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四时不同。春时的烟雨是细密的水雾，随风贴上衣衫，若是不巧逢上风吹，那打伞也就只能保住脑袋的干燥；秋天的雨萧瑟悲凉，带有一股寒意，给人一种淋上一场就会缠绵病榻而后一命呜呼的感觉；等到了这夏日梅雨季，最常见的就是大雨倾盆与电闪雷鸣了，有时半夜被雷声震醒，睁眼发现闪电照的这世界恍若白昼，若不是后来房间随闪电消逝而重归黑暗，真以为已经天亮了。
林承曦对这几种雨的厌恶随雨势加深，尤其讨厌梅雨时节的大雨滂沱。
回苏市已经三年了，他还是不习惯这多雨的江南水乡。像是一株喜光的植被，一日见不到太阳尚可忍受，一连多日见不到太阳，外表的枯萎和内心的烦躁就与日俱增，把他变得跟天气一样阴沉。
上次在观月茶馆，太阳短暂的冒了一下午的头，而后就再也没露面。
这日又是一个下雨天，急躁的雨声缠着林承曦的画笔，让他动弹不得。
三个小时过去，画纸上还是一篇空白。
今天是画不出来了。
他收了画板，朝画室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张章叫住了他。
“还是画不出来？”
“嗯。”林承曦惜字如金，只发出一声烦躁的气音。
“你这一下雨就画不出来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了。”张章边叹气边递过来一个木盒，在他莫名其妙地接过后，才继续开口到：“我女朋友带回来的沉香，说是能静心安神，你回去用用，说不定有效果。”
“要加紧画出来了，沁竹那边着急要，一直在催。”
林承曦随手找了个袋子，把香丢了进去，语气平平答应道：“知道了，我先走了。”然后撑起伞，回头补充：“今天雨大，你没什么事也早点回去。”就出了门。
墙边的无尽夏被大雨摧残了这么久，竟越发茂盛了。
苏市人爱养花，小院门头常坠着如水瀑般的绿帘，随季节开出应时的鲜花。若是没有院门的墙头供人养些爬藤植物，也会在路边摆些盆栽丰富绿化。风铃、木槿、牵牛，应有尽有，偶尔还能看到凌霄花探出墙头。
但林承曦此时可没有婉约高雅的情趣赏花。交稿在即，他还差一幅没画出来，但天气预报显示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得找个法子平复心情。
心里想着平复，但眼下却没有一个去处。
回家？
没用，解不了他的烦躁。
画室更是不行，他刚刚才逃出来透气。
最常去的地方被他一一排除，他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走着走着，角落里突然传来一股清香。
他回头一看，原是一盆白花瑟缩在角落里。
是茉莉。
一瞬间，记忆串联，他想起了那个云出雨霁的下午，窗边一角，他安宁地饮茶看书。也想起了大雨倾盆，苏载玉给他上茶时，衣角传来的茉莉香。
那天交换姓名后，橘子应该是一次也没去过茶馆，他们的消息记录一直卡在交换姓名的界面。而他也被催稿裹挟，忙得昏天黑地、想的绞尽脑汁，把那个迤逦的下午，忘的一干二净。
而此时此刻，看着这盆茉莉，林承曦仿佛看到了观月茶馆的牌匾。
他知道要去哪儿了。
再次踏进观月茶馆，客人似是比上次来时多些，不过好在基本都在石台上听雨，上次的位置还是空的。
柜台里，苏载玉今天穿着一条白色醋酸裙，上身围了条白绿交织的民族风披肩，一个单侧马尾松松散在胸前。面容依旧白净，但嘴唇似是比上次更红艳些。
他走过去，站在柜台前，依旧有香气传来，却不是茉莉。
是雨后竹林的气息，混合了一点几乎微不可寻的青瓜的味道。
她换香水了。
许是因为光被遮住，柜台后百无聊赖的人抬起了头，看见他，露出了令人熟悉的微笑。
“你来了。”她柔柔看着林承曦，眼光莫名地有点慈祥，像是拉家常般问道：“今天喝点什么？”
“除了莲花，有没有别的能安神的茶？”林承曦翻着菜单，补充道：“越安神越好，麻烦了。”
“这么心烦啊。”苏载玉想了想，平淡又柔和地回到：“那我给你做一杯小店特调安神饮。”
这人好像有种令人安心的气场，林承曦想着，不由得也放松了下来。
“那麻烦你了。”
扫码付款，苏载玉让他先找个地方坐着，然后朝着院子轻声招喊了声“可枝”。不久，一个穿仿古棉麻衫的女生跑了进来站在了前台。
安顿好前台，苏载玉转身进了后厨。
窗外雨滴打入水中哗哗作响，林承曦等的有些无聊，食指卷曲，无意识地一下下轻叩桌面。
他抬眼看了看陈设，与上次来没什么变化。
由远及近，目及窗边，才发现桌上临窗多了瓶插花。
陶土小瓶上，几支绿枝上零零星星点缀了蝴蝶似的小黄花，灵动可爱。
不过上面怎么沾了些雨水，按理来说雨应该淋不到这里。
林承曦向窗外看去，确认雨确实淋不到此处，却发现院里有一丛花有些眼熟。
原来是从院里采的，物尽其用。
虽是个没什么用的小发现，但却给他带来了点当侦探的趣味。
心情稍稍变好了。
这时刚好也上茶了，叫可枝的姑娘将木盘托到桌上，指着透明茶壶里茶水说：“你好，这是我们我们老板的安神特调，由洋甘菊、薰衣草、橙香木和蜂蜜煮制而成，可以镇静安眠。”
介绍完茶水，可枝指着另一盘糕点说：“这是附赠的酸枣糕，我们老板亲手做的，也可以安神助眠。”
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她笑了起来：“这是我们店里为数不多老板亲手做的糕点，没剩多少了，老板刚刚分出来几块的时候特别肉疼，您可要好好品尝。”
林承曦有点想象不出苏载玉肉疼的样子，不过不妨碍他觉得诙谐，所以也笑了起来：“那就谢谢老板忍痛割爱了，我一定用心品尝。”
今天的茶水暖中带甜，配上酸枣糕的软糯微酸，确实让人觉得安心。
雨声不再嘈杂，水汽被风吹散，全世界好像就剩下他跟这间茶馆。
没看书也没看手机，一点糕点配一口茶水，不知不觉中，林承曦空盘了。
苏载玉走了过来，将一个小纸袋放在桌上，柔声道：“里面有酸枣茶包跟酸枣糕，都是我自己配的。晚上回去睡前泡脚时，喝点茶吃点酸枣糕，有助于睡眠。”
“都给我了苏老板不心疼吗？”虽知道是对方的一片好心，林承曦还是忍不住贱兮兮的调侃。
他看见那永远得体的人呆滞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笑容，“您能常来我就不心疼了。”
没有尴尬，没有面红耳赤，林承曦有点失望，逗弄失败。
但他依旧不死心，将纸袋放到一旁，他张口挽留住了正欲离开的苏载玉。
“苏老板现在有空聊聊天吗？”
于是那人又返了回来，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当然有的，想聊些什么呢？”
“院子挺漂亮的，是自家的吗？”
“外公外婆留下来的，老馆子了，前几年外婆身体不行了我才回来接手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倒是个挺安宁的茶馆，挺让人放松的。”
苏载玉笑了笑，“能放松就好，你每次来都阴沉沉的，最近压力很大吗？”
“没有，只是我不太喜欢阴雨天。”
“那苏市阴雨天这么多，怕是不太好过吧。”苏载玉望着他，补了句“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吗？”
轮到林承曦扯起嘴角了，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戏谑：“没办法，父母在，不远游。”
“那很孝顺了。”苏载玉随口接了句：“不过雨天也有雨天的好，适合窝在家里睡觉。”
静默了四五秒，苏载玉又补充了一句：“或者来我们茶馆喝喝茶也很好。”
林承曦眯起了眼睛，“原来苏老板是喜欢雨天窝在家里睡觉啊。”
苏载玉摆了摆手，“那是以前了，现在的雨天我喜欢来茶馆服务我的顾客们，为人民服务嘛。”
“睡觉什么的，哪有上班香。”
林承曦轻笑，他们间那种热情又疏离的感觉终于消散了一点。
这时又来了新客人，可枝正在柜台点单。
林承曦拿起纸袋，盛着满眼的笑意对苏载玉说：“可枝正招呼你过去继续为人民服务呢，我要回去窝在家里睡觉了，就不打扰你上班了，下次见。”
林承曦家住二楼，低层的好处就是窗外一片绿景，平常看着可以放松眼睛舒缓心情。
但到了雨天，就只能被迫听雨打绿叶的嘈杂。
热水沸腾的声音和着窗外的雨声，林承曦缓缓将开水注入茶杯，袅袅水汽上浮，茶包被热水抽出缕缕褐黄。
空气净化器不断搜刮屋内的水分，线香燃烧后的灰烬落入香台。
闻着柔和的木香，他抿了一口茶，温热传导至肺腑，暖的他头脑昏沉。
这晚，林承曦点了香泡了茶，在漫天雨声里，难得睡了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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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