头捧着的盆里,一边替沈采薇整理乱发,一边挥手叫人退下。等房门关了,屋里只上下他们两人,他才宛若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想回松江吗?”
沈采薇被这话问得一怔,好一会儿才把头埋到他的怀里,闷声道:“想得不得了。”
她最天真、最快乐的少女时光就在松江。湛蓝如同蓝宝的天空,温柔缠绵的江水拍打着江案,街头用吴侬软语叫卖的小贩,自小交好的密友,慈爱温柔的祖母,怎会不想?
李景行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拿了被子盖到她身上,十分体贴的道:“你先闭闭眼,吃晚膳了我再叫你。”
沈采薇眨了眨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还是怀着一肚子的疑惑,乖乖的闭了眼。
李景行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起身放下帐子,自己回书房去看书了——马上就要殿试,虽然上头皇帝心里有数,但他也许下点功夫才是。
三月里的天气正好,沈采薇本就有些醉晕晕,闭了眼睛很快就能睡过去了。
只是等她酒醒了,再缠着李景行问他为何提起松江,对方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半字也不肯透。等到李景行金殿被点为探花,刚刚进了翰林院没多久就被萧远指明派去松江做同知,沈采薇这才反应过来。
同知是正五品,虽说似李景行这般的家世很不必似旁人一般从县令、县丞一类做起,但忽然一下子窜到了正五品却是众人皆没有想过的——多少人一辈子都爬不到这么个职位。这样一比起来,李景行这官路反倒比今年三甲的其他两个更顺通一些。现今朝中的几位大人正在为接下来的廷推入阁上心,两边斗得更乌鸡眼似的,倒是没空管这些闲事。虽然邹大人那边有人想拿李景行作文章攀扯一下李老大人,但想到李景行还是裴赫的学生又和皇帝略有些交情,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人先撇出京城再说。
沈采薇和李景行勉强算是新婚夫妻,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她心里头倒也挺高兴的,虽然因为李景行先前的隐瞒把人赶去书房睡了几日,但等东西收拾好了还是下了帖子把两个妹妹一起请来小聚喝酒。
沈采蘅和沈采苹早就在家里闷坏了,这回借着由头出了门,大是松了口气。
沈采蘅和颜五的婚期刚定下不久,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面就拉着沈采薇的手道:“若是到时候你人要是来不了,可别把礼给忘了。松江那边好东西也多,什么四香居的香、锦绣坊的布你随便挑一挑,送点上来就好。我不嫌弃的。”她眼睛亮亮的,得意的模样就像是翘着尾巴的小狐狸。
沈采薇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手:“放心吧,怎么也不会少了你的。”她眨眨眼,忍不住开口打趣道,“不管怎么说,这回在颜知府手底下做事,怎么也得把一家子的人都打点好了。”
说说笑笑间,她们姐妹几个一齐落了座,四月的天倒也不是很热,坐在园子里头,时有微风拂面,依稀还染着温软的花香,仿若流水潺潺不断。
身后的丫头小心的端了酒菜上来。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好酒,只是府中自酿的果酒,入口清甜,温热了端来,倒是极适合女儿家吃。一碟的烧鹅肉、一盅的百合淮山鲈鱼汤、一碟的酸辣肚尖、一碗油焖草菇,另有几碟沈采蘅等惯常爱吃的点心果子,倒是都能下口。
沈采蘅一点也不客气的伸手给自个倒了杯酒,颊上红晕浅浅,面上还是装出勉勉强强的样子:“嗯,就信你一回。”她仰头喝了杯酒,用袖子遮了遮面上的红色,眉眼皆是盈盈笑意。
沈采薇笑出声来,然后转头去和沈采苹说话:“太太的病怎么样了?”
沈采苹面色也不大好,但是说话却还是乖乖巧巧的:“好多了,二姐姐不必担心。今年三哥哥得了状元,满府里都是说亲的,我娘被一群人围着奉承,整日里说说笑笑,精神都好了许多。”
沈采薇却没有立刻应声,只是低头就着青玉酒杯抿了口酒——沈采苹素来不会说谎,这话一听就是假的。严氏一颗心就记挂着沈采苹的亲事,这事不解决,那心病怕也好不了。她心里亦是替沈采苹担心,想了再想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自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承宇铁了心要卖女儿,谁也拦不住。
沈采蘅最是粗心,这会儿也没听出沈采苹话里的苦涩,只是眼睛一亮,顺着这话取笑道:“我可是听说了,皇上为着今年的状元要选哪个犹豫了好久,后来才说‘李郎容色夺人,尤胜春花,若不为探花倒是可惜’”她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可见长得好也并不是事事都好。”
沈采薇被她这笑声一引,面上也忍不住浮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来——认真说起来,这也算是萧远这种外热内冷的人难得的冷幽默了。她正要说话,身后的丫头忽而上前来,附到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沈采薇神色不变,那一点儿淡淡的笑意倒是渐渐冷了下去。她稍稍挑了挑眉,抿唇一笑,拉了边上两个妹妹笑着道:“正好今日二婶家的侄女也来了,你们还没见过,今儿也是凑巧,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
沈采蘅和沈采苹听到这个也起了兴趣,随着沈采薇一起往文音绮的小院去。
文音绮少时算过命,说是八字里头独独缺水,故而文氏便把她的院子安排在水边,走几步路就能见着假山和池子,边上还有一片杏林,倒也算是清幽雅致。
☆、155 (补完)
说真的,沈采薇真有些无法理解文音绮的脑构造。
论身份,她是文家的嫡女,她的祖父官至兵马大元帅,军中朝中都有人脉,在京中也算是好人家了。就算她父母双亡、叔父也不太可靠,但到底还有文氏这个亲姑姑在,实在不行还能嫁给李家三少爷。可她偏偏傻了似的想要凑到李景行面前,放着外边的正房太太不当一门心思的想要当妾,实在是无法理解。
难不成,她还真以为妾和妻之间只差一个名分?
沈采薇本还觉得有些气恼,可是想着想着却又觉得好笑起来——她实在不必和这样脑子不清醒的人计较太多,要不然非把自己的智商拉到和那人齐平不可。
因着沈采薇走了近路,步子又快,很快就到了荷塘那边,远远就能瞧见小巧别致的石桥。
沈采蘅不知就里,仰头去看,笑道:“李二太太对侄女倒是真不错,单是这荷塘的景致就很不错了。”她话声未落,忽而听到石桥另一头的呼救声,随即便有一个身形肥硕的仆妇“扑通”一声跳入水里。
沈采薇目中闪过一丝复杂颜色,拉了沈采蘅和沈采苹的手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去:“我们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她们三个加快了步子,很快就到了石桥边上。只见那边立着几个惊魂未定的小丫头,领头的正是文音绮的贴身丫头碧玉。
碧玉见着沈采薇,不由的神色一变,似是吓了一跳,只觉得双腿发软,连忙惊慌失措的行了礼。
沈采薇伸手扶了她起来,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她垂眼望了望荷塘——文音绮已经被那仆妇抱着往上爬了,岸上的几个小丫头手忙脚乱的把人扶上来。
碧玉面色苍白,张口欲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文音绮听说了李景行要往松江的事情,再也按耐不住,便想着要先把事给做了。她一面遣人去李景行的书房请他来,一面带了人在荷塘边等着,只想做实了“英雄救美”的佳话,上头有文氏做主,总也不至于真叫她白吃亏。偏偏她这回去书房的时候被沈采薇派去的人拦住了,她歪缠不过又觉着这事不太靠谱,索性就带了人来荷塘和文音绮复命。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她这头还未把人带来说清楚,文音绮就自个儿跳下去了。若不是这个跟来的仆妇会水,一条人命就没了。
这事本就是沈采薇安排的,碧玉不应声,她却依旧敛了笑,弯腰把伏在地上轻喘的文音绮扶起来:“绮妹妹这也太不当心了。”说着又抬眼去看几个丫头,“你们这都是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扶绮妹妹回房,请个大夫来看看。”
文音绮这才反应过来,冰凉的手指紧紧抓着沈采薇的手腕,急急道:“不,不用大夫。”若是请了大夫,前后一问起来,文氏岂不就全知道了?文氏固然疼她,可若是知道了她的心思,怕是也要寒心的。
沈采薇哪里容得她再多话,抬头看了眼边上的碧衣丫头,温声细语的道:“绮妹妹不知道,女孩家的最是受不得寒,这又不是炎夏,你这落了水,还是要请大夫看过才是。要不然,日后二婶岂不是要怪我?”
文音绮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就被边上那个碧衣丫头和肥硕仆妇一起半搀半扶着拉了回去。
也是文音绮行事不够小心,那碧衣的丫头本就是李家的人,知道了这文音绮的心事后哪里敢掺和,连忙就报给了沈采薇。这一回,也是她在边上小声说了一句“公子来了”,才叫文音绮自个儿傻头傻脑的跳到水里。
沈采薇远远的看了眼文音绮略显瑟瑟的背影,默默的感慨了一下文音绮的脑子:这回也是看在文氏的面上,她才这般的客气。若不然,这救人的就不是仆妇而是小厮,文音绮的闺誉才是真的是毁了。只盼着文氏知道这事后能把人给处理了。
沈采薇想到这里,漫不经心的扫了眼剩下的几个丫头,口上道:“你们还不去请大夫?”
那几个丫头本就是六神无主,眼下见了沈采薇这般模样,哪里敢不听话,连忙起身往外去了。只留下碧玉一个,跪在哪里不敢应声。
沈采薇也没理她,轻飘飘的看了眼便拉了沈采蘅和沈采苹的手往回走。
沈采蘅虽是单纯了些,这时候也明白了许多,眨了眨眼,抚掌道:“二姐姐这一手倒是好干净、好利落。”
沈采薇闻言面上神色渐渐缓了下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得了,我带你们两个来,是叫你们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等的人,防不胜防。”这等的脑残,连脸都不要,实在是无法想象,可不就得多提个心。
沈采苹似懂非懂,好一会儿才迟疑的问道:“二姐姐的意思是”
沈采薇看她一眼,想到她那不如意的婚事,便又多说一句:“其实这事需看情况,我也不过是自己瞎捉摸罢了。其一:要管好内宅,收拢人心,这一回也是有人提前把这事和我说了,我才能防范于未然。其二,这事到底还是要看男人,他若无意,就可以放下大部分的心了。”
沈采蘅马上就要成婚了,红着脸认真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雄赳赳、气昂昂的应道:“他敢!”
沈采薇被她的语气逗得一笑,吃不住的笑出来,一脸促狭的看着沈采蘅。
沈采蘅羞得不行,凑上去拧她的手臂,压低声音恨声道:“你说得头头是道,这洞房还不是没成。”
这一回却是轮到沈采薇红脸了,她瞪了沈采蘅一眼,抿了抿唇,没吭声。
沈采薇三姐妹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文氏正好得了信赶来瞧侄女。前头送了大夫,又问了几句,文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她垂头看着坐在床上暗暗垂泪的侄女,忍不住蹙了蹙眉。
文氏少时长得长兄照顾,膝下又只有两个小子,本心里头就是拿侄女当女儿看待的。自来父母都有些“劫富济贫”的“好意”,侄女婚事上面不顺,文氏便想着把她嫁给幼子,有自己看着又是一起长大的,肯定不会叫她委屈了。只是,连文氏都没想到,自己这侄女竟是瞧上来李景行,上赶着当妾。
幸好未成。若真是成了,有个委身做妾的嫡女,文家的面往哪里搁,她这个李家妇又要如何自处?
文音绮拿着帕子擦眼,悄悄抬头去看文氏的面色,小声的哭了出来:“姑姑,我真不是有意的。是她故意、故意叫我出丑”
文氏终于沉下了脸,她看着文音绮,出声问道:“大娘,我待你不好吗?”
文音绮手上抓着帕子,骨节发青,好一会儿才低头应声道:“姑母待我,亲如父母。”
“那你为何不肯信我,不肯听我的?”文氏徐徐出声,面沉如水,“你父母去的早,我怜你孤苦常接了你来李家住;你叔父贪心不足,我为着你的嫁妆和他争执;你婚事艰难,我拼着你姑父不喜和老夫人说了你和三郎的事。我自问对你是问心无愧,只是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文音绮听到这里,心知今日这事断然无可推脱,一时应不出声,面涨得通红,埋了头在被子里,只是哽咽抽泣,哭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了似的。
若是往常,文氏见着这模样,早就心软安慰了,可是现在却还是狠下心来:“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就送你回去。你的婚事,我会和你叔母再做商量的。”
文音绮不可置信的仰头去看文氏,不由煞白了小脸,眼睫上还沾着泪水,她一时间竟是连哭都忘了:“姑母”她的叔父叔母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她素来就瞧不起他们那贪心不足的模样。若是这般回了文家又没了和李三郎的婚事,她的日子怎能好过的起来?依着她父母双亡、嫁妆不丰的条件,又怎能找到好亲事?
文氏却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在床边坐下,抚了抚侄女的长发:“你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事,自是不好再留在李家。这一回,大郎媳妇已经是看在我的面上留了余地了。”
沈采薇这事确实是做得恰到好处。若是重了,文音绮固然罪有应得但文氏这个做姑姑的总是会憋口气;若是轻了,由着文音绮这样有异心的姑娘留在李家也是防不胜防。文氏自问,自己在沈采薇这般年纪还不曾有她这般的进退从容。
只是,既然沈采薇这般明确的表明了态度,她确实不好再留侄女在李家,至于和三郎的婚事就更不能再提了——她是文音绮的姑姑但也是三郎的母亲。
☆、156
文氏和侄女说了这么一通话,少见的硬起了心肠,再不理哭哭啼啼的文音绮,自己起身出去了。
只是,文音绮到底是她宠大的,她出了门,听着屋里的哭声,自己也觉得难受起来。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文氏方才平了声气,转头和边上的嬷嬷交代道:“我记得库里还有几匹碧鲛丝,你等会儿取三匹出来,替我跑一趟送去给大郎媳妇。就说是今日她两个妹妹难得来一趟,也算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碧鲛丝乃是难得的珍品,夏日里做纱衣、纱裙最是好看,只是染了碧莹莹的一点颜色,如碧波又似清露,看着便觉清亮又清爽。这样的东西乃是进上的供品,便是李家这样的人家也不过是只有几匹放在库里罢了。
那嬷嬷本就是文氏贴心的心腹,多少知道些内情,心里头把不知好歹的文音绮骂了好些遍,口上却还是稳稳的应道:“老奴知道了。”
文氏伸手按了按眉心,面上带了些许疲惫之色——她一辈子顺心如意,这会儿为了侄女要给小辈说软话,虽然对方占着理但她心里头总有些不顺意。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渐渐缓了下来,接着道:“至于绮姐儿,你就和大郎媳妇说,等她病好了我就会送她回文家。绮姐儿的身子现今还未养好,我会让人看好,断不会叫她再饶了她这个嫂子的清净。”
嬷嬷低声应了又躬身等了一会儿,见着文氏不再应声,这才礼了礼,抬步往沈采薇住的院子去。
沈采薇本就在院子里等着文氏的答复,听了嬷嬷传来的话,微微颔首,令人给了赏银送了嬷嬷走。
她想了想,直接把这三匹碧鲛丝交到身后侍立的绿衣手里:“左右我都要去松江了,这么好的东西也用不上,你干脆把我整出来的东西一起理一理,一起送去沈家好了。”想了想,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来,“这碧鲛丝正好三匹,采蘅、采苹每人一匹,多出来的干脆留给我未来嫂嫂好了。”
沈怀德的年纪早就该定亲了,之前他借着要考功名的名义推了好些婚事——毕竟少年进士比起一般的世家公子,婚事上面更吃香些。现今他既然考了状元又被强留在京里,这一两年必是要把亲事给定下的。只可惜,她却是瞧不见了。
这样一想,沈采薇原先要回松江的喜意不由减了几分,回了房,没好气的瞪了眼正坐在书桌前看水路图的李景行。
李景行莫名其妙的遭了池鱼之殃,只得无辜的眨眨眼:“这是怎么了?”文音绮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沈采薇派的人就是在他书房外头拦的人,若非他有心成全,哪里会有这么容易?只是,这事既然如今已经解决了,二婶也回了话,采薇怎么还是这幅模样?
沈采薇也知道自己这气生的有些无厘头,只得扯开话题抱怨道:“都是你招蜂引蝶,害得我还要费心。”
李景行深知这话题不能深入,摸了摸鼻子,起身坐到她身边,十分顺嘴的应声道:“是是是,都怪我。”说着又倒了杯茶递上去,眉眼含笑,“好了,别气。”
沈采薇一腔闷气全给浇没了,只得低头喝茶。
李景行瞧着她双颊鼓起的可爱模样,不由微微笑了笑,开口道:“你还记得徐家的事吗?”
沈采薇险些没给茶水呛到,咳了一下,面色微微有些红,好一会儿才点头问道:“你说这个干什么?”认真论起来,徐轻舟可是他们两个人一齐杀的,虽然对方是个罪有应得的变态,可她一个良民想起了也觉得怪难受的。
李景行手上把玩着手中的青玉茶盏,轻轻垂了眼,细长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各色情绪:“上次我故意把徐轻舟的尸体扔到徐二爷的院子里,挑动徐家两房争斗,你想不想知道结果?”
沈采薇大口的喝了口茶压下心中的恶心感,不太自在的问他:“结果是谁赢了?”
“你小心些,别又呛到了”李景行替她抚了抚背,然后才意味深长的道,“谁也没赢。长房得了徐家明面上的生意,徐二爷则是得了徐家海道上的人手和人脉。”
沈采薇若有所思的抬头去看李景行:“你怎么忽而想起了这个,这回去松江”
话声还未落下,李景行已经又倒了杯茶递到她嘴边,体贴的不得了:“喝茶。”
沈采薇的话又给堵回了肚子里。她不知道的是,她和李景行正说着徐二爷,徐二爷也正在和人说着李景行。
徐轻舟生的英俊挺拔,乃是少有的美男子,可徐二爷却是个黑大粗长的马脸大汉,是放在人群里都不起眼的存在。
不过,徐二爷长得粗,心却不粗。徐轻舟在的时候,他自然是规规矩矩得跟着这个徐家家主讨生活,虽然在侄子面前低头是憋屈了些,但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嫡孙又有手段,徐二爷半点也不觉得难受。后来徐轻舟出了事,人又是在自己院子里发现的,徐夫人拉扯着她那不成器的儿子非要把事情赖到他身上,徐二爷干脆就“揭竿而起”,跑出去了把海道上的那些生意和人手全都给接过来了——徐轻舟这个大侄子有本事,他自然是心服的,可那个靠爹靠娘没本事的二侄子他却是看不上的。
现在他手上有人有道,还愁赚不回一个空架子的徐家?
当然,眼下还需把买卖给谈妥当了才是。徐二爷亲自伸手给面前的人倒了酒,嘴边的两撮胡子笑得一颤一颤的:“林部堂尝尝这酒,不是我自卖自夸,这样的好酒,皇帝老子也没多少呢。”
林叙乃是读书人,自负清高,最不喜欢和这般的粗人打交道。他含蓄的用帕子擦了擦手,慢条斯理的接过白玉酒杯喝了一口,敷衍似的赞道:“是不错。”
徐二爷也没把他那点嫌弃看在眼里,没事人一样的接着道:“来来来,还有这龙井虾仁和梅菜扣肉,都是我特地吩咐做的,您也尝尝味道。”
林叙心中不耐至极,但还是勉强忍了口气,拿着银箸分别吃了一口:“嗯。”
徐二爷见人喝上吃上了,自己也夹了一块红烧鸡肉,一边吃一边状若无意的道:“听说,这松江要来个新的同知。”
林叙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微微颔首。
徐二爷摆摆头,道:“咱们在松江那边做了那么些的布置,颜知府那头的网也要收了,可不能出岔子啊。”他伸手接过边上伺候的黄衣美人递过来的汤碗,漫不经心的用瓷勺子搅了搅,“再说,我听人说,那个姓李的还和吴巡抚有些关系?”
那黄衣美人身姿纤细窈窕,面庞如秋月,柳眉秀致,生得犹如春日玉兰一般的清雅脱俗。这般清雅美人此时却是半依半靠在徐二爷这般的粗黑大汉身边,由着徐二爷动手动脚。
林叙就是在为这个烦心——李景行这官路走得再顺畅、再和皇帝有交情,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同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这个浙直总督还不需要为着这个为难。只是,若是再加一个吴温,那就有些麻烦了。尤其松江那边
徐二爷一瞧林叙的面色就知道这事有戏,嘴边的胡子颤了颤,站起身来把桌上的一个大碗上头盖着的盖子给掀了开,亲自把里头的荷香鸡外边包着的荷叶给撕了:“林部堂一定吃过荷香鸡了吧?我是个粗人,没那么多的讲究,若是不看食单子,单单是看荷叶,都还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呢。”
徐二爷慢慢的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缓缓的接着道:“新同知这回来松江走得必是水路,松江水急,若是真个翻了什么船,荷叶江水盖在上头,谁又能说些什么?”
林叙闻言久不应声,好一会儿才道:“你做得小心些,若是漏了底”
“若是漏了底,林部堂只管推到倭寇身上便是了。”徐二爷十分体贴周到的应了声,随即又道,“前头安排了歌舞,部堂大人可要一看?”
林叙没什么心情,摆摆手:“我还有事,下回吧。”
既然话已经说完了,徐二爷便亲自起身把林叙送了出门。
他们两个一出门,适才那个在边上伺候的黄衣美人便敛了面上的柔婉的笑容,冷冷淡淡的坐在了位置上。她生得这般的美,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一尊白玉做的美人像。
外头的丫头轻手轻脚的收拾了东西,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抬头瞧了眼黄衣美人,口上道:“九姨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丫头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的把目光在九姨娘白瓷一般细腻的肌肤上掠过,心里倒是很有些羡慕:虽然不会说话,可这容貌、这身段,怪不得徐爷宠着呢。话说起来,听说这位九姨娘是底下那些倭人从乡下农户里头抢来的,怎的就生的一副娇小姐的模样?
九姨娘或者说是柳于蓝冷淡的摆摆手,把丫头全都赶出去后才慢慢得给自己倒了杯茶。
都说女人似水,软弱不堪,可《道德经》里却也有一句“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水这种东西最有韧性,从最高的地方掉下来,不仅不会碎反而可以水滴石穿;就算是掉到了泥潭里,脏了污了,也依旧还在。
若是叫年轻气盛那个一心要逃出柳家这个大泥潭的柳于蓝知道自己有一日会有这般的结局,说不定还真的会心灰自绝。可是到了如今,她反倒心平气和起来了:那些恶心的人都不死,她为什么要死?
她总是要把那些人一个个的都熬死了,方才甘愿。
☆、157
李景行去松江的时候,特意挑了艘大船。
沈采薇数了数随行人员和收拾出来的行李不觉牙痒起来,瞪他一眼:“统共就这么些人,做什么要这么大的船?”
李景行不紧不慢的道:“我是新官,年纪又轻,总要有些排场。”他顿了顿,微微一笑,“再说,大船装的人多,总是放心些。”
李景行说得轻描淡写但大船虽有诸般好处,在水面上的目标却还是更大些。徐二爷那里既然已经下了决定,他手下的人马自然也安排了行动。左右这样的事,倭寇也是轻车熟路:等着夜半时分,船至湖心,船上的灯都灭了大半,他们便偷偷从水上摸到船上,偷偷把船上的人杀了灭口、凿开船板,许多手段都是能够用上的。
这一回,他们得了徐二爷的吩咐,自然也是准备了许多日子,专门守在容易下手的路口等着,等到船到了再驶小船靠近,轻手轻脚的上了船。似这般可以上岸行凶的倭寇,一半是走投无路、刀头讨生活的亡命之徒,一半是性情凶狠、随波飘荡的浪人,尤其是那些拿着武/士/刀的倭人,多是经过了多年训练,手上一把武/士/刀,但凡近身的人都要吃亏。众所周知,江南兵士疲弱,械具落后,显然不是倭寇的对手。倭寇在江南,水战陆战都说的上是以一当十。
只是,这一回还没等他们全都靠过去,船上忽而灯光大亮,不知从哪里转出许多兵士,开始拉弓射箭。
那些倭寇本就就爬船,一些人上下不得,躲闪不得便有许多中了箭就跌到江中,一时痛呼声和咒骂声此起彼落。不过,那些倭寇到底是凶悍,刀里来火里去,就算是那些箭网交织,也依旧趁着一股凶劲上了船。
只是还未等他们拿出武/士/刀大展手脚,又有一群兵士尽然有序的上来把他们给围住了。因为是大船,甲板十分的宽广,但这么多人堆在那里显然也是稍显拥挤,时不时有倭寇从船板上跌落到水里。
就像是李景行之前和沈采薇说的,大船总是更能装人。李景行来松江之前先是绕道去拜访了江南巡抚吴温,明面上说是替长辈回礼,暗地里却从那里借了百人的护卫进了船。李景行当年在松江学习兵法策略的时候就想过要如何对付倭寇了。江南兵力疲弱,倭寇却是强横非常,面对面对战总是不利,只能在其他地方想法子,比如阵法。
兵书上有言“夫将者,人之司命,国之利器,先定其计,然后乃行,其令若漂水暴流,其获若鹰隼之击物,静若弓/弩之张,动若机关之发,所向者破,而敌自灭”,李景行一贯以此要求自己——谋定而后动,一击而毙命。
刀光和火光照亮半边的天幕,夜半栖息在芦苇丛中的水鸟被这嘈杂之声惊醒,扑哧扑哧的飞入被月光撕出半边白痕的天际。李景行从船舱中施施然的走出,步子不紧不慢,手中的长剑剑映着雪白的月光一如轻薄的刀片把他本就如同天赐的容貌折射出一种锋利之极的容光。
他随手用剑将一个从侧边爬上了的倭寇砍下去,鲜血飞溅,腥甜的血味浮在空气里。李景行的声音又冷又淡,就像是冰冷的江水:“穷寇莫追,留其贼首。”
他本就是新官上任,年纪又轻,所谓的排场本就不是靠所谓的大船能够摆出来的。他的排场,本就应该是用这些倭寇的人头来显。
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方见真英雄。
话声落下,他扫了眼甲板上的争斗和那些匆匆逃亡的几艘小船,慢慢的皱起了长眉。他心中忽而浮起某种念头,快步上前,抓起甲板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倭人,厉声问道:“你们其他人呢?”
依徐二爷手下那些人马,这次来的必然不止这么些人。其他人在哪里?
那倭人本就中了一刀,唇角血沫涌出,他定定的看着李景行,忽然大笑了几声,高声骂了一句便歪着头断了气。李景行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冷怒之色,松了手,那尸体便跌落在了船板上。
倭人用的是倭语,李景行因为学过一点自然比船上那些茫然的兵士清楚些。他听得分明,那倭人说得是:“等你上了岸,那些县镇早就被我们的人烧光、抢光了。”
因为李景行打的主意本就是以自己为诱饵引出徐二爷的手下,拿那些倭寇的人头为自己这个新官树威。他素来胆大却也明白,自己冒险是一回事,沈采薇却不需要跟着冒险。故而,上回拜见过吴巡抚之后,他便借故让沈采薇悄悄的走了陆路,以备安全。
只是,任是他百般权衡,都不曾想到那些倭寇竟是因为不把自己这么一个年轻的同知当一回事,分了一路人马去临近的县镇劫掠。
算算路程,沈采薇这时候怕是正好要遇上那些人了。他虽是留了些护卫给沈采薇,但那么些人又无人压阵,肯定是比不上那些杀红了眼的倭寇的。
李景行这般一想,心中仿若被火烧着一般,既痛且燥,更是惊怒。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加紧整顿,我们要尽快上岸。”
与此同时,沈采薇正独自一人策马往外跑,夜风呼啸,她的身后是被大火淹没的村落和那些面露狰狞的倭寇。她马术本就不是很好,后面又有倭寇策马追着,好些次差点滑落马背。
说来也是不巧。她这些日子一边走一边逛,倒是颇为轻松。只是赶路一时慢了,周边又无客栈,只得趁着夜色赶去临近的村落寻人家寄宿。
只是,一行人刚刚靠近村落,护在沈采薇边上的护卫便蹙起眉来。
“有血味”这护卫亦是李景行从吴巡抚那里借的人,经过战阵厮杀很有经验,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策马往前几步,很快便匆忙转首轻呵道,“快往回转,那边有倭寇。”
有火光、有血味,十有八/九就是倭寇。他并非不想救人,只是如今敌众我寡,他首要任务又是护送沈采薇,自然应该要以沈采薇的安全为主。
那护卫的声音急促之中带着几分担忧:“要快,我们这么些人又有马车,离得这样近,倭寇那边说不定已经被惊动了。”
坐在马车里的沈采薇略一犹豫,很快便掀开车帘往那已经陷落的村落望去。她因为美人镜的缘故耳聪目明,果然隐约可以听到那边的马蹄声、喊叫声和叫骂声。
她抿了抿唇,干脆的跳下马车,解了马车前头套着的马,径自上了马,在一众诧异的目光中沉声道:“马车太慢,换马走。”她的动作十分流利,发尾在空中掠过一条十分英气的弧线。
她几乎是深呼吸了一下,黑沉沉的眸子映着稀薄的月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人多势众,我们也不一定能跑过倭寇,必须分开走,引开人。”她声音马上就冷静下来了,不疾不徐的道,“倭寇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冒出来,景行那边很快就会赶来。能不能等到他来,只能看我们的运气了。”
她话声落下,已经扬起马鞭,马蹄一顿,飞快的往回跑去。
其他的护卫反应亦是极快,领头的几个追着沈采薇去护着,其他的也就分开跑了。果然,很快就有倭寇从后面追过来,那些倭寇本就是听到声响跑出来查看的,看到被丢到路上的马车里面就分头追了过去——这样的马车和护卫,必是重要人物,抓到人说不定能大赚一场呢。
☆、158
沈采薇乃是一行人里面唯一的女眷,目标醒目,倭寇一窝蜂的就追了上来。
沈采薇的马术自然是比不过那些倭寇的,好几次都差点被后面的倭寇追上。若不是身后几个侍卫拼死护着,她怕是真的要倭寇给抓住了。
此时正好月明星稀,隐隐的乌云遮了半边的月,一眼望去,漫野都是冷冷的白霜,寂夜无声。沈采薇一点也没有备这样荒凉的美感所触动,只觉得心口砰砰的乱跳,仿佛都要跳出来了似的,夹在马上的双腿内侧亦是火辣辣的疼。她虽是跑得飞快,但后面那些倭寇令人恶心的笑声和骂声就像是夜风里面的沙子,刺得耳膜发疼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沈采薇本就不大识路,眼见着身后的几个侍卫被倭寇围住或是牵住,她只能仓皇的扬着马鞭策马飞奔。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这里本就是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谓的援军亦是不知在何处,她只能够勉强认着方向快跑希望能够把后面的倭寇甩开。
只是,她到底不认得路,不知怎的竟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适才的村落前面。
那些倭寇刚刚在村落里劫掠过,放了一把火,熊熊的烈焰在夜里格外的醒目,至今还未熄灭,就像是夜里烧着的血。沈采薇一咬牙,干脆策马进了这个村落。
她的想法很简单:一是倭寇一般劫掠过后就不会久留,此时这村中不一定还有人;二是村中房舍、路径都多,总是能够躲一躲的;三是此处正好烧着火,李景行若真是赶来最可能先来这里。
沈采薇下定了决心之后立马就冲了进去,只是想不到门口还有几个倭寇,见了女人策马冲来,第一反应就是拿出武/士/刀拦住。沈采薇此时却已经豁了出去,她一手牵着马绳一手取出适才出马车时候带上的弓箭,干脆利落的拉了弓,玄箭疾速而去,几乎融入夜色之中,很快就在那个拦在正中央的倭寇的胸口绽出一朵血花。
沈采薇适才双手拉弓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只能双手死死的抱住马脖子趁着那股子冲劲和倭寇呆怔的刹那冲了过去,马蹄一跨正好越过那个倭寇的尸体。而就在此时,原先后面紧缀着的倭寇亦是大呼小叫的策马追上来。
村中道路本就狭小,不适合策马,留在村中的那些倭寇的马都系在外头,他们刚刚从身侧伙伴的死中反应过来要去追人却也只能撒开脚追着。如此一来,沈采薇左右晃荡竟是真的把人暂时甩开了。
她也知道时不待人,必须在后面那些人追来之前寻了地方躲好,左转右转的便往村中最大的屋舍去——一般的村民都是有地窖装粮食的,屋子最大的必是村中的富户,说不得建的地窖也是最大。
近了屋舍,沈采薇干脆利落的抱着弓箭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冲势未尽她不由得在地上滚了一圈,不仅手脚摔得骨痛,身上和发上都沾了许多泥灰和枯草。她顾不得自己脚上的擦伤,只能拿出一支箭,射了一箭在马屁股上,激得骏马蹬着蹄子得往前跑去。
沈采薇咬了咬牙,腿摔得有些疼,只能一瘸一拐的忍着痛进了屋舍,冲满的寻着地窖。这屋舍里面横着许多尸体,或是瞪着眼或是满面惊慌,显然是无措之中被倭寇袭击,甚至还有一个妇女,身上衣服被撕了一半,衣不遮体,浑身青紫。
沈采薇一眼扫去,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揪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来也没有真正的见过这么多的尸体,离得这样近,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就那样缠绕着她,令她几乎都要迈不动步子。这一刻沈采薇真真正正的升起了一种怒火——这些百姓何其无辜,坐在家中都能遇上横祸。明明,这是大越的领土,怎能叫倭寇如此横行?
只是,即使是如此的气恼,以她目下的处境亦是只能脚步不停的寻着这屋里的地窖好躲避倭寇。依着她的想法,肯定是在后屋、厨房边上,可是寻了半天都找不到地方。就在她打算出门换个地方的时候,忽而听到外头倭寇的声音。
她跟着李景行学过一些倭国的日常用语,压着心跳侧耳听了一下勉强能够听出是一个小领头的命令其他人进屋查看。沈采薇用力的咬了咬唇,竭力稳住心中的惊恐使自己快点冷静下来。
正门是被围住出不去了,实在不行去后门看看。她起了身正要起步去后面看看能不能躲开,忽而看见厨房里面米缸的位置有些怪。
一般重物放久了地上都会留下痕迹——比如灰尘或是印痕,而这屋里的米缸在屋里的摆放位置显然和地上所留下的印痕对不上。
沈采薇一时之间只觉得心口扑腾扑腾的跳着,她抿了抿唇,眼中神色一动。外边那些倭寇的声音离着厨房亦是越来越近,几乎可以听到他们粗鲁的脚步声。她只犹豫了几秒,还是很快就上去推了一下米缸——米缸之中本就没有多少米,她又是情急之下,竟是真的推开了一小半。
米缸压着的地方是个被挖出来的洞口,里面显然就是沈采薇想要寻找的地窖。她顾不得欣喜,动作迅速的跳了进去,再从里面竭力推着米缸回到原处遮住洞口。
未等多久,外边果然传来许多沉闷的脚步声,显然是倭寇进了厨房。
沈采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动不动,提心吊胆的等着。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彼此交错,他们转了一圈,很快便又出了厨房。
沈采薇大大的松了口气,方才有心情打量所在的地窖。
她才刚刚从外面进来,一时适应不了地窖里面的黑暗,只能眯着眼小心往里走着。因为这户人家乃是村中的富户,地窖果然就像是沈采薇所想象的那样也大的多。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是沈采薇还是可以感觉得到这里环境很是不错——没有异味又十分干燥,显然修建的时候也是用了许多心的。
沈采薇一步一步小心的走着,却不知道,就在她背后的某个角落,一个黑影正悄悄的拿着地窖地上搁着的石砖朝着她而去。
☆、159 并肩
就在石砖马上就要砸到沈采薇头上的时候,早有准备的沈采薇转过身来握住了那人拿着砖块的手——既然米缸的位置变了就说明已经有人在了地窖里面,她自然会有所防范。
地窖里面一片漆黑,沈采薇不大适应的眯了眯眼睛,只能依稀看到一个只到自己肩头的人影——明显还是个小姑娘。
那姑娘像是被吓到了似的想要后退却被沈采薇抓着手腕进退不得,她只得咬牙出声道:“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的地窖?”
她的声音还带着少女的稚气,听上去倒是有些色厉内茬。
沈采薇悄悄侧耳听了一下上面的动静,见倭寇不曾去而复返这才拉了这姑娘的手往边上去:“我就是个路过的路人,借此出避一避难。”
经了倭寇这么一闹,这样的小姑娘有些草木皆兵自然也是应当的。沈采薇并不怪她,反倒为她觉得可怜,若这真是她家的地窖那之前看到的尸首必也都是她的家人。这般小的年纪,经了这样的事情,日后还不知要如何是好呢。
那小姑娘似乎沉默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来的时候,见着我娘了吗?”
沈采薇没有应声——她一路跑来,村中唯一的活人也只剩下那些倭寇。
小姑娘似乎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她不敢再追问下去,声音渐渐轻了下去,颇有些惶恐:“你,你来瞧一瞧我弟弟好不好?他一直都没声音,我好怕”她是庄户人家出身,自小帮着家中做事,看着身量颇高但到底年纪尚小,忽而碰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大人”自然有所依赖。
沈采薇这才反应过来——地窖之中竟然还有人。她也知道倭寇一时半会不会离开说不定现在就等在外边,她目下是出不去的,只能等到天亮人来,毕竟倭寇再嚣张也不敢在村中等到天明。所以她尽量柔下声调轻声道:“我学过一些医术,你弟弟在哪?”
小姑娘似乎大大的松了口气,起身摸索了一下才把一个襁褓递给沈采薇:“我娘递给我的,他还小,一直没声音”
沈采薇此时已经稍微适应了地窖之中的黑暗,她细心的接过襁褓,试探了一下襁褓中男孩的温度再探了探他的鼻息,忽而顿住了。她竭力稳住声调,用一种轻缓的语调问道:“是你娘把他交给你的?”
小姑娘点点头:“嗯,我睡觉的时候被我娘叫起来,她说外头来了人,叫我带着弟弟躲到地窖里头。弟弟乖得很,一直都没哭呢”她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一时哽咽起来。
沈采薇抱着那个渐渐冰凉下去的襁褓,咬了咬唇,竟也应不出声来——这婴孩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大概,是孩子的母亲担心惊动倭寇故意把襁褓收紧,最后反倒把孩子被憋死了。
她想了想,还是抱着襁褓拉着那个小姑娘的手一起坐下,不答反问的道:“你还没和我说你叫什么呢?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小姑娘低着头呆了一下,才道:“我爹姓刘,我娘叫我大姐。”她咬着唇,很小声的道,“我娘让我带着弟弟去找舅舅,他在隔壁村,会照顾好我和弟弟的。”
沈采薇拉了她到身边,摸着她的长发,轻轻道:“大姐这样乖,你娘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刘大姐到底还只是个孩子,本就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了下来,她很有些难为情的问:“真的吗?”
沈采薇用力点了点头,细声和她说着话,慢慢的安慰她。过了一会儿,本就倦极了的刘大姐不知不觉的就靠着沈采薇沉沉的睡了过去。
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气,抚了抚刘大姐的长发,替她整了整睡姿,心中亦是有些踌躇——若是把事实告诉刘大姐,她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
刘大姐睡了,沈采薇却睡不着,她一手抱着那个渐渐冰冷的襁褓,一手扶着刘大姐,背靠着墙慢慢的阖眼想事情。墙壁又凉又硬,靠在上面,她本就受伤的手脚都跟着疼了起来。沈采薇的却意识清醒非常,仿佛是刚刚从那一片模糊的黑暗中浮出来的一般。
大概是这里太黑太安静了,她一闭眼就能见到那些村落里横着的尸首和遍地的血和火。她额角青筋突突的跳着,只觉得自己连头带心口全都慢慢的疼了起来,就像是一根一根的针,慢慢的扎在她的头上和心口。
那么多的人,活生生的、无辜的人,就在她的面前流尽鲜血、失去性命。可她却救不了他们,甚至只能在倭寇的面前仓皇逃窜。她第一次升起了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绪,几乎濒临奔溃。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贺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还未见过死者,不曾因为自己的无力而后悔莫及。所以,你的医术永远都及不上我”。
沈采薇紧紧的咬住唇,默默的靠在墙上,等着李景行找来——她路上还是留了痕迹的,李景行一贯细心,大概会找来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地窖上面的米缸被人用力移开,然后有人从上面跳下来。
晨光从哪个洞口照下来,把那人挺拔的身影和整个地窖都照得明亮非常。他一动不动的看着靠墙坐着的沈采薇,几乎是狂喜的,轻轻唤了一声:“采薇!”
他这一声叫唤,无论是沈采薇还是刘大姐都睁开了眼睛。刘大姐朦朦胧胧的睁开眼,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伸着头去看,面色一下子就白了。
经了一夜,婴孩的面早就涨的青紫,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早就没了气息。
本以为自己和弟弟已经得救了的刘大姐怔然眨了眨眼,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就看着自己的弟弟,越哭越大声,差点就要背过气去。
沈采薇眼中微微有些湿,来不及去理李景行,只是匆忙的拍了拍刘大姐的肩头,轻声安慰她:“别哭,你已经是大人了,你会好好的对不对?”她好不容易才把刘大姐安慰好了,只是看了眼李景行就和刘大姐两人一起上去准备帮忙收殓尸体。
本还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大拥抱的李景行被彻底忽略了:(╥╯^╰╥)我就是晚回来了一点,亲爱的不要我了吗?
村中那些村民的尸体已经叫李景行带来的人处理了大部分。沈采薇和刘大姐去的时候只能看见那烧着大火的木柴上面的人影。刘大姐本就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快步扑上去哭,伏在地上几乎不能自持。
沈采薇却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后头的李景行跟了上来,她才轻声问道:“你曾和我说过,此生必平海患。”
李景行与她并肩而站,垂眸看着她,目中带着复杂的思绪。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是。”只此一字,却有金石之音。
沈采薇用力闭了闭眼,忍住眼中几乎要涌出来的湿润,慢慢的伸手握住李景行的手,手指收拢。她缓缓道:“我会陪你。”
我会陪你,与你并肩。看你平定海患,驱逐倭寇,叫江南百姓得以安居。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这是何等的荣耀和艰难。
☆、160 收徒
解决了路上的那些倭寇,李景行心知对方此次收了挫万万不会再顶着旁人的目光派人来了——他这次遇上倭寇可以说是巧合,若是再来一次稍微知事的人都要觉得奇怪了。
事事都在掌握之中,唯一叫李景行觉得意外的反倒是刘大姐。
大概是亲眼见了所有的亲人一夕离世,刘大姐哭了一场之后便跑到沈采薇的面前。
“夫人当初说过自己会医术,不知可否教我?”刘大姐有着庄户人家特有的黑胖面庞和壮实身材,只是经历了倭寇那么些事,她的面上反倒更显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坚毅之色。
沈采薇犹豫了一下:“我对医术不过是略知而已,远还不到可以称师的地步。若教导旁人怕也不过是误人子弟”她缓了缓,还是道,“你年纪还小,还是要和亲人在一起才是。你若愿意,我这就让人送你去你舅舅家。”
刘大姐却还是跪在那里,郑重其事的磕了个头,声音坚定:“还请夫人教我。”她是个老实人,磕头也是实在,只磕了一下,额上便有红印。
沈采薇虽不是路上见个孩子就捡走的圣母但到底曾经和刘大姐共处地窖又眼见着她小小年纪痛失所有的亲人,联想起前世孤儿出生的自己,难得的起了一点柔软的情绪。她想了想,抿抿唇,亲自伸手扶起刘大姐:“你自己还是个孩子,若真有此想法,还需先和舅家商量一二。”
刘大姐呆了呆,随即便反应过来沈采薇这事暗许的意思,她眼睛亮了亮,便跟着上来带她去舅家的侍卫走了。
李景行还真没想到会忽然多出这么个小电灯泡,不由蹙了蹙眉:“怎好随便收人在身边?”
沈采薇随手拿了一本自己从京里带来的医书,翻了翻:“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家的地窖才让我躲过一劫,总也算是缘分一场。”她语声微微顿了顿,随即便接着打趣似的道,“再说,我亦是有心在医术上专研一二,有个老实的小徒弟也不错。”
李景行闻言倒是怔了一下,抬眼去看沈采薇:“我还以为你更喜欢抚琴看书。”虽然沈采薇曾经在和贺先生处学过许多,但是依着沈采薇一贯的脾性,日常生活反倒是看书抚琴练字来得多。
沈采薇倒是十分镇定的回看他,语气平稳:“我是喜欢抚琴看书,但是我现在发现,医术反倒更加有用。你若愿意,日后你在前线征战,我便可在后方照顾伤者。”抚琴看书不过是陶冶性情,可是医术却可以治病救人。
李景行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见她神色郑重非是说笑,心中微微一动忽而笑了起来:“也好”他伸手把沈采薇拉到自己边上,一本正经的道,“不过现在你自己都还是个伤者,要先给你的伤口上一上药才是。”
沈采薇:(⊙o⊙)哦
沈采薇的肌肤因为美人镜的缘故早就已经变得分外的柔嫩白皙,这回又摔又蹭,不仅许多地方破了皮甚至还有许多淤青。那么一些的淤青就显在沈采薇欺霜晒雪的肌肤上,叫看见了的旁人忍不住心上旖旎。
李景行特意取了雪肤祛瘀的膏药,一点一点的在沈采薇的伤处揉开,膏药清凉但他语气轻缓之中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火气:“等你伤好了,咱们再谈些其他事”
他和沈采薇的洞房一直耽搁着,直到现在都还没成呢。
沈采薇一眼就能望见他面上的神色,不由的垂下眼,又长又卷的眼睫轻轻的落下来,正好遮住了眼中的各色/情绪,白玉似的面颊微微显出一点红色来,既不反驳也不应声。
大概是李景行上药上得太勤奋又或者是美人镜洗凝脂的功能太强大,等到了松江的时候,沈采薇浑身上下已经不见半边伤口,娇嫩鲜妍的一如刚刚冒出水的莲花。
趁着上药吃了不少豆腐的李景行颇有些遗憾收了手,明面上却也只能端出清风明月一般的君子脸,扶着沈采薇一起下了船。
沈采薇到底是女眷,小心的带了帷帽,稍稍落后一步,正好让李景行的身形把自己遮去大半。
知府颜步清特意带了人来接风,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景行,不由朗声一笑:“我早就说过‘江山代有才人出’,能够再见世侄,倒是叫人惊喜。”
他口上叫着“世侄”,显是要向旁人表明自己和李景行两人之间关系融洽,颇有渊源。通俗易懂一点来说,就是对别人表示自己要“罩着”李景行。
李景行自然是不回推却这番好意,礼了礼,顺着话音道:“倒是有劳世伯来接。”
颜步清见对方这般上道,喜色更显,爽朗的伸了伸手:“这虽不是你第一回来松江但到底身份不同又隔了许多年,一顿接风宴是少不了的。我令人在望江楼摆了酒,不知你可赏脸?”
李景行拱了拱手:“世伯好意,小侄恭敬不如从命。”他应下之后倒是替沈采薇告了个假,“路上有些耽搁,倒是累得家眷辛劳,我自去赴宴就好,不若让她们先回去整顿一二。”
颜步清自是知道李景行和沈二娘的亲事,暗暗看了眼,倒是觉着李景行体贴太过。不过,他也不是那等拘礼之人,哈哈一笑:“合该如此,尽管歇一歇就好了,只是明日我家府上有宴,可不能再缺席。”
沈采薇上前礼了礼,温声细语道:“世伯体谅,明日宴上必不敢缺席。”无论如何,她如今的身份都是李景行的妻子,某一方面也代表了李景行,自然避免不了和那些夫人稍作应酬。
正好已经有马车备好,沈采薇对着诸人告辞之后方才领着一众女眷上了马车,刘大姐如今起了大名叫做刘念——取的是留念当初之事的意思,因为与沈采薇有半师之谊也跟着上了马车。
等马车走了,李景行方才抬了抬手,示意下面的人把带在船上的那些倭寇头颅拿上来。他温文有礼的看着颜步清,口上淡淡的道:“路上遇到了倭寇,多亏吴大人照顾送了几个护卫,倒是有惊无险。只是这些人头却还需大人清点。”
那跟在李景行身后的侍卫从后面的人手上接了个袋子,应声往外一倒,果然是一颗颗倭寇的头颅,好些还梳着倭国武士才有的兵发髻。
倭寇这些年在江南横行,烧杀掳掠,无所不做。大越海军一对上素来都是败多胜少,那些民间百姓听着倭寇二字都是又恨又怕,官府更是头疼不已。李景行此时轻描淡写的让人丢了这些倭寇头颅,在场不知情的众人都吃了一惊。
颜步清比旁的人有心些,不由得侧目多看了几眼——那些头颅虽只是放了一二日又照着李景行的吩咐妥当安放但就这么丢在码头上还是有几分可怖的狰狞,凝固的血迹在地上擦出一点暗红的颜色来。其中一个头颅的眼角稍稍上翘,正对上颜步清的目光,本就是个文官的颜步清本不由心生呕意,他不自觉的从袖中取出帕子掩了掩嘴角,面上的笑容也显得苍白起来,只是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世侄当真是称得上一句‘后生可畏’。”
李景行谦虚的推辞了一下,便十分宽心的随着颜步清等人去望江楼赴宴。他心知自己这回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是烧好了,日后的那些事也好做多了。且他心里早有计较,之前活捉的那个倭寇小头目至今还是令人绑了看好,来日审问。
另一头,车帘放下了,沈采薇才悄悄的松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全然不见适才端庄有礼的模样。她也知道这次是难得回来一回,只是一眼望去却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意兴阑珊,身心皆累。好在李家别院那边早就已经令人提前打扫过了,沈采薇等人一回去就能好好歇着了。
沈采薇自收了刘念这么个好徒弟,倒是颇有些做师长的自觉,只可惜大越没有义务教育,刘念本人认得的字都没有几个。沈采薇只得先教她认字——至少要让她自己学会看医书才行,哪怕是现代都有许多学者学习因为以求看那些还未来得及翻译的学术巨著。
好在刘念自己也争气,她少时经了大事,性情方面便显得沉稳坚韧了许多,无论是看书习字都十分认真,加上沈采薇日常教她辨认各种药材,无论是模样还是举止都越发沉静起来,哪怕是此时上了马车都还是捧着一本图文简略的草药集认真看着。
沈采薇既然得闲,便随手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刘念。
正在看书的刘念接了茶,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是我该给先生奉茶才是。”她的脸上不由有些红,看上去黑红黑红。
沈采薇摆摆手:“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不必在意这个。”
李家别府离得虽远了些,但马车也是很快,沈采薇现今累了一路见着那些殷勤迎人的仆人倒也没多话,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径直回了房,只等着早些歇息,万事都等明天再说——她虽不至于晕船可是这一路倒也颇不安稳,提着一颗心,自是比不上府上安稳舒适。
进了房,沈采薇由着绿衣等人服侍着沐浴完了便放下了床帐子,自个躺倒榻上去睡了。
她睡得香甜却不知道李景行宴上又另有一番事故。【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