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冬
那是我与她初遇的时节。北平的冬天,冷得连呵气都能冻住。
她就跪在巷弄深处的雪地里,一身单薄褴褛的衣衫,洇着刺目的暗红,鞭痕纵横交错,渗出的血珠早被寒风冻成了冰碴子,粘在破碎的衣料上。然而,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
我本欲转身离开。这腌臜事,胡同里、巷弄底、那些紧闭的门户后,日日都在上演。怜悯?早已被这世道磨得麻木。可就在我挪步的瞬间,她似有所觉,猛地转过头来。
一张惨白如纸的脸,溅着点点殷红,撞入眼帘,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桃花眼。本该是潋滟含情的眸子,此刻却淬着冰,凝着铁一般的坚毅。一身素白衣裳,早已被血染成深浅不一的粉,凄艳又决绝。
很美,一种带着毁灭气息的美。更令我心头一颤的,是那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在哪里见过?思绪却像被冻住的河面,一时撬不开缝隙。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前方的木门“吱呀”一声洞开,走出个约莫四十的男人,手里攥着鞭子。他瞥了我一眼,浑浊的目光里毫无波澜,仿佛我只是墙角一截枯枝。他啐了一口浓痰,用浓重的方言咒骂着,鞭梢直指地上的女子。虽听不懂字句,但那动作和腔调里的鄙夷与暴戾,无非是冲着“女儿身”这原罪去的。
又是一声刺耳的鞭啸,撕裂了凝滞的空气,狠狠抽落在她身上。新的血痕在旧伤上绽开。
我脚步钉住了,望向她。她竟一声未吭,身体纹丝不动,只抬起那双冰冷的眸子,直直刺向那男人。这无声的反抗显然激怒了他。叫骂声陡然拔高,鞭影如毒蛇般又添了几道。见她依旧如顽石般沉默,男人顿觉无趣,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裹紧身上的破棉袄,缩回了那扇门后。
门轴合拢的闷响刚落,她强撑的脊梁瞬间垮塌,整个人无声地扑倒在雪地上,蜷缩着剧烈颤抖。
鬼使神差地,我快步上前,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抱起,让她虚弱的头颅靠在我胸前。她的眼睫低垂着,方才那坚毅的锋芒褪去,只剩下空洞的茫然,像两口枯井。
一种莫名的冲动攫住了我。也许是她此刻脆弱的样子,像极了我幼时冻死在雪地里那只心爱的白兔。
我低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跟我回家,好吗?”她没有回应,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我收紧手臂,抱着她,一步步踏着积雪离去。怀里的人,冰冷、破碎,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
家中炉火驱散了严寒。医生仔细检视后,眉头紧锁:“都是皮肉伤,万幸未及筋骨。只是这膝盖……”他顿了顿,“在冰天雪地里跪得太久,寒气侵骨,往后每逢天寒,怕是要遭罪了。”留下几包外敷药,医生叹息着告辞。
送走医生,我回到床边。炉火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此刻才注意到,她左眼角下方,缀着一颗极小、极艳的红痣,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又像雪地里悄然绽放的梅蕊,指尖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轻轻抚过那点微凸。
就在触碰到痣的瞬间,她倏然睁眼,撑着坐了起来。我慌忙站直,掩饰性地咳了两声:“医生来看过了,说你……主要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但这膝盖……”我顿了顿“冻得狠了,寒气入了骨,往后怕是要落下病根,天冷时……”难免疼痛。
“为何要救我?”她打断我,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我一怔,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总不能……见死不救。”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绽放在苍白染血的脸庞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眼角的红痣也随之生动。“当真是不忍见死不救?”她眼波流转,带着一种洞悉的嘲弄,对我勾了勾手指。我以为她有话要说,下意识俯身靠近。
猝不及防!一股力量猛地将我推倒在床,她翻身跨坐上来,俯身贴近,带着花香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如此近的距离,那双桃花眼里的戏谑和深处潜藏的悲凉,清晰得刺眼。
电光火石间,脑海中的迷雾骤然散开——是了!父亲前些年在城南临时办公,对面正是一家叫“醉春阁”的酒馆。每次经过,总能看见她倚在门廊下,一身艳俗却掩不住姿容,巧笑倩兮地招揽着客人。次数多了,那张脸便烙在了记忆里。
“小少爷,”她温热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声音带着蛊惑的沙哑,“你救了我,我总该……报答你,不收钱,免费的。”
轻佻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瞬间刺穿了我那点自以为是的善意。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推开,翻身下床,胸口翻涌着被误解和被轻贱的怒火。
她跌坐在床上,散乱的黑发衬得脸色更白,却依旧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眼角的红痣像燃烧的炭火:“干什么呀?小少爷,你当真……不想要?”那语气里的了然和自嘲,像鞭子抽在我脸上。
“不知廉耻!”我摔门而出。寒风灌进肺里,却压不下心头那股无名火。她竟将我视作那些寻欢作乐的恩客!脚步不受控制地迈向城南,走向那家“醉春阁”。
从鸨母闪烁其词和酒保的闲谈里,拼凑出她的过往:十二岁被嗜赌的生父卖入此地,已逾六载。她是这里的“红姑娘”,姿容绝艳,手段玲珑,尤其懂得拿捏那些腰缠万贯的老板们的心。
她只侍奉权贵,寻常浪荡子,连裙角都摸不着。多少富商为她神魂颠倒,抛妻弃子,千金散尽只为博她一笑。
听着那些带着狎昵与艳羡的描绘,心口像被塞进一把冰冷的雪碴子,又闷又痛。这感觉来得莫名,却又如此真切。
—
日子一天天过,我不再提起那日发生的事,开始亲力亲为的照顾她,某天,我在顶楼的小画室找到了她。她正出神地望着墙上挂的一幅旧画——是我少年时涂鸦的雪景。听见动静,她转过身,眼神坦荡:“你出门的时候没说哪里不能去,我就随便转了转。”
“无妨,”我挥挥手,话脱口而出,“这家里,你哪儿都能去。”话音未落,便见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笑,眼中似有微光闪过:“好啊。”
那笑容纯粹得不像出自风尘,像雪后初霁的阳光,映亮了那双桃花眼,里面盛着我一时难以读懂的情绪——是荒芜中抓住一缕光的希冀?还是更深沉的悲凉?
“你叫什么?”我问。
她摇头,声音很轻:“他……只叫我‘赔钱货’。”
心口像被钝器撞了一下。我看着窗外灰蒙的天空,又看看她清冽的眼:“若你不嫌弃……就叫‘栀’吧。栀子花的栀。”
洁白,坚韧,在污浊中兀自芬芳。
“栀……”她低低念了一遍,抬眼看我,笑意更深,“小少爷很会取名字。
”
我也告知了我的姓名,她却凑近我耳边,温热的呼吸带着清幽的栀子气息拂过:“还是……喜欢叫你‘小少爷’。”
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她身上没有脂粉的甜腻,只有一种干净清冽的、若有似无的花香。是了,栀,这名字再贴切不过。
“阿栀。”我唤她。
时光在炉火的噼啪声和纸墨的沙沙声中悄然溜走,冬雪消融,春意渐浓。她在我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竟住足了一月有余。
她爱赖床,像只慵懒的猫,日上三竿才肯披衣起身;她痴迷花木,很快在小院空地上开辟出一方花圃;她喜欢听故事,更渴望读懂那些方块字。我便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从“天地玄黄”教起。
她会在我伏案时,轻轻叩门,提醒我吃饭;会在我深夜读书时,默默添上热茶,劝我早些安歇;她会教我分辨玫瑰与月季,牡丹与芍药的细微差别,尤其精心侍弄着那几株新栽的栀子花苗。
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习惯悄然滋生。
她在我面前毫无惧色,有时兴起,会故意用些从酒馆听来的荤话撩拨我,我面上强作镇定,耳根的红晕却总出卖心思。她便倒在床上,笑得花枝乱颤,眼角那颗红痣也跟着跳跃。
庭院里,玫瑰吐艳,芍药含苞,牡丹雍容,月季攀爬。而那几株栀子,也悄然抽出嫩绿的新叶。
闲暇时,她便赤着脚在花间流连,浇水、松土。偶尔遇到书中不识的字,便不管不顾地踩着微凉的春泥,跑上阁楼来问我。我每每嗔怪她不穿鞋,她总是嬉笑着蒙混过去,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狡黠的光。我拿她,竟是半分办法也无。
关于雪地那日的遭遇,我终是未曾深问。直觉告诉我,撬开她心门的钥匙,绝非直白的探询。这样……也很好。至少此刻,这方小小的庭院,隔绝了门外的风雪与污浊。
然而,春天终究留不住。她必须走了。
风声渐紧,她那赌鬼父亲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在外城疯狂搜寻着她的踪迹。我这小院,终究不是铜墙铁壁。
送到门口,她裹紧了单薄的春衫,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感激,有留恋,或许……还有一丝我看不透的决绝。挽留的话在喉头滚了又滚,最终咽了回去。
强行留下她?以我的家世,并非不能。但那样换来的,只会是金丝笼中的折翼鸟,是冰冷的怨恨。她……该是自由的。
哪怕这自由浸透着血泪。
她转身,汇入街上的人流,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只余空茫。
半月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驱使我一次次走向城南,停在那灯红酒绿的“醉春阁”门前。朱漆大门内传来的丝竹喧嚣和浪笑浪语,像无形的壁垒。
手抬起,又放下。我在犹豫什么?是怕看到她重操旧业?还是怕自己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终究,我颓然转身,归途行至半道,目光却被街角一幕死死钉住——是她!被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搂在怀里,男人油腻的手在她腰肢间摩挲。她侧着脸,笑得明媚张扬,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
她也看见了我,隔着喧嚣的人群,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那一瞬,理智的弦彻底崩断!胸腔里翻涌的,是难以名状的刺痛与愤怒,我无法忍受她依偎在别人怀中!我几步冲上前,近乎粗暴地将她从男人怀里拽出。
男人勃然作色,污言秽语破口而出,待看清我的衣着气度,又生生把后面的脏话咽了回去,悻悻地瞪了我一眼,骂骂咧咧地走开。
她顺势软软地靠在我肩上,仰起脸,眼角的红痣在霓虹下妖冶夺目,唇边噙着那抹熟悉的、戏谑的笑:“小少爷,别来无恙啊,您这一出手,赶跑了我的恩客,您说……该怎么赔我呢?”
我双手紧扣住她纤薄的肩膀,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跟我回去!阿栀,跟我回去好不好?”
“回去?”她挑眉,笑容未减,眼神却冷了下去,“你养我?小少爷,我家里可还欠着一屁股的赌债,利滚利,那是个无底洞呢。您拿什么养?拿您季家的体面,还是拿您小少爷的清白名声?”
“我养你!”我急切地打断她,仿佛慢一秒她就会消失,“只要你愿意,我养你一辈子!”
“呵……”她轻笑出声,带着洞穿世事的凉薄,“小少爷,你觉得……令尊大人,会容许一个‘醉春阁’的姑娘,踏进贵府的门槛吗?”虽是问句,语气却斩钉截铁。
没有半分犹豫,我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怀中身躯的冰冷与僵硬,她身上残留的、属于他人的脂粉气,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赌债阴影……
这一切,非但没有让我退缩,反而像投入熔炉的薪柴,瞬间点燃了积郁已久的情感——那早已超越怜悯的、带着痛楚的占有欲和保护欲。
原来,胸口的闷痛、莫名的焦躁、失控的愤怒,皆源于此。可笑吗?两次相遇,一月相伴,竟已情根深种。
她猛地推开我,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收起你的怜悯,小少爷。”她站直身体,整理着微乱的鬓发,眼神恢复了一片沉静的漠然,“我靠我自己,能活。”
“靠自己?”被拒绝的刺痛和刚才目睹的景象交织,怒火冲口而出,“就是靠这样出卖自己养活?!”话一出口,我立刻悔恨交加,“对不起,阿栀,我不是……”
她抬手止住我的道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不起波澜:“无妨。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她转身欲走。
“阿栀!”我唤她,声音带着哀求。
她没有回头,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决绝地再次融入那片靡丽的灯火之中。第二次,她从我眼前离开。
我成了“醉春阁”的常客,花大钱包下她隔壁的雅间,不叫姑娘,不饮酒,只是枯坐。鸨母起初诧异,次数多了,见我出手阔绰,又总挑那间房,便心照不宣,堆着笑殷勤伺候。
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隔壁房间的调笑声、丝竹声、杯盏碰撞声……清晰地传来,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的心脏。每一次前来,都怀着一丝卑微的祈盼,能“偶遇”她一面。却总是阴差阳错,擦肩而过。
她在躲我。这认知如同冰水浇头。
这一夜,隔壁的喧嚣骤然沉寂。我推门而出,正撞见她独自倚在廊柱边,侧影伶仃。不由分说,我将她拽进我的房间,反手关上门,将她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积压的思念、嫉妒、痛苦瞬间爆发,我狠狠吻上她的唇,带着惩罚的意味,撬开她的齿关,汲取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唇齿间尝到一丝血腥味,不知是谁的。
“为什么?”我喘息着,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嘶哑,“你明知道……我在隔壁!你明知道……我……”后面的话哽在喉头。
她微微喘息,抬起眼。那双曾对我展露过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残忍,“没有资格管我。”
“资格?”这冰冷的二字如同火上浇油。我再次将她用力箍进怀中,仿佛要将她揉碎在骨血里。
滚烫的吻带着绝望的虔诚,落在她颤抖的眼帘、挺秀的鼻尖,最终停留在她微肿的唇畔。
“阿栀……”我抵着她的唇,声音破碎,带着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无力,“我好像……爱上你了。”
这迟来的告白,在充斥着廉价脂粉香气的房间里,显得如此苍白,又如此沉重。像投入深渊的石子,听不到一丝回响。
墙壁那头,新的调笑声又隐隐传来,将这短暂的死寂彻底淹没。那声破碎的告白,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沉入她眼底那片冰封的湖,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曾映着庭院春光、盛满狡黠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隔壁房间的喧闹适时地重新响起,靡靡之音穿透薄壁,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们之间短暂死寂的空气。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我眼角失控的湿润,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爱?”她低低重复着这个字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冬日屋檐垂下的冰凌,“季商,你的爱……太干净,也太贵了。我消受不起。”
她第一次唤我名字,却是为了拒绝。
她推开我,力道不大,却带着磐石般的决绝。眼角的红痣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泪。
“别再来这里了。”她背对着我,声音平静无波,“这里没有栀子花,只有……烂泥。”她拉开门,身影没入门外光影交错、莺声燕语的走廊,没有一丝留恋。门在我面前缓缓合拢,隔绝了她的背影,也隔绝了我最后一点卑微的妄想。
那晚之后,我依旧着了魔般去“醉春阁”,依旧固执地包下她隔壁的房间。鸨母的笑容愈发谄媚,钱像流水般淌出去。
可那道薄壁之后,再未传来她的声音。鸨母闪烁其词,只说她“身子不适”,或是“被贵客包了场子”。
我知道她在躲我,用最彻底的方式。半月后,一个阴沉的下午,我正在家中对着庭院里那几株她亲手栽下、已悄然绽放出洁白花朵的栀子花出神。
浓郁的花香弥漫,却压不住心头沉沉的不安。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站着的是“醉春阁”的一个小厮,脸色煞白,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褪了色的旧胭脂匣子。
“季少爷……这是……栀姑娘……临走前……交代务必……交给您的……”小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临走?”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去哪了?”小厮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走了……昨儿夜里没、没了……”“没了?”两个字像惊雷在耳边炸开,震得我魂飞魄散,“什么叫没了?!她怎么了?!”
“是……是陈大帅……”小厮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看上了栀姑娘,强要带她走……栀姑娘不从,挣扎间……失足从楼上……摔下去了……头……头磕在台阶上……当场就……”小厮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耳边只剩下尖锐的蜂鸣,世界瞬间失去了颜色,庭院里洁白的栀子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晕染开,变成一片刺目的猩红。她眼角那颗小小的、艳丽的红痣,仿佛就在眼前灼烧。
我踉跄着接过那个冰冷的胭脂匣子,指尖颤抖得几乎无法打开。里面没有胭脂水粉,只有一支半旧的毛笔——是我当初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识字时用的那支,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
匣子底部,压着一张揉皱的纸片。上面是她歪歪扭扭、却极其用力写下的两个字,墨迹深深,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自由”
“啊——!”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我抱着那冰冷的匣子和那支笔,跪倒在栀子花丛旁。花瓣被震落,纷纷扬扬,落在我身上,像一场迟来的、无声的祭奠。
原来,她拼尽一生,用身体、用笑容、用那层坚硬的壳去交换的,不过是这方寸纸片上,两个沉重如山的字。
原来,我那些所谓的“爱”和“保护”,在她如履薄冰、命悬一线的真实人生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成了加速她坠落的枷锁。
原来,她早就知道,知道这世道容不下她的洁白,知道那庭院里的春光只是偷来的幻梦,知道她最终会像雪地里那只兔子一样,冻僵在无情的寒冬里。
她推开我,不是不爱,是不敢,是不能。她不要我看着她沉沦,更不要我因她一同坠入深渊。她用最惨烈的方式,把自己砸碎在通往“自由”的台阶上,用生命最后的血,写下了对这个肮脏世界的控诉,也彻底斩断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念想。
从此,我庭院里的栀子花年年盛开,洁白如雪,香气馥郁。可那花香里,永远缠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那支旧笔被我锁在匣中,再未取出。只有夜深人静时,那纸上“自由”二字狰狞的笔画,和她眼角那粒永不褪色的红痣,会灼烧着我的梦境,提醒我,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曾短暂地拥抱过一株倔强的栀子,却终究没能为她挡下那场足以将她碾碎的、名为命运的风雪。
她曾在我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她最终,也像一片羽毛般,被狂风撕裂,飘零在污泥里。
而我的余生,都将困在那个飘着栀子花香的庭院里,闻着那永恒的血腥,背负着这无望的、迟来的爱,在名为“错过”和“无能”的囚笼里,万劫不复。
第一次写,希望宝宝们喜欢[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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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名为“错过”和“无能”的囚笼里,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