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城,丙午年,秋分。
秋风萧瑟,黄叶落了一地。昨夜疏雨的寒气拼命侵蚀落叶,仿佛要吸干最后一丝暖意,一丝生机都不许放过。
城内寒意最浓厚之处,位于柏木林深处的一间木屋。
屋内,女子惨痛的呼叫声不绝于耳。
“主君,夫人伤了元气,动胎气早产,此时难产,怕是……”一老妪满手是血,着急地向一边公子模样的男子说着。
“闭上你的嘴。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必理会她,孩子平安即可。”
男子语气的烦闷悉数传入花映时耳中,寒意骤然入骨。
“可眼下夫人难产,孩子出不来,恐怕……”妇人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男子,被他周身气势所逼,浑身颤抖起来,声音几乎要小得听不见:“恐怕……只能剖腹取子……”
秋风将屋子里纸糊的窗子吹的一开一合。
又一阵凉风将落叶卷进屋子时,男子手中多了把匕首。
“真是啰嗦。”
方才的老妪心口处立刻被捅了个对穿,倒地不起,连一声闷哼声都不曾发出,只剩鲜血沿着刀刃汩汩流淌。
分娩的疼痛分走了花映时大半的注意力,她无暇顾及那婆子。直到此刻,她知道了男子的薄情,心凉的同时,周身灵骨都冷得生疼,她才感到不对劲。
花映时艰难分出一道神念,感受到这股寒气从丹田处发出,随着自己的呼吸,很快便游走至周身经脉,冰封她的气穴。
这是……寒毒?
她不可置信,自己不知何时竟然中了寒毒?
惊诧间,腹部传来一阵刺痛。
目光下移,她的肚皮已经被划开,腹中胎儿被取出。
女子以精血供养胎儿,分娩又耗尽气力,此时此刻,她浑身都虚弱无比。
而正是母体虚弱,寒毒更如涨潮一般更加汹涌澎湃。冰寒似乎冻住了花映时的知觉,她感受不到疼痛了,竟有了喘息的空间。
“承平……我中了寒毒……救救我……”花映时微弱地呼救声伴着新生儿的哭喊声,如同滴水入海,毫无波澜。
但男子确实是听到了。
修仙之人,五感极其敏锐。
李承平嘴角扬起嘲讽的笑,冷冷道:“帮你?凭什么帮你?”
他眯起狭长的桃花眼,扫视了浑身血污,直挺挺僵直躺着的花映时,手中还抱着刚取出的浑身血污的婴孩,玩味地笑:“看看你这幅模样,救下来了也是累赘。你也知道,苏氏嫡女很喜欢我,为了我的青云路,你还是死了吧。你不是说,最爱我了,命都可以给我?现在,到你兑现的时候了。”
花映时被他的话刺激到。苏氏拥有仙盟最大的灵石矿,若能娶了苏氏嫡女,即便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也能用灵石砸成个元婴真君。而她,一穷二白,如今却是连容貌都不再出色。两相比比,花映时心里只余羞愧。
只是,疼痛提醒着她:这个男人,亲手剖开她的腹部,正笑着要她的命。
花映时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他说会一辈子待她好。他说想要自己的孩子,与她享天人之福。孕中难受,他每每寻了新奇、可口的果子,变着花样地哄她吃下。他说:“多吃一些,孩子才能长得好。”
寒毒此时才发作,可见中毒时间不长,且是少量多次进入她的身体,否则平时不会毫无察觉。所以,寒毒根本就是他混进果子里,故意哄她吃下的!
而她难产,也是因为今日上午,她撞见了他与旁人相拥。一时气血翻涌逆行,才导致了难产。
“承平……不是这样的……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对不对?”花映时的眼中蓄满泪水,泪水决堤划过脸庞,却被冻在脸颊。她艰难地吞下咸咸的,有些发涩的口水,似乎下决心吞下所有的委屈,颤声道:“我已经为你生下了孩子,你还是最爱我的,我们……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相爱,好不好?”
寒毒正在吞噬花映时的生机,此时她的头发连同生产时流的汗水一同冻住,整个人几乎不能呼吸了。
“收起你那副可怜模样吧,我见了就恶心。”李承平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转移到他怀中的婴孩,道:“寒毒入髓,你,等死吧。”
“我本以为这个孩子再不济也是个纯种的木灵根,竟这么不争气,居然是三灵根。和你一样,没用!”李承平手一挥,婴孩不知被收去了何处。
花映时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无力挣扎一丝一毫。就如同冬日里被冻在冰层里的鱼,除了眼睛还能转动,她连张嘴都不能了。
一道金光符咒打在花映时腹部,血红的伤口骤然被金光撕裂得更深。体内由丹田发出的灵脉被金光幻化的刀刃一根根斩断。
丹田处的金丹,正挣脱一根根灵脉的牵扯,被一股吸力牵引着脱离她的身体。
这种痛苦,与断骨挖髓无异。即便她此刻浑身被冻得僵硬,可那疼痛仍旧一丝都不曾减弱似的。
花映时的金丹,被李承平生剖了出来。
“真是个废物,这么久了,竟还未修成花形。”李承平悬空一捏,金丹立刻飞入他手中。
“你……”花映时已经毫无力气,目眦欲裂,却再说不出话,用尽一切怨气挣扎,也挤不出一个字。寒毒全然已经冰封她周身血脉。
“怎么这么慢?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李承平身边现出另一人。
是风焰。花映时年少时的道侣,第一次的情动,便是他。
他一身清凉的湖蓝色衣衫,使得屋内的寒意又添了一分。
风焰现形,李承平方才嚣张的气焰顿时收敛,毕恭毕敬朝风焰行了一礼,谦卑道:“在下办事不力,还请少主息怒。”
“金丹呢?”风焰睨着眼,不曾正眼看过李承平。
李承平闻言,立刻双手奉上金丹。
花映时的金丹。
“果真是废物。”风焰收起金丹,不屑地朝濒死的花映时嗤笑一声,随着风消失在窗边。
李承平也随之离开。
偌大的房间,顿时空荡荡的,只有墙上一点点蔓延的冰霜发出细碎的声响。
花映时被冻僵在床上,腹部有巨大的血洞,全身都凝结了一层冰霜。这一刻,她终于确认,他不爱她。
她自嘲不已,过往一点一滴涌现。
花映时,五岁就觉醒灵脉,入缥缈学府修炼,为纯净乙木灵根,天资极好。十岁灵根变异为花灵根,是极品单灵根。十五岁便踏入筑基期,成为缥缈城公认最有希望承继花仙正统的修士,有着大好前途。
谁能想到曾经万众瞩目的她沦落至此。如今,她才二十二岁,却已经垂死。
「不该是这样的。」
花映时止不住地懊悔。她不该变成这样,不该为了李承平放弃修炼,放弃自己的路。而她最爱的男人,却亲手害死了她,榨干了她身上的最后一丝价值!
怨气与恨意冲破寒毒,花映时努力运转灵气,试图治愈自己。可她却感受不到自己的金丹。
金丹,被他夺走了。
李承平……风焰……
你们……不得好死!
花映时知道,李承平早已有修练邪术之意,却没想到自己竟是第一个受害者!
鬼族**曾记载邪术“易丹阵”能够更换体内金丹,进而洗灵脉,净灵根,从杂灵根变成纯净单灵根。
花映时好恨,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轻信旁人。恨李承平联合风焰如此践踏自己。恨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恨来恨去,终究还是无计可施。
不过,她马上要死了。
那就死吧。也好。这一生总是不值的。
疼痛消散,一切终于落幕。
四周陷入无尽的黑暗,意识也归于虚无。
——
再次睁眼,花映时发现自己躺在花瓣之中。
四肢都变成了树枝,树枝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
一阵馨风拂过,带着玉兰花香,花映时的枯树枝手脚霎时间长出嫩芽。
“我没死吗?”花映时疑惑不解。
“你来了。”
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花映时侧头望去,只见一身着粉白华服的女子,一头白发点缀着硕大的牡丹,华贵大气。面庞不施粉黛,却比花娇,通身气质非凡。
花映时只粗略瞧上一眼,便连大气都不敢出。此刻的她,手脚皆是枯枝模样,这是木灵根的特征。修士自修炼起,便会沾染灵根特性,修为越深厚,特性越强,连气息也会与之相似。不明之人,会误将修士当作是妖。
此刻花映时的模样,便是像极了妖,她自惭形秽,不敢抬眼再看那人,只垂眸死死盯着枯枝上的嫩芽。
“此处是归墟仙境,我乃牡丹花仙谷雨,十二花仙之首,即将去上境接掌花神印。是我招你的魂魄过来的。”
“魂魄?我已经死了。”虽然已经接受了现实,但花映时一时间还是有些心酸。濒死时的恨与无奈还未消散,连那寒毒之冷似乎也还伴随着灵魂,隐隐作痛。她恭敬道:“拜见谷雨仙子。”
花映时欲行跪拜大礼,却发现自己仍然动弹不得,躺在花床之上,无法起身。
谷雨仙子一扬手,花映时身下的花瓣将她托起,使她站立着与花仙对视。
“那……前辈招我来此……”花映时支支吾吾,不敢过多言语,生怕冒犯了仙人。
“你曾是我最看好的后辈,有望继承花仙正统。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为情乱智,将年少的宏图大志抛诸脑后,一心只想情爱。
你身死之时,怨气与恨意使得一种异样物质排出体外,被我感应到。那是恋爱脑病毒,对拥有木灵根的修士几乎是致命病。”花仙解释道:
“恋爱脑病毒会摧毁修仙者的心智,使其沉溺于情爱之中。木灵根的修士们天然会对安定、稳定、繁衍后代的生活有向往之意。而感染了恋爱脑病毒后,修士脑海中的这种想法会被无限放大,直至占据所有理智,失去自我。”
“没错,我就是这样。”花映时若有所思答道。她回想起自己过往种种,深有感触。李承平并非她爱上的第一人,在他之前,她还曾爱过两人。可每当自己稍稍有一点动心的感觉之时,就会忍不住畅想结侣、生子的幸福场景,希望依靠伴侣安然度过一生。可当感情破裂,她又很快爱上下一个人,幻想与另一人的美好生活。
她好像没有办法不去爱上某个人。她的心里似乎非得装下一个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