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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40

作者:赵十一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4章


    沈采薇第一日去女学,上的第一堂课就是经义课。


    杜若惜也在甲班。她一见着沈家两姐妹进门,便凑上来拉住沈采薇的手,说起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本来女学甲班教经义的共有四位先生,分别是许、刘、温、李四位大家,正好三届这样轮着,每人都能轮着休息一年的。结果这一回,我们这班却是温大家和李大家一起带这个班。”


    沈采蘅这几日都闷在家里温书,听到这消息也眨了眨眼,很是好奇的应声道:“我听说温大家和李大家一贯不和,怎么会愿意一起带一个班啊?”


    沈采薇被她们两个八卦小能手夹在中间,听着她们一唱一和的一八卦,也忍不住升起了一点好奇——难不成是专门来盯着郑午娘的?她只是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好笑:就算如今郑家再如何显赫,郑午娘也不过是小辈,哪里用得着这两位大家摒弃前嫌来一起执教?


    沈采薇抬头看看窗外,眼瞧着时间也不早了,便伸手扯了扯这两个一凑在一起就热火朝天的人:“我们先找位置坐下吧,迟点再说这些。”


    沈采薇的话果真没错,没过一会儿,松江女学的钟被敲了一下,钟声悠长,李大家和温大家一起从门口走进来。


    她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眼看去便很不一样。但是她们身上那种从容自若的气度却是如出一辙的。


    沈采薇悄悄抬头去看两位先生,只觉得这两位先生都十分的有气度,似乎正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她坐正身子,心里却忍不住悠然向往——也不知什么时候她也能如两位先生一样。


    其实这一回这两位“相看两厌”的大家会教一起来教甲班,原因就是沈采薇那张卷子。虽然迫于形势不能将那张卷子点为第一,但几位大家面上不说,心里都是十分看好沈采薇这个学生。她们也都盼着能够收其为弟子,好好栽培栽培这样的良才美玉,为松江女学增光。而这一届的先生刚好是从李大家或是温大家之中选的,能收徒的也只有她们两个。


    因为这个,后来沈采薇比琴的时候,李大家和温大家也悄悄去看了。这两人虽然心里更加满意但瞧着毫不知情的周大家先她们一步收了徒,也焦急起来——虽然面子要紧,但能传承所学的好弟子也要紧的很。所以,为了教这一届的甲班,李大家和温大家前前后后吵了好些架,一贯的老好人刘大家只得出来劝架,建议两人一起教。


    只是,班级能一起教,弟子却不能一起收。


    温大家和李大家难得默契的对视了一眼,把下的决定又过了一遍,然后一起上讲台说话。


    温大家一贯寡言少语,这一回的开场白也是由李大家说:“今日能够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只是学之一事,不进则退,还望各位一心向学,勿忘初衷。既然能同坐一堂,我们都还算是有缘,所以我非常、非常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圆满毕业,在松江女学认识到更出色更好的自己,成就更好的未来和前程。经义此课主要还是四书五经为主。正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大学》乃是初学入德之门;而‘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庸》乃是传授心法;至于《论语》、《孟子》,先贤言传身教,还望诸位细察细思。”


    其实,四书又浅到深乃是《大学》、《论语》、《中庸》、《孟子》。只是《大学》和《中庸》的篇幅与其他相较都更小些,教材打印的时候就把中庸提到前面去了。


    李大家寥寥数语就将四书说了一遍,众人都正襟危坐,满室寂静。那种由心而出的自豪感令她们都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眼瞧着李大家还要往下说五经,一边默然坐着的温大家轻轻出声咳嗽了一下,拿眼去看李大家,提醒对方赶紧进入正题。


    李大家会意的点了点头,扫了堂下诸人几眼,目光在沈采薇身上一掠而过,很快便转开话题道:“今日是第一堂课,我也只出一道题。若有答得好的学生,我和温大家都可以考虑将她收入门下,留在身边教导。”


    这一下,本来安静的课堂都像是炸开了一样——也就是说,这次答题第一的人可以拜入这两位大家之一的门下,那简直是天大的荣耀!


    郑午娘就坐在前排。哪怕穿着简单朴素的女学校服,她看上去也依旧眉目如画,娇若春花。她仿佛认真在听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沈采薇,心中微微一动,暗暗想道:沈采薇已经让周大家收为弟子,她这次若能拜入李大家或是温大家门下,那就可以稳稳的压她一头了,这样才能显出她女学入学考魁首的水平。毕竟,经义一门在大部分人眼中是重于琴艺一门的。


    这一回也是凑巧,郑午娘左边坐着方盈音,右边坐着的却是柳于蓝。柳于蓝上次回去病了一场,这面如金纸,纤纤弱弱的,更添了几分西子一般惹人怜惜的病弱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那还没好全的伤口,目光若有所思的掠过郑午娘和沈采薇这两人。她那苍白仿佛雨水洗过的花瓣一样的唇边露出的笑容在日光下面看上去微微有些冷。


    沈采薇反倒没有特别大的感觉:一是她已经拜入周大家门下,再来一次岂不是有两位师傅?二则是她本人自觉自己经义一门并不算好,与众人相比也不过是胜在视界开阔,思维灵活罢了。


    既然李大家开口了,温大家便从手边拿出卷子,令前排的学生陆续发下去。


    沈采薇坐在后面一些,拿卷子的时间更晚一些,等她拿到卷子的时候,前面先拿到卷子的女学生都已经小声的嘀咕起来的。


    沈采薇好奇的展开卷子一看,也有些愣住了。


    卷子上写着一个题目:道可道死可矣。


    这句子从未见过,很显然,这是一道截搭题。这年头早也要考晚也要考,男人要考女人也要看,许多经义的题目都已经被出了个遍,后面出题就越发不知该如何出了——要是出了个和前人一样的,有人凑巧背过岂不是占了个便宜,总不能否了前人著作啊。所以,截搭题应运而生。截搭题就是将经文里面全然不搭的句子截出来凑在一起形成一个新题目,这样的题目既能考验应试者对于经典的熟悉程度又能考验他们的联想和连接水平。


    当然,这样的题目也是众人私下里用的,正面上的考试从来是不用截搭题的。毕竟在儒家理学之人的眼里,四书五经都是圣人之言,不可轻忽,这般随意拼凑,简直是有辱斯文。


    李大家和温大家本就是随意而为,不过是顺手拿了个题目出来做幌子罢了。


    最让沈采薇讨厌的是,这时候还没个标点符号,谁知道断句怎么断啊!!是“道,可道死可矣”还是“道可,道死可矣”标点符号果然是伟大的发明啊~~


    沈采薇不得不又忍了忍咬笔杆的冲动,认真的把这题念了几遍。句子在口里和心里念了几遍,沈采薇很快就清楚了:应该是“道可道,死可矣”


    李大家前面说了一通的四书五经,众人都听着耳里记在心里,谁能一下子想到她这题目前一句选的却是《老子》里面那一句“道可道,非恒道”?还有后面那句死可矣,估计就是《论语》里面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样一断句,一解读,题目就清晰明白了。可是沈采薇用笔沾了沾墨水,要落笔时还是有些迟疑。


    “道可道,非恒道”的意思后人解读本就有两种,至于孔子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意思就是再明白没有了。


    沈采薇抬眼瞧了瞧,如柳于蓝和郑午娘这样读通经典的人现在都已经明白过来,开始写了。


    沈采薇深呼吸了一下,还是毫不犹豫的落笔写到:道可道,则圣人朝传道于人,夕死可矣。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她解读那句“道可道”用的是最简单的那个读法:道是可以被说出来的。她落笔写的那句话的意思就是:道是可以被说出来的,于是圣人早上传道给其他人,晚上死了也无遗憾。“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出自庄子,意为:圣人死了,那么大盗也就不会再兴起,天下就太平而没有变故了。


    沈采薇想要说的是从古至今,先人传道授业,后人承接,人类古往今来不断的传承薪火。


    沈采薇心下一定,落笔速度便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写了大半张纸。


    台上的李大家和温大家都忍不住抬眼看她,见她落笔如有神,心中亦是大感欣慰。


    ☆、第35章


    “铛,铛”钟声沉闷的响起,那种在黄钟边上的藤木上开着的白色花朵儿又落了一些,满满在青石砌成的地上铺了一层,就像是用花瓣织出来的地毯,轻软馨香,叫人不忍心踩上去。微风吹过,那温软清新的香气也随着风从窗口吹进室内,绕梁而过,叫所有人鼻尖都凝了一点花香,凝而不散,温温淡淡的。


    这是下课的钟声。温大家和李大家听到钟声后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咳嗽了一声宣布:“好了,现在收卷。等卷子批好了,我们下节课就会公布排名。”


    话声落下,两位大家一前一后的走下讲台,分别从头尾开始收卷。


    沈采薇正好写完最后一段,因为收笔有些仓促,卷子尾端最后那一点看上去就像是凝了一滴墨珠子,许久才颤巍巍的被宣纸给吸收了。沈采薇瞧了瞧那“浓墨重彩”的一点,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收卷的温大家笑了笑。


    没想到的是,一贯不假辞色的温大家居然也回了一笑,对她点了点头,居然很是和善的模样。


    等温大家收了卷子离开,被她一笑震晕了的沈采薇忍不住伸手捂着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情不自禁的想着:难道我真的是越长越好看,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她自顾自的笑了笑,然后才拍拍自己的面颊,让自己清醒过来——人还是不要想得太美才好。


    一边的沈采蘅自然是没注意到沈采薇的出神,她愁眉苦脸的交了卷子来寻沈采薇说话:“哎呀,我好不容易才想出这题目怎么解,还没写好呢,就被收上去了。”


    沈采薇很想摸摸她的头顺顺毛,只是如今在外面,不得不做出好姐姐的模样安慰道:“没事啦,我也是差不多时间写好。”这么短的时间,沈采薇这写字快的都只是刚刚好,估计大半的人都没能写完呢。


    话虽如此,到底是没了得第一的机会,沈采蘅不由有些郁郁,垂了眼不说话。


    一直趴在桌上做活死人模样的杜若惜好不容易从椅子上上起来,上前拉了拉沈采薇的绣着缠枝牡丹的袖子,悄声说:“哎,你看,柳于蓝在偷偷看你呢。”她画入鬓角的黛眉向上挑了挑,似有几分笑意凝着。


    沈采薇怔然转头去看,结果那边的柳于蓝已经不易察觉的收回了目光,低着头轻声和郑午娘说话。想必柳于蓝也是个善逢迎的人,不仅郑午娘面上带了笑,便是一边的方盈音都眼睛发亮的模样。


    杜若惜嘟嘟嘴:“这几个人还真是凑在一起了。”


    此言真乃沈采薇的心声。沈采薇见到这三人聚在一起,第一反应就是:还真是凑在一起了。她心里不仅不觉得惊讶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这种释然感大概是因为敌人都聚在一起了,她终于不用分散目标了。


    沈采薇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了,也没再说闲话反而是拿出课表看了看,提醒着说道:“经义课结束了,在上琴艺课之前我们还要去选几门自选课呢。”除了经义、琴、棋、书、画这五门是必修课,每位女学生都要选一两门选修课。当然,大部分的人为了专心向学都是不会选太多的,毕竟博而不专是难成大器的。


    这选课说起来也算是件雅事。松江女学每回选课都会在抄手走廊上面系了许多木牌,没个木牌上面都写着:茶艺、女红、厨艺等等选课。学生若是要选那门课,就在木牌下面的纸条上面落下自己的名字便是了。


    为了这事,时人还写了一句诗:“素手落闺名,游廊满书香”。


    杜若惜闻言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竖起手指左右摆了摆:“等等先别说,让我猜一猜,采蘅你是不是要选女红?采薇你肯定是要选茶艺,对不对?”


    沈采薇拿眼上下看了看杜若惜,含笑道:“得了,你别装样子了,我也猜出来。你肯定是要选厨艺的。”这家伙装模作样比沈采蘅强,但内里却和沈采蘅似的,长了两个胃——总也吃不饱。所以才能和她们一见如故。


    杜若惜扬了扬精致秀气的下巴,十分有底气的接口道:“圣人都说‘食色性也’,我这也是遵从圣人教导啊。”杜若惜的爹就是巡道御史,虽然官不高但一贯会在嘴皮子上头作文章,连着杜若惜说起话来都喜欢引经据典,理直气壮的模样。


    沈采蘅本就嘴馋,平日和杜若惜凑在一起不仅要说八卦还要说鲈鱼十八种吃法,此时被说得心痒痒——她也好想选厨艺啊。只可惜女红这门课是裴氏早就给定下的,她要是敢阳奉阴违,回去肯定要挨揍。


    沈采蘅想到这里,很是羡慕的瞅了眼杜若惜,巴巴的上前握住杜若惜的手:“好姐姐,你要是有空可要常来我家玩啊。”若是学到什么,还能教她一两手呢。


    这两人手一握在一起,简直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沈采薇实在受不了这两个惺惺相惜的吃货,伸手拉了拉:“行啦,再不走那几门课要是报满了。”每门课收的人数都有限,一张木牌下面的纸条都已经列好了人数,满了就不能再写了。一些比较热门的课一般都会很快报满,去的晚了的学生肯定只能选一些冷门的。


    沈采薇一手拖着一个,走的倒也快,只可惜流年不利——门口就正好遇上了柳于蓝和郑午娘。


    郑午娘早就遣了方盈音去替自己和柳于蓝写名字选课,这会儿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走在后头。她见了沈采薇等人,面上笑容柔柔,语声也十分温和:“又见面了,采薇、采蘅”她亲昵的凑上来拉住沈采薇和沈采蘅的手,很是热情的问道,“你们打算选哪一门课啊?”


    这倒不是什么需要瞒着的事,沈采薇看了看身侧两人的神色,不紧不慢的答道:“我们三人选的都不一样。”却没说具体选什么。


    一边柳于蓝眼波微冷,转眼面上便浮了笑影,语声软软的就像是细细的柳枝,沾着水打在皮肤上却会叫人疼到骨子里:“午娘你别问了,咱们一道过去,不就知道了。”


    谁要和你们一起走啊?沈采薇暗暗回了一句,结果手却被郑午娘死死拖着,只能被迫放缓步子和她们一起走。


    柳于蓝和郑午娘大约是存心要拖着她们三人,一边走着还要一边说着松江女学的各种典故,时不时的停下赏个景。总之是一步一回头,短短一段路都叫她们拖了差不多一刻钟。


    沈采薇心里早就不耐烦了,若不是碍着郑午娘的身份,不愿意给家里添麻烦,早就把人推开了。她一到地方就立马撇下了郑午娘的手,端正了面色认真道:“我和午娘选的怕是不一样,这里分开走便是了。”说完这话也不等郑午娘答话,快刀斩乱麻的拉了沈采蘅和杜若惜出来,就和逃命似的。


    郑午娘甚少见到这般不给自己面子的人,蹙了蹙眉,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很是不喜。


    柳于蓝垂眸打量了一下郑午娘的脸色,各种念头在心中转了转,还是温柔的出声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剩下的怕也没什么好课了,还好我们让方妹妹先来了。”她讨好郑午娘不仅是为了对付沈采薇,也是因为郑午娘出身显赫,交好了她,柳于蓝在柳家的地位都高了不少。


    郑午娘和柳于蓝,都说不上是什么一见如故的好友,但一碰面就知道对付是个同类人,相处了一会儿倒是有些默契出来了。


    郑午娘听出言下之意,心中微定,面色不变的点了点头,淡淡道:“很是,我们先去看看我们选的那门吧。”


    沈采薇甩人甩的利落但到底是晚了,廊上挂着的木牌下面的纸条大多都已经写满了名字,茶艺和女红这两门还算是热门的课都已经报满了。


    沈采蘅犹豫了一下下,立马原地复活的跟着杜若惜去报厨艺了——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说不准就是上天注定她要选厨艺呢?


    沈采薇却失了目标,在走廊上转了一圈,一时间倒也寻不出什么好课。她目光在那些没满人的木牌上转了转,迟疑片刻还是上前在写着岐黄的那块木牌下面落了名字。


    算了,这也算是门好课,日后小病还能自己看看,平常开的方子估计也能看懂了。沈采薇自己安慰自己道。


    不知是不是太巧了,她落下笔后往上瞧了瞧,看见自己的名字上面不远就是郑午娘等人的名字。


    郑午娘会选这一门却是因为知道自己日后怕是要入宫,学些岐黄之术也算是留个底牌。方盈音和柳于蓝就是单纯的为了和郑午娘一起而选了这一门课。


    沈采薇看了眼正往这边来的郑午娘等人,非常认真的思索了一下。她依稀觉得自己日后的日子怕是会很精彩。


    ☆、第36章


    选完了课之后,沈采薇等人就马不停蹄的赶去上周大家的琴艺课了。琴棋书画,琴为之首,琴艺课自然是排在经义课后面。


    沈采薇选了一门“前程可期”的岐黄课,心里头郁闷得不行,不由自主的给沈采蘅添了个小堵:“你这回选了厨艺,婶婶那边怕又要生气了。”


    沈采蘅适才全凭一腔热血和逆反心理选了厨艺,现在理智回来了,被沈采薇这么一说,心里不由也有些怕起来:“不会吧我,我这不是去的晚了,女红课满了吗?我娘要怪也要怪郑午娘和柳于蓝啊!”


    沈采薇见她这忐忑模样,到底有些还是心疼,丢开自己心里的郁闷安慰道:“别急,这回也是意外,回去婶婶要是怪你,我和你一起领罚。”


    杜若惜在边上看了一场好戏,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就知道采薇你是被采蘅吃得牢牢的,还没逗几句呢,自个儿就心疼了。”


    沈采薇瞥了她一眼,十分淡定的那话去堵看热闹的杜若惜:“你上次还说要来我家借颜真卿的字帖看看呢,这事我还没和三叔他们说呢。”


    杜若惜被小小的威胁了一下,只得捂着嘴把嘴里那些玩笑话给咽回去,作势拉起两人快步往回走:“马上就要上课了,咱们走快些。”她话尾还带了点儿细微的笑声,就像是柳絮落在胳膊上,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三人说说笑笑间加快了步子,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教室,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坐下——她们的琴还用布囊装着,放在位置上呢。


    沈采薇想起马上就要见到周大家,面上虽然还和往常一样但心里头还有几分小小的紧张——上次周大家在台上提出要收她为徒,但也不过是场面上说了一句,正式的拜师礼还没办呢。最重要的是,周大家当时还让沈采薇入学后来寻她,结果沈采薇早上去找的时候却没见到人。


    “二姐姐,你别紧张”沈采蘅看出她的紧张,悄悄伸手握住沈采薇的手,小声并且认真的说道,“你琴弹得那么好,周大家心里面肯定喜欢极了。”


    沈采薇心中一暖,也不答话,只是用力的回握了一下沈采蘅的手。隐隐的,她觉得手掌心那一点热让自己的心也渐渐定了下去,一点也不紧张了。


    随着上课的钟声响起,周大家从门口进来,走上讲台微微露出一丝笑容:“看样子今年的学生都自己带了琴。这样很好,好琴固然珍贵但适合自己的琴却更加珍贵。有些时候,习惯也很重要。”她手里也拿了一把琴,十分小心的把琴放在讲台上,展示给众人看,“这是我的琴。”


    众人抬眼去看:那竟是一架伏羲式的古琴,杉木制成。史载:伏羲斫桐为琴,绳丝为弦;绠桑为瑟。


    上古三皇乃是伏羲、神农、黄帝。而伏羲式的古琴与神农式的古琴看上去其实是几乎是一样的,只不过伏羲式的多了一个弯。不过,在座的对这些都有研究,认真看看还是能看出来区别的的。


    实际上,女子大多喜欢玲珑秀气的款式,如郑午娘上次买琴就选了蕉叶式的。伏羲氏乃是最古老的一种样式,虽然不及绿绮、蕉叶这些玲珑秀气,却别有一种大气端庄。正应了书上那句“昔伏羲氏之作琴,所以修身理性,返天真也”。


    周大家伸手抚了抚琴弦试音,淡淡一笑:“你们可要听一听我的琴声?”她容貌平平,一笑之间却别有一种风华,叫众人心生敬服。因为,那一笑里含着自信和傲然,既是对自己也是对自己的琴。


    在座的众人忍不住开口道:“要。”周大家乃是琴道大家,一曲难得。


    周大家指尖轻轻按了按琴弦,那流水一般清而快的琴声就那样从她指尖流了出来。周大家弹得是最常见的梅花三弄,众人随着她的琴声仿佛见到了白雪,见到了红梅,那种雪中冷香仿佛也随着琴声悠然而来。


    这一刻,本来还因为夏日炎炎而觉得燥热的学生都觉得教室仿佛也降了温,眼前唯有白雪红梅,一支红梅凌霜而放,傲然自在。


    哪怕是周大家只弹了一段,很快就收了音,众人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沈采薇定定的看着周大家那仿佛能够凭空造物的手,情不自禁的轻声喃喃道:“书上说‘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我之前始终不信乐之一事,竟能一直如斯。今日得闻先生琴音,我终于明白了道在何方。”


    周大家此时抬了眼,认真的看了眼沈采薇,眼中带着期待。


    这一刻,沈采薇奇妙的感觉到了周大家那种心情。不过是寻常授课,周大家本不必这般费心,只是周大家大约是爱惜沈采薇的才华,特意为她指了路。


    胸口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仿佛所有的琴声都传到了心脏里,顺着血液流到了全身,令她激动地无以复加。沈采薇不自觉的对着周大家用力的点了点头,仿佛是对着她或是自己承诺什么似的。


    周大家微微一笑,用力拍掌将还未缓过神来的诸人的注意力引了回来:“《周礼》有言‘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乐为其一也。”她缓缓道来,说不出从容而骄傲,“而琴亦正乐,为君子之器,可以正人心,显人德。我愿以此道传于诸位,不知诸位可愿学否?”


    沈采薇与众人一同起身,真心实意的双手交叠,对着周大家郑重一礼:“谢先生传道。”


    周大家既然已经折服了众人,便开始认真的教授起琴艺。因为是第一堂课,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查看众人的基础。所以,周大家干脆令众人一齐弹一段她适才弹的梅花三弄。


    她自讲台而下,一边走一边认真的听着每一个人的琴声,偶尔留步,轻声说上几句话。


    沈采薇坐在后面,先前还有些激动并且期待听到周大家的指点,只是弹着弹着却渐渐放开了心,琴声越发的从容起来。


    许久,一段结束,她才恍然看见周大家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沈采薇定定神,对着周大家微微一笑:“先生。”


    周大家十分和蔼的拍拍她的肩,轻声交代道:“下课后先去我的琴室,我话要和你说。”


    沈采薇红了红脸,郑重点头:“是,先生。”


    周大家淡淡一笑,随即又转了回去,走到讲台上面,接着说话道:“我适才粗粗听了一遍,在座的大致有几个问题”


    周大家娓娓道来,整个教室都是静静的。室外的蝉声仿佛也渐渐的远了,绿藤树木交杂在一起的绿荫如浓墨,洋洋散散的洒了一地,遥遥看上去连青石道上的影子仿佛都凝了一层碧色,荡漾着温柔的碧波。


    不远处的教舍里头,李大家和温大家拿着一张卷子又开始吵架。连做惯了老好人的刘大家都不想再去劝解,干脆坐在一边看她们分出高下来。


    “是我先选出来的,你怎么又来和我争?”李大家手里攥着卷子,一点也不愿意松手。


    温大家冷冷一笑,清冷的眼神仿佛浸了冰水一般,轻描淡写的扫了她一眼:“你故意在卷子上面做了记号才能先选出来,你真当我是傻子吗?”她少见的多加了几句话,“你既然犯规,沈采薇自然应该是我的学生。”


    “想得美!”李大家被揭了老底,脸红了红,想不出辩解的话,干脆咬紧了话不松口。


    许大家正好从外头进来,看见这两人争得满脸通红,见怪不怪的转开目光,径直坐到刘大家边上:“听说沈采薇这次的卷子也答得很好,给我瞧瞧?”反正她现在教的是二年级,怎么样也轮不到她来收徒,心态反而更加平和了。


    刘大家摸了一把瓜子,递给许大家一张抄好的纸:“她们两个争得不可开交,我怕把卷子撕了,先抄了一份。”


    许大家被这话逗得一笑,干脆学着刘大家的模样就着凉茶吃了些瓜子,认真的看着卷子,随口点评道:“唔,这题目出得倒是随意”她慢慢的看下去,眼神渐渐认真起来,“倒是答的好。这孩子思路灵活,视野开阔,而且基本功也扎实,想来也是爱读书的。倒真真是可塑之才,难怪这两人要争成这模样。”


    她话声落下,眼前那两个争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忽然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似的,忽然松开手将卷子放回桌子上。


    许大家打趣的问道:“怎么,你们是争出高下了,还是暂时先停战休息?”


    李大家瞥了眼不吭声的温大家,干脆利落的回答道:“这收徒一事又不是我们单方面的事情。与其在这里争来斗去,不如叫那学生自己来选。”


    温大家默然点了点头,显然是默认了。


    无论是李大家还是温大家都深觉自己比对方更得人心,沈采薇到时候选得一定是自己。


    ☆、第37章


    下了课,沈采薇便依照周大家的吩咐跟着她去了琴室。


    周大家先将手里拿着的琴放在案上,自己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落座,然后才缓缓然的抬眼看了看沈采薇,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无波无痕,十分的明净:“我已许久未曾收徒,这一次见你便知是良才难得,也是缘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下面的话,“只是,你的拜师礼还未办过,你我如今也不算是正式的师徒。我前面收过三个弟子,你是第四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按例,她们每个人在拜师礼上都会谱曲一首为礼,不知你觉得如何?”


    沈采薇心知,这大约就是周大家对她的考验,她稍作思索,颔首应下:“得入门下,幸甚至哉。”


    周大家唇角牵动,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暖融融的。她的目光和煦的落在沈采薇的身上,温声道:“好吧,你这些日子先回去试着谱曲。若有所得,可来见我。曲成之日便是拜师之时。”


    沈采薇恭恭敬敬的抬手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周大家的声音慢悠悠的从后面传来。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乃一法通万法。后山的天一楼藏书极多,你若有暇,可去一观以作参考。”


    “多谢先生指点。”沈采薇有礼的退了出去,一颗心已经定了大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看到书本就头疼的沈采薇了,现在的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她相信,只要她有心,必然能够通过周大家的考验。


    自信实在是件简单却又不简单的事。


    因为是开学第一日,女学的课表上排着五门必修课。经义课、琴艺课后面还有棋艺课和书法课以及绘画课。沈采薇这样轮着一整日下来,等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时,只觉得既是疲惫又是欢喜。


    沈采蘅身体比沈采薇还娇一些,激动的劲头过了便忍不住懒懒的靠在桃红色绣海棠纹的缎面软枕上休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沈采薇说话:“二姐姐,先生们都好厉害”她喃喃着,一张脸红扑扑的,“怪不得这么多人都想要上松江女学。”


    沈采薇抿抿唇,塞了一片玫瑰蜜饯到她嘴里,笑着道:“嗯,见到了那些先生们,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学海无涯。若有一日,我们也能如先生们一样就好了。”见贤而思齐,就是这个道理。


    沈采蘅慢慢的咬着那甜滋滋的玫瑰花瓣,吃得满齿花香,“呵呵”的笑了笑,随后又想起件大事,大惊小怪的开口道:“啊,我没按我娘的吩咐选女红课,回去一定要被骂的。”


    沈采薇稍作思索,很快便安慰道:“别担心,这事本来也怪不得你,到时候若是问起了,我来说好了。”


    沈采蘅面上露出两个笑涡,凑过来,把头靠在沈采薇的边上,两个人离得近近的,呼吸的热气都可以吹到沈采薇的发丝上:“二姐姐,你待我真好”她小声感叹了一句,然后十分自然的张了张嘴,示意对方继续投喂。


    沈采薇只得从边上的瓶子又取了一块蜜饯荔枝,给她塞了过去:“你也少吃些吧,等会回去还要陪婶婶用膳呢。”


    蜜饯荔枝的汁水更多些,一口咬下去,都是甜甜的蜜水。沈采蘅吃得含含糊糊,嘴上却还犹有余力的接口道:“我就吃点儿解馋,不耽误晚膳的。”


    沈采薇没法子,只得顺着她的意思又给她吃了几块莲子糕,又喝了点茶水。


    结果沈采蘅说得倒是振振有词,等到了晚膳的时候,果真是恹恹的吃不下饭了。


    裴氏倒是没说什么,只当是夏日没什么胃口,等东西都撤下了,便叫人拿些鲜果来:“你们大伯的学生在济南做官,专程令人快马送了些樱桃来家里。你们祖母又不吃这个,捡了些好的送来,你们且尝尝罢?”


    这时候的樱桃也算是件稀罕物,京里也只有显贵的人家能吃的上。裴氏过去在京城的时候在宫里的宴上吃过几次奶酪拌樱桃,这时候倒是想起了,便循着记忆吩咐了厨子。先把樱桃洗净去核放到琉璃盏里,下面铺着些透明的碎冰,然后浇上一些杏酪和洗净的花瓣,因为樱桃被冰镇着,上头冒着白气,看上去便甜滋滋、凉丝丝的,还有隐隐的暗香拂面。


    沈采薇和沈采蘅平日里甚少能吃到樱桃,这会儿看着都觉得口齿生津,连忙就着冰吃了几口,舌尖被碎冰冻了一下,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却是填满了嘴,一口咽下只觉得浑身都凉爽了许多。


    裴氏见她们吃得双颊鼓鼓,就像是两只小松鼠似的,面上不免含了几分笑意:“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吃这个呢。记得京里还有人写诗说是‘染作冰澌紫’,还真是形象,那冰融了化入汁水里可不就是这样?听着就觉得想吃。堂姐最是疼我,还特意送了好些给我,我一人能吃一大盏,有一回差点吃坏了肚子,叫家里人急坏了”


    那是她最轻松惬意的少女时光了,有什么喜欢的,不用开口便有人送上来。裴家那一辈只有两个女孩儿,她虽是二房所出,但是年岁最小,家里上上下下都宠得很。如今的婚后时日固然也是夫妻和睦,子女顺心,但到底是离了京中亲友,偶尔想起少时还是有些小小的惆怅。


    沈采蘅凑上来问裴氏:“娘要吃吗?”她挖了一大勺,正要给裴氏。


    “不用了,我吃过了。”裴氏一腔愁肠被人差点儿被打断了,没好气的瞪了眼和自己没有半点默契的女儿,开口问起正事:“你们今日在女学怎么样了?对了,采蘅选的女红课是不是要自己备针线?”


    沈采蘅差点一口咬到舌头,可怜兮兮的拿眼去瞧沈采薇。


    沈采薇只得咽下嘴里的樱桃肉,笑着接口答道:“我们去的晚了,采蘅这回没能选着女红课。”


    裴氏蹙了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沈采薇心里早就打好了腹稿,把女学里那些事简单的说了一遍,还特意拿了郑宝仪的事来作结尾:“我们听午娘说起京里的事,听说郑家小姐及笄之后,和东宫的婚事就要定下来了呢。”


    裴氏被这话一引,果是又想起了远在京中的堂姐:“唉,太子病了好些年,婚事也拖着没个着落弄得汝阳王世子那边都不好提婚事。”汝阳王妃和汝阳王只有一子,年纪本就比太子要大个三岁,如今都十五了,在宗室里头这年龄本来早该选人了。只是官家子嗣艰难,太子没出生的时候常把汝阳王世子抱进宫去,疼的很,早有言说是等他长大了要亲自替他赐婚。为着官家这么一句旧日戏言,汝阳王那边也不好越过官家办这事。


    再者,太子一年到头都是病着的,太医进进出出,几次垂危。汝阳王就算是再心急儿子的事情也不好这样的时候提这个。毕竟官家的这唯一剩下的儿子看情况怕也活不久,别说是留个皇太孙就是熬到成婚的时候都难得很。


    想起汝阳王妃,裴氏不免又想起圣人,忍不住蹙蹙眉加了几句:“郑家的女孩儿脾气都不太好。那郑午娘这回儿专门寻你们说这些,必是要拖着你们选不了好课。她有圣人做靠山,这会儿也没法子。日后你们且远着她,要不然出了事,必是要推到你们身上的。”因为对圣人没好感,不用沈采薇多说或是暗示,裴氏自个儿就把这事怪到了郑午娘的头上。


    沈采薇悄悄朝着沈采蘅眨了眨眼,沈采蘅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抓着裙角的手指也冻得红红的。


    裴氏一时想起京中局势,心里乱了些,也就没再多问,摆摆手道:“吃完了东西早些回去写功课,可不许偷懒。”


    沈采薇和沈采蘅自然是一脸乖巧的应下了。


    等吃完了樱桃,沈采薇便径直回自己的东暖阁练字去了。只是,这一日的经历实在是叫人心情激动,一时静不下心,她练了一会儿,只写了一张就搁下笔不练了。想了想,索性叫人寻了本琴谱,歪在美人榻上一边翻着琴谱一边想事。


    周大家既然是郑重其事的提出这事,必然是希望她能谱出好曲子。可沈采薇这一时没个头绪,倒是不知从何下手的好。


    因为在看书,这时候烛台上已经点了灯,边上的屏风上绣着映日莲花,一眼瞧去好似那正中的荷花将开未开。因为这是用荷花熏过的,热气一烘,隐隐就透着那淡淡的花香,仿佛有脉脉香气流转开了。沈采薇的影子照在上面只一抹淡淡的,连着屏风上的明丽的景致也被映得昏昏的。


    沈采薇看了几眼琴谱,闭着眼在脑里想着谱子,结果许是太累了,她闭着闭着,险些就睡过去。


    边上给沈采薇打扇子的绿衣上来推了一下,轻轻的提醒道:“姑娘,今天还没沐浴呢,可别就这样睡过去了。”


    沈采薇那点儿困意一下子被她给推走了,伸了伸懒腰,起身道:“嗯,去沐浴吧。我明日还要早些去学堂,顺便去后山的天一楼找找谱子。”


    现如今,洗澡也是件头疼的事。因为美人镜的缘故,洗一次疼一次,倒是叫沈采薇一提到“洗澡”两个字就觉得肉疼。


    ☆、第38章


    第二日的课宽松了许多,沈采薇的选修课又是排在后日。她下了课便让沈采蘅先回去,只叫沈家留辆马车在门口,自己则跑去后山天一楼看书。


    当初沈三爷给沈采薇以及沈采蘅介绍的时候就说过一句:“书楼乃是松江女学和育人书院共用的,为了避嫌,一三五日是女学生可以入楼看书的时间,二四六日则是男学生入楼看书的时间。”


    今日恰好轮到女学,所以沈采薇一踏入书楼,一眼望去都是穿着女学服饰的姑娘。或坐或立,全都暗暗静静的寻书、翻书,静的简直掉根针都能听得到声响。


    沈采薇悄声上前寻了几本没家中没有的琴谱,寻了张没人的桌案坐下一本一本的翻着。


    那红木桌案本就是方便学生做笔记的,两边摆了好些张,大半都坐着人。书案上面摆着砚台和黄杨木制的笔筒,笔筒里面插着不同大小的笔,就如同竹林子里立着的竹竿似的,一根一根,清清楚楚的。大约前头的人才刚走,砚台上面还有墨水未干。沈采薇顺手抽出一张宣纸,取了根小号的毛笔,沾了沾墨水,落笔写了一小段她昨日想了许久的曲子。


    她自个写着都不甚满意,只得停了笔,又抬手翻了翻书。


    这时候正是起风的时候,山风从树梢掠过,绿叶在枝头攒动,还有长着花苞的树枝上落下花瓣,簌簌的声音就像是落雪一般。等风吹到了书楼的纱窗前,那风声又小了许多,温温柔柔的吹了过来。就好像是害羞的少女隔着窗和人说话,连边上的虫声仿佛都被悄悄惊起,叫人想起那句“绿纱新透小虫声”,心都软了。


    沈采薇心中一动,静下心听着那山风盘桓,好似有什么戳了一下她的心,整颗心都在轻轻的颤着。笔随心动,她不自觉的落笔写了一小段。


    “啊”等沈采薇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写的东西,小声叫出来。


    坐在不远处的学姐有些诧异的侧头看了看她,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采薇满面通红,连连垂首致歉,心里却是喝了苦水似的——她适才一心二用,结果不小心把曲子写到了琴谱上


    沈采薇这一会儿简直被自己给吓到了,然后她就像是做坏事怕大人发现的小孩似的,立马把那琴谱塞到了角落的书架里,还故作掩饰的拿了几本冷僻的算术书遮着。


    沈采薇起身藏书的速度极快,如同行云流水似的,几乎不过脑。只是等她做完了才一激灵的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啊?还是去认错道歉,把事情说清楚赔本新书吧。


    沈采薇认命的叹了口气,正准备把那琴谱重新抽出来,就被人在后面拽了一下。她本就心里紧张的不行,这一拽差点跌倒,转了身去看来人。


    身后站着的是个小姑娘,穿着碧色的衣裳,比沈采薇年纪还小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就像是两颗黑葡萄。她被沈采薇拿眼一看,白嫩嫩的脸浮起了一点红色,也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羞出来的,只是手还紧紧的抓着沈采薇的袖子。


    沈采薇知道书楼里不能出声,只好拉着那小书童往外边走。走到了书楼门口的石阶上,她才开口问道:“你是来寻我的?”


    “嗯嗯。”那小姑娘怔怔的点了点头,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李大家和温大家让我来寻你呢。”


    这样小的孩子,头上梳了个两个小包子,粉嫩粉嫩的,看上去颇是可爱。


    沈采薇忍不住逗她:“你见过我?怎么认出来的?”


    那小姑娘羞得低下头,鼻尖冒着细汗,小小声的道:“我跟着李大家,见过一次。”


    沈采薇想了想也没想起是什么时候,不过这来来往往的,偶尔见过也不奇怪。她也知道自己不好叫两位先生久等,便跟着那小姑娘一起往几位先生的校舍走去


    路上说了些话,才知道这小姑娘家在松山下面,因为家贫,女儿又多,本是要叫家里卖去大户人家的。可李大家碰巧遇上了,觉得合眼缘便留在了身边做些杂事。


    “我家里姐妹多,也不取名,只按着序齿叫名字,我娘就管我叫十娘。”十娘抿唇一笑,面颊微红,很有几分天真羞涩的模样,就像是山间黄色的小花一样惹人怜爱。


    沈采薇颇有些唏嘘——也算是她运气好,要是穿越到什么农家小院里,黄土朝天什么的还好,要是被卖去做奴婢什么的就算是有美人镜,估计也只能一辈子顶着一张有胎记的脸了


    沈采薇细思恐极,简直想要抽空去青山寺添点香油谢谢穿越大神的恩典了。


    不过山间小道走得也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几位先生的校舍。远远的看见白墙青瓦,沈采薇连忙收了杂念,开始细思起两位先生请她的缘故。


    只是,哪怕是她脑子转的再快,也不能想得到李大家和温大家叫她来的原因。


    “你的文章我们都看过了,写得很不错,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一问你,你想要拜我们中的谁为师?”温大家难得的缓了声音开口问道。


    沈采薇差点要脱口而出一句“啊哈?”,她好不容易咽下口水,这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这事,不是先生你们来决定吗?”


    李大家瞥了眼默不作声的温大家,十分和气和沈采薇说话:“这事不急,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有堂经义课,到时候再来寻我们说一说你的决定吧?”


    沈采薇只得压下心头的惊诧和李大家以及温大家说了会儿话,然后才依礼告了别。一直到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从两位大家的话音可以知道,她们都有意收她为徒。说事对旁人而言简直是件天大的喜事,可对于已经拜入周大家门下的沈采薇来说却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之喜。本来这一回她拜入周大家门下已经叫人暗地里说闲话了,这一回要是再拜入温大家或是李大家门下,肯定是要叫柳于蓝那些小心眼的人恨得咬牙的。而且,二者择其一,要是得罪了另一个又怎么办?


    沈采薇思来想去,脑子都要想的头疼了,一下马车便跑去寻沈老夫人了。这事可不能和裴氏或是沈采蘅说,和她们说就等于和所有人说,简直一点事都藏不住。


    “祖母”等丫头掀了帘子,沈采薇快步进去,蹲身礼了一下便窜到了沈老夫人怀里,“好久没来陪祖母吃晚膳了,祖母今日赏我口饭吧?”


    沈老夫人被孙女儿的撒娇逗得一乐,摸摸她的头:“都这么大了,还和祖母撒娇?”


    “再大也是祖母的孙女儿啊”沈采薇凑上去小声说道。


    沈老夫人被逗得十分开怀,笑道:“你这猴精的,可不是偷喝了一嘴蜜?”她见沈采薇面颊有些热,便叫人打了水给她擦脸,又开口道,“给二娘倒碗凉茶来,解解暑气。”


    沈老夫人这里的丫头都是久经考验的,远远瞧见沈采薇就备好了茶。这会儿雁回听到沈老夫人吩咐便亲自用青花缠枝莲纹的小茶盘端了碗茶上来,用的是旧时官窑的脱胎填白盖碗,掀了盖,上头仿佛浮着一层淡淡的茶香。沈采薇口渴的很,一口气喝了小半碗。


    沈老夫人见她喝了这么些,心里高兴,嘴上却道:“你这牛嚼牡丹的模样,可见是喝不得好茶的。”


    沈采薇不好意思的笑笑,转头和沈老夫人说起正事:“我今日遇上了件事,想着祖母见的事多,特特来寻祖母讨个注意呢。”


    沈老夫人把她搂在怀里,摸摸她乌黑浓密的头发,替她拨了拨有些歪了的珍珠簪子,亲昵的道:“你这孩子说罢,什么事?”


    沈采薇想了想,便把温大家和李大家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


    沈老夫人沉默片刻,瞥她一眼,问道:“这是好事,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有些人知道了心里更嫉恨,会说我坏话”沈采薇还是老实的说了,“而且两位大家只能选一位,说不得就得罪了其中一位。”


    沈老夫人拍了拍她的头:“平日里说你机灵,关键时候怎么就糊涂了?”她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难不成如今那些人就不嫉恨你、不说你坏话“


    沈采薇怔了怔,小小声的道:“也说的”


    沈老夫人瞥了她一眼:“不招人妒是庸才,你自去做你自己的事便是了,何必去管别人。你日后必是要走得比那些嫉恨你的人更远更高的。总有一日,会远得让她们连嫉恨都提不起力气的。”她见沈采薇似是认真在听,便接着说道,“至于温大家和李大家,你就更不必担心了。她们那样的人,一贯是心胸开阔,你小人家可别拿自己的小肚肠去想她们。”


    沈采薇听得豁然开朗,为着自己之前的念头感到惭愧。她伸手摇了摇沈老夫人的手臂,娇声道:“嗯,我就知道祖母有见识,我还有得学呢。祖母不如和我说一说李大家和温大家的事情吧,也好教我知道如何选。”


    沈老夫人笑着看着怀里的孙女,就像是热腾腾的蜂蜜浇在心头,甜甜的、热热的。这样小小的人儿,粉雕玉琢,眉目如画。鲜妍娇嫩一如那小小的花朵,仿佛碰一碰就会揉坏了似的。


    总有一日,她会渐渐长成美丽的少女,叫松江乃至大越都为之惊艳。


    ☆、第39章


    夏日炎炎,哪怕是还有些湿意的清晨,金色的阳光也依旧如往常一样,慷慨并且毫无保留的洒落下来。山间有几株木槿花树,叶茂花瘦,颜色却艳丽的一如阳光,几乎要灼伤眼睛。山林茂茂,花叶交错,青石山道青苔微湿,这样凛然而锋利的美依旧寂然无声。


    阳光犹如遥远的天河之水悠悠然的从上倾落下来,淹没了山间茂林那些树木的树梢,溅起一些晕染开来的水花。而那些金色的、柔软的光映在碧叶或是花瓣上的露水上时,纯粹的金色也折射出更明亮丰富的色彩,光影流转,映照出这个美丽并且宁静的人世。


    这样的清晨,松山后山的书楼里已经坐了许多好学的学子。他们坐在纱窗边上的桌案前认真的翻看着书籍孤本或是奋笔疾书。


    裴越此时亦在此间。他随裴赫住在育人书院的校舍里,李景行喜欢山间漫步锻炼身体,他则喜欢来书楼翻书。在这里,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书,不会认得他也不会没话找话的寻他说话。这样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真正自在,看自己喜欢的书,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路过摆着算术书的架子,随手理了理,却忽而发现里面塞了本琴谱。他漫不经心的抽出琴谱,正准备翻一翻,手肘却被人推了一下。


    裴越侧头去看,见是李景行便笑了笑。


    因是夏日,李景行穿了件青色纱衫偏襟直裰,更显肤白胜雪,风姿卓然。不免叫人想起韦庄的诗“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裴越不免想起家中长辈对于李从渊的评价,有些感慨的暗暗想到:景行如今年纪还小,只有些轮廓罢了,尚存几分少年的青涩和稚气,想来当初李从渊金殿被点状元,策马游街之时必是风采更盛。如此传奇人物,倒是叫人不由心生向往,恨不能生于同时。


    李景行倒没想到裴越一时间转了这么些念头,简单直接的抬手做了个手势,然后便拉着裴越去了门口说话:“裴先生一大早的收了封京里来的信,起坐不安。踌躇许久还是让我来寻你回去说话,你若无事便先回去吧。”


    裴越想起京中近来的形势,大约可以猜到裴越是为了什么。他心下隐有烦躁之意,想了想后还是将手上拿着的几本书递给李景行:“你帮我放回书架去,我先回去了。”


    李景行点点头,想了想又轻声安慰道:“别想太多了,裴先生他们也不容易。你既然心思已定,日久见人心,他们到底还是能明白的。”他与裴越几年朝夕相处下来,相知颇深,明白裴越倒是合了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圣人那边防着裴越,汝阳王府的人又小心照顾着他的心情、教他认命,那些人大约从未想过裴越本人对于那个位置从未起过念头。


    裴越心中微暖,勉强一笑,长眉微微蹙起,一言不出的转身出了门。


    师兄弟这些年,李景行看着他那样子,心里颇有些担忧。他默然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白皙如同美玉的面颊仿佛被清晨的白雾都染成透白了,宛若露从今晨白。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拿着裴越递给自己的几本书往里走,一边走着一边将手中的书册归架——他记忆力极好,书楼浩瀚如海的书架位置全都清清楚楚的记在脑里,此时便如信庭漫步一般的悠然。


    琴谱的书架在后面,他特意将琴谱放到了最后。本是要就着顺序放回去,他无意间看到书册的一处折痕,便随手翻开准备理一理。


    结果,他随手一翻却瞧见了那书页留白处被人用娟秀的字迹写了一小段的曲子,墨迹还是新的,清淡的仿佛都能嗅到微微的墨香。他不自觉的诧异的眨了眨眼,明亮如星子的眸子仿佛被窗外的灿然的阳光也染成了璀璨金色,唇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少见的笑意来——想不到如今还有这样冒失的同窗。


    李景行自小随着无所不通的老爹李从渊学习,后来又被丢给一派名士作风的裴赫,琴艺上头可以算是久经锤炼,一见这小半段曲子便察出了作曲者的心思,联想起了夏日里林中的凉风。这感觉就仿佛是好酒的人嗅到了新奇的酒香,他那一贯冷淡的心被个小勾子轻轻勾了一下,很有些痒痒。


    他想了想,索性拿着琴谱坐到了边上的书案上,随手取了张纸裁作书签。他提笔在书签上把这小段曲子重新抄了一遍,另外还加了一些自己的小意见。


    “古诗云‘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景语亦情语”书签有些小,他写一点又觉不够,把那一小段他觉得不顺的地方指出来,“此处可改为滑音,更为流畅”


    等书签写满了,他觉出自己这难得的孩子气,不免自笑了一下,情不自禁想着:看字迹,似乎还是个女学生,真是冒失得可爱。由于生母早逝,他自小便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女人或是女孩儿,这样一想,心情一时间竟是十分的柔软。


    李景行想象了一下那人看到这书签时候的模样,心中难得的升起一丝期待和兴趣。于是,他便耐着性子等字迹干了再把书签夹到书页里,然后把书放回书架上。


    可等书放回书架上了,他又觉得不放心——要是对方看到之前被别人看了怎么办?这就不有趣了。他犹豫了一下,想起裴越适才的那几本算术书,便又拿着这本“加工过”琴谱放倒了一个算术书的最后的书架上,还用几本冷僻的算术书遮着。


    随缘好了,要是对方因为不小心在书上写字而觉得不安,肯定会四处去找这本书。说不准就给找到了呢而且,裴越手里那些大部分都是算术书,忽然多了一本琴谱,认真想想说不准就是从算术书的架子里找到的。


    李景行难得顺着心意做了这么件事,心满意足。他慢条斯理的垂首抚了抚袖角,质地柔软的袖子上暗纹华美,柳叶的纹路清晰而精致。他微微一笑,仿若夏日辉映其上,容色灼灼,抬脚缓步离开书楼往回走。


    这个时候,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昨日藏的那本琴谱经过这么一番波折,过了两位熟人的手居然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她正站在温大家和李大家的面前认真回话。


    “学生想要拜温大家为师。”沈采薇郑重躬身一礼,女学校服的长袖优雅的垂下来,身姿如同被吹弯的柳条。柔软又有韧性。


    李大家深呼吸了一下,忍住去瞪温大家的冲动,拿出天大的耐心问道:“你已经决定好了?”她面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再想一想吧,改主意吧?


    沈采薇已然心平气和,沉静从容的点了点头:“是。”


    其实李大家和温大家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这两人都是博学之人,难得的良师,能拜任意一人为师都是沈采薇的荣幸。只是沈老夫人昨日说了一些事,沈采薇这才知道温大家竟是出身杏林世家,不知怎的做起学问来,后来便来了女学做先生。沈采薇既然选了岐黄课,虽然预计会遇上那么些惹人厌的家伙,但心里头也是真心想要学好。


    若是拜了温大家为师,说不得还能在学经义的时候多学几手岐黄之术呢。


    好吧,这纯粹是沈采薇贪心。不过,人不贪心枉少年嘛。


    温大家很是满意沈采薇这决定,柳眉轻轻一扬,也不去管还在生闷气的李大家,抿唇一笑,和声道:“好了,你先回去吧,迟些拜师礼的事我会叫人安排的。”


    因为后面还有课,沈采薇应了一声便也不再多说,安静有礼的退了出去。


    等关上了门,沈采薇才小小的松了口气,至于门里面那暴风雨前一般的平静,那就是目前的她管不了的了。


    她快步往教室走去,忽然脚步一顿,想起件重要的事。


    啊,那琴谱的事情还没解决呢,明天得抽空把那琴谱找出来,顺便去寻先生认错才好。


    沈采薇懒洋洋的抬起手遮了遮有些刺眼的阳光,在心里慢吞吞的想着事。


    ☆、40


    裴越从天一楼下来,便径直回去了,只是心里存着事,刻意缓了脚步,倒是晚了些时候。结果回去推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意料的见到了裴赫那张拉长了的脸,活像是有人欠了他千八百两似的。


    裴越压下心头复杂心绪,一张脸冷得看不出神情,规规矩矩的上前见礼。


    裴赫却十分不耐烦这些俗礼,扶了他一把,顺势把手上的信递给他:“你娘给你的信,你先瞧一瞧。”


    裴越心知,裴赫此时提到的“你娘”大约就是汝阳王妃。也只有汝阳王妃会爱梅成痴,连信纸都熏了梅花香,脉脉余香,清寒入骨。


    他的心被这信纸上的香气勾的轻轻一动,旧日那些事仿佛影子一般的掠过心上,不由的耐下心来徐徐展开信纸去看。果然看见开头那一行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写着几个字:阿远吾儿。


    是的,他名远,前头冠了个大越最尊贵的姓,萧远。早前汝阳王还想着他是官家长子,拟了个名叫元,后来听说皇后诞下太子,便又加了几笔改成了远。


    萧远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他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就过世了,至于是意外还是人为,便是萧远本人直到现在也都不知道。汝阳王本就是官家器重的胞弟,又无甚野心,看着被兄长塞来的孩子便如看着块烫手山芋似的,生怕招了宫中圣人的眼,把自己的手烫伤了,什么也不敢多说、不敢叫他进宫,只是把人丢到王妃那里,好好教养。


    最初的时候,萧远也以为自己是汝阳王妃的孩子,他如同普通的孩子一样,又娇气又淘气。只是下人们不知究底,私下里常有咬舌根的,一个说“还是王妃贤惠,连个庶子也养得这样小心精细”,一个说“哥儿可要好好听话讨王妃喜欢,你可不比世子,日后前程还需王妃和世子照顾呢”。萧远年纪还小,只觉得气不过便去寻汝阳王妃说话。结果,那些下人全叫发落了,汝阳王和汝阳王妃也趁着这个机会把他的身世说了。萧远知道,他们这样做既是断了他那胡思乱想的念头,又是将那“君君父父子子”的话刻到他的骨子里,叫他不要生那些不该生的念头。


    有句话说的好“有秘密的孩童是没有童年的”,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萧远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大了。那种感觉,便如同骨子里头有刀在往外戳,叫他时时不能安眠,恨不得一下子就长大。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如旧日一般开怀,不知不觉间也跟着胆战心惊、自厌自弃


    太子萧天佑的身子本就不好,初时宫里养得精细,虽然偶尔病一病,但圣人看得严倒也没有传出消息到外边。后来太子一朝病重,消息再也瞒不住了,汝阳王和王妃却是又惊又怕——就怕他这根刺戳到圣人的眼睛,叫圣人忍不住动手,他们夹在中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他们早早就打点着要把他送出京,还特意借了裴九郎的名头。


    这样一来,知道内中之事的,如圣人或是官家,自然明白萧远并无野心,也能知道汝阳王府的忠心。不知道内情的人,便也可以借着这么个幌子瞒了过去。


    只是,那样出京的他便如可怜巴巴的丧家之犬。哪怕圣人始终高高在上、一声不出,但无形之中仿佛也有一根鞭子抽在他本就薄弱的自尊心上。离京而去的那一刻,他望着那渐渐缩小不见的皇城,第一次深刻而自厌的感觉到自己的多余,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


    可是,等他好不容易在松江熬了过来,不愿再理京中诸事,这时候京里却先是送了郑午娘后是写了信来,示意他做好回京的准备。


    裴赫见他看完了信,脸色微微有些沉,但还是耐下心来说道:“等太子亲事订下之后,你兄长的亲事也可以着手准备了,你正好能借着这机会回去。”他心里其实也不太高兴自己妹妹这样“呼之则来,招之则去”的待人,只是这却也是没办法的事。


    萧远垂首沉默片刻,抓着信纸的手指绷得紧紧的,指尖泛白。他犹豫片刻,低声答道:“我不太想要回去。”


    裴赫侧头深深的看了他一样,眼眸深沉如同暗夜里的暗星,语声却是不急不缓的:“这不是你想或是不想的问题。你看了这么久的书,可知道什么事‘天地君亲师’?君父君父,自来都是先君后父。你难不成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萧远全身都有些僵硬,好一会儿才应声道:“那,至少等年底吧,也好叫我念完今年的课。”


    裴赫叹了口气,挥挥手:“那就再等等吧,若是不急,那就年底再回去好了。”他看着萧远那微微有些倔强的眉目和瘦削的肩头,心中一软又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揽到怀中抚了抚头,轻轻道,“京里传来的消息,太子的病已是好不了了,现在不过是拖时间罢了。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感觉到萧远几乎立刻僵住的身体,裴赫的声音越发的轻了,他仿佛耳语一般的和萧远说话:“阿远,你听我说”自来松江,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萧远,游离的声线仿佛被阳光照得没了起伏,平静之中自有一分峥嵘,“你若是真的厌恶活在刀尖之下,那就去试着握住那把刀。还记得孟子里那句话吗?”


    萧远默然点了点头却没应声。


    还是裴赫把那话接了下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眼瞳在背光的地方看上去仿佛是深黑的,语气近乎冷漠,意味深长的道,“你要把目光放得远一些。”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压下来,萧远的肩头僵了一僵,好一会儿才缓缓的松了下去。他被裴赫揽到怀中,身形清瘦,分明就是一个还未长成的男孩。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此时天边的炽日才稍稍滑下了一点,天边的白云被照得红艳艳的,再过不久就是用午膳了。而京中的东宫人声寂寂,太医进进出出,宫人满面肃然,正准备给刚刚醒来的太子送药。


    圣人坐在床头,看着太子那消瘦的面庞,来回细细的看着。看着看着,她眼眶微微红了红,声音也情不自禁的低了下去:“我儿今日可是好些了?”


    官家也在一边,才下朝不久,连朝服都还未换下,现下亦是满面关切看着萧天佑:“昨夜睡得可好。”


    萧天佑肌肤苍白如纸,光线下面几乎可以看见下面青色的血管。可是即使如此,现在的他整个人也依旧如同一副泼墨绘出的江山图,有一种秀美壮丽。看着他,便仿佛是看着那世间至美之物一点一点的消散开来,乃是不能言语的痛苦。


    “劳爹爹和娘挂心了,”他低头咳嗽了一下,面色泛起潮红,好一会儿才缓了声气,语声轻的仿佛每一个声节都是在呼吸,“比昨日是好多了”


    当下便有宫人上来替萧天佑喂茶润喉。


    圣人瞧着心酸,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面上的冷汗,又伸手替他捏了捏被子,看着儿子边上那瘦的几可见骨的手臂,忍不住垂下泪来:“你自来只说好话安慰人,却不知道你爹你娘看着多难受”她性子强硬,只是对着儿子却少有硬起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止住泣声,柔声和他道,“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也好叫你和宝仪安心。”


    萧天佑再早熟也不过才十二,本不该怎么早论亲。只是这事一是郑宝仪已经及笄又已是下了决心,二也是圣人和官家实在病急乱投医,想着冲一冲喜气。


    萧天佑垂了头,细长的睫毛幽幽的垂下来,一根一根的,那样的黑更加衬出了面色的苍白。他沉默了许久才低低道:“这事再等一等吧,宝仪年纪还小,日后若是后悔了,那便是我害了她”


    这话便如同一根针扎在人心上,只把圣人一颗心戳到鲜血淋漓。圣人又苦又痛,抬眼看着他,硬着声音道:“你既然不放心她,那就好好把病养好。为了宝仪,也为了你爹你娘。哪里能说这些丧气话?!”


    官家听着话音不对,连忙上前拉了拉圣人,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抚了抚脊背:“好啦,好好说话!你自己心里难受,怎么拿二郎撒气。这又不是二郎自己要生病的。”


    正好外头送了药来,官家便让宫人上前喂药,自己拉着圣人去偏殿安慰。


    萧天佑接过药碗却不喝药,只是垂眼端详着褐色药水上自己的投影。


    他这一生,出身尊贵,父慈母爱,天资出众,周岁便封太子。仿佛再没有不如意的。只是,上天给他的时间太短了。


    既不能报父母生养之恩,亦不能护着喜爱之人长大,更不能亲眼去看那大越壮丽山河。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留给那个远在松江的兄长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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