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风带着一种温吞的潮气，黏在尹依依新熨好的丝质衬衫上。那家藏在胡同深处、据说咖啡豆能香死人的小馆子，光线特意调得暧昧昏黄，空气里浮动着研磨咖啡的焦香和旧唱机沙哑流淌的蓝调。她有点后悔答应这场朋友牵线的“认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画着圈。
然后，王飞推门进来了。
不是尹依依刻板印象里摄影师该有的落拓不羁或艺术家的神经质。王飞很高，肩线平直利落，穿一件洗得微微发白的深灰工装衬衫，袖子随意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和一块表盘简洁的腕表。短发，干净利落，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却像带着钩子，径直朝尹依依的方向扫过来。那目光不轻佻，反而有种沉甸甸的专注，穿透咖啡馆里氤氲的光线和闲谈的低语，精准地落在尹依依身上。
尹依依心头莫名一跳，指尖在杯壁上停住了。
“尹依依？”王飞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工作后微哑的质感，像砂纸轻轻擦过木头。
“我是。王飞？”尹依依站起身，努力让笑容显得从容。
“抱歉，棚里收工晚了点。”王飞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自然流畅，没半分拘谨。她没点喝的，只对走过来的服务生摆摆手，视线一直没离开尹依依。“听李姐提过你几次，说她们公司市场部新上来的负责人，又飒又漂亮，今天见了，她没夸张。”
很直接。尹依依耳朵尖有点热，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冰水掩饰：“李姐才是真会夸人。”
王飞笑了笑，没接话，目光却坦荡地在尹依依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欣赏一幅构图精妙的画。那目光里没有尹依依熟悉的、来自异性或同性的、带着评判或欲念的打量，只有纯粹的好奇和……某种毫不掩饰的欣赏。尹依依忽然觉得这昏暗的光线没那么难熬了。
话题从枯燥的行业现状跳到王飞刚结束的一个戏曲纪录片项目。说到那些水袖翻飞、咿咿呀呀的老腔调，王飞眼里那种沉静的光倏地亮了起来，语速也快了几分。她掏出手机，翻出几张抓拍的舞台瞬间。定格的画面里，青衣的眼波流转，武生的一个鹞子翻身，都被赋予了超越舞台的生命力。光影在她指尖滑动，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章。
“真美。”尹依依由衷地说。她不懂戏，却在那光影构筑的瞬间里，看到了王飞灵魂深处燃烧的火。
“有机会带你去看现场，”王飞收起手机，目光重新落回尹依依脸上，语气笃定，仿佛这不是一个邀约，而是一个必然发生的事实，“感觉不一样。”
那晚告别时，初夏夜晚的风带着植物的清甜。王飞站在尹依依叫的网约车旁，路灯的光晕在她利落的短发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保持联系？”她问，不是试探，更像一个通知。
“好。”尹依依点头，车来了。她拉开车门坐进去，隔着车窗，王飞还站在原地，目送着车子驶离。后视镜里那个挺拔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融入城市的灯火，尹依依的心口却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留下一个清晰而微热的印记。
后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又带着王飞式的强势节奏。信息、电话、见缝插针的邀约—一场小众先锋话剧，一个藏在老厂房里的摄影展，一顿她声称“全城最地道”的云南菌子火锅。王飞的追求没有甜腻的情话，也没有夸张的礼物轰炸。她的方式是侵入尹依依的时间表，霸道地占据她工作缝隙里那些被会议、报告和KPI压榨得所剩无几的闲暇。她带她去听地下乐队的live，鼓点震得心脏发麻；带她去凌晨四点的海鲜批发市场，空气腥咸冰冷，王飞却能精准地在一堆鱼虾中找到最新鲜的那一筐，跟摊贩熟稔地砍价，最后拎着战利品得意地冲尹依依挑眉。
2015年1月13日，北京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像样的雪。细碎的雪花在路灯的光柱里无声旋转飘落。王飞开车送尹依依回家，车里暖气很足，隔绝了窗外的寒冷。停在她租住的老小区楼下，引擎低沉的轰鸣是唯一的背景音。雪落在挡风玻璃上，很快被雨刮器抹去，留下两道清晰的弧形水痕。
王飞解开了安全带，侧过身。车厢里空间狭小，她的气息带着暖意靠近，混合着干净的皂香和一丝淡淡的、属于相机金属部件的冷冽味道。她的目光沉静，像深潭的水，稳稳地锁住尹依依有些躲闪的眼睛。
“尹依依，”王飞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跟我在一起吧。”
没有“好不好”，没有“可以吗”。是陈述句。带着她一贯不容置疑的笃定。
尹依依看着王飞近在咫尺的脸，雪花在车窗外无声地堆积。她想起咖啡馆里穿透人群的目光，想起暗房红灯下她专注摆弄胶卷的侧影，想起她指着台上老生一个亮相说“你看，这就是‘一棵菜’”时眼里的光。心口那个被烫过的印记，此刻灼热起来。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无比清晰。
王飞笑了。不是开怀大笑，是唇角一点点弯起，眼底的深潭漾开温柔的涟漪。她抬手，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擦过尹依依微凉的脸颊，然后，一个带着雪夜清冽气息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温柔，却带着攻城略地的决心。
时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凝固在琥珀里。八年多的光阴，在两人紧握的指缝间，在共同购置的房产证署名页上，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留好的那盏玄关灯里，在一次次为对方挡下家庭风暴的坚定臂膀中，悄然滑过。尹依依从市场专员一路披荆斩棘，成了独当一面的部门负责人。王飞的镜头捕捉过更多震撼人心的瞬间，工作室的名气在圈内日益响亮。她们在城市的钢铁森林里筑起了一个名为“家”的巢穴，里面装着共享的指纹锁、彼此的人脸识别权限，和一份沉甸甸的、从未被质疑过的信任。
直到2023年7月下旬，这个巢穴里，吹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方向微妙的风。
那晚没有特别。尹依依刚结束一个冗长的跨国视频会议，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揉着额角走进卧室，王飞已经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戏曲画册，床头灯暖黄的光线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一切都和过去的几千个夜晚没什么不同。
尹依依掀开被子躺进去，带着一身疲惫。她习惯性地往王飞那边靠了靠，汲取一点温暖和安定的气息。就在她闭上眼，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时，王飞的手伸了过来。不是往常那种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拍或环抱。那只手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带着一种久违的、甚至有些陌生的热度，探入了她的睡衣下摆，指腹带着薄茧，沿着她的腰线缓缓向上摩挲。
尹依依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不是抗拒，是纯粹的意外。这种主动的、带着强烈**信号的亲密，在近一年多来，如同退潮的海水，早已变得稀疏。王飞似乎更满足于工作后的疲惫相拥，或是各自占据沙发一角安静地看书。尹依依体谅，甚至觉得这是长久关系里水到渠成的温存模式。
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热度，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
“很累？”王飞的声音就在耳边，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低沉而温存，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嗯……有点。”尹依依含糊地应着，身体在王飞技巧的抚触下诚实地软化，疲惫感被一种陌生的悸动驱散了大半。她转过身，迎上王飞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着熟悉的火焰，却又似乎掺杂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更急切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意外”成了常态。王飞的热情像是被重新点燃的火山，汹涌澎湃。深夜归家，带着一身风尘仆仆，她的吻会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落下，急切地剥落彼此的束缚。周末慵懒的午后，阳光洒满客厅的地板，她会放下相机，从身后拥住正在看书的尹依依，吻痕落在颈侧，点燃一串细小的火花。甚至有一次，在尹依依刚开完一个令人心力交瘁的部门协调会，坐在办公桌前揉着发痛的眉心时，王飞的视频请求弹了出来。屏幕里是她熟悉的书房背景，王飞的眼神隔着屏幕烫人，嗓音低哑：“现在就想见你……特别想。”
频率高得让尹依依有些措手不及。她并非不享受这久违的亲密与激情，只是心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安，像水底的气泡，偶尔会挣扎着浮上来。她看着王飞在情事后餍足睡去的脸，呼吸平稳，眉宇舒展，似乎一切如常。她摇摇头，把那一丝疑虑按下去。
“想什么呢？”她对自己说，“不是一直希望这样吗？”也许是王飞最近工作压力小了？或是某个项目带来的兴奋感延烧到了私人领域？她找了无数个合理的解释，试图填平心头那点微小的、不和谐的凹陷。
进入八月，王飞这种反常的热情有增无减，甚至更添了几分黏腻。她开始在意尹依依的穿着，会特意绕路来接她下班，只为在同事面前短暂地宣示一下主权。信息发得更勤，内容也多了些甜腻的称呼和表达想念的句子，这在她们交往中后期是很少见的。尹依依心里的那点疑惑，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圈圈扩大。
一次周六下午，尹依依在客厅整理上周出差带回来的资料。王飞盘腿坐在旁边的地毯上，低头专注地擦拭她心爱的相机镜头，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镜头布擦拭玻璃的细微摩擦声。
突然，“叮咚”一声脆响，打破了宁静。是王飞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
尹依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屏幕顶端弹出的微信预览框，清晰地跳出一行字：
七七：那晚你走得太匆忙，耳环落我这儿了[吐舌表情]。
时间显示：刚刚。
尹依依整理资料的手指顿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耳环？
王飞最近常戴的，是她去年生日尹依依送的那对小巧的铂金耳钉。她什么时候换了耳环？她什么时候……在谁那里落下了耳环？
“七七”？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尹依依的视线。
王飞似乎也听到了提示音，抬起头。她的目光扫过亮起的手机屏幕，又极其自然地、毫无停顿地转向尹依依，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的笑意：“怎么了？发什么呆？”
尹依依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手中的文件，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
“没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失真，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看到个数据，有点意外。”
王飞“哦”了一声，似乎并未在意，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她锃亮的镜头，动作依旧专注平稳。
那行字却在尹依依眼前挥之不去。
“那晚”？哪一晚？
“走得太匆忙”？匆忙到连耳环都来不及收好？
那个吐舌的表情……带着一种熟稔的、甚至有点暧昧的亲昵。
信任的基石，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刺耳的裂音。尹依依捏紧了手中的纸张，指节泛白。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从不设防、代表着绝对信任的指纹锁和人脸识别，此刻像一道冰冷的闸门，横亘在她和王飞之间。而那闸门后面，可能藏着足以摧毁她整个世界的东西。
她用力地深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的酸涩和眼底的潮意。
“一定是想多了，”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固执地重复，“肯定有误会。王飞不是那样的人。八年多了……怎么可能？”
她低下头，假装继续整理文件，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纸页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客厅里安静如初，只有相机镜头在布巾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光。尹依依却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而寂静的悬崖边缘，脚下的土地在无声地松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