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从闻睁开眼。副驾驶座上，江莱依旧偏头望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疏离的后脑勺。
从他的角度看，窗外废墟之上，整片天空被暮色浸染，空旷的美丽无边无际，就像地球的未来。
“是我的错。”傅从闻开口，低沉沙哑，“那时候没有及时察觉她的异常。”
随着他娓娓道来的讲述，江莱总算知道了，她和傅从闻的往事。
傅从闻的爷爷傅临川是一位刚正严厉的军官，年轻的时候立过赫赫战功的那种。即使年纪大了退休之后，他依然是部队里德高望重的前辈。他一辈子操劳，带出了不少将领，却唯独没有好好陪伴过自己的家人。
他的儿子也就是傅从闻的爸爸傅承志，用一场场棍棒教育也不低头的激烈反抗，一声声“宁死也不参军”的郑重宣誓，彻底背离了父亲为他规划的道路。
不仅如此，傅承志甚至转头扎进了傅临川最看不起的商界。傅承志的生意越做越大，也越来越与傅临川离心。
傅承志和妻子赵雅涵的结合，始于父母之命。
赵雅涵的父母是傅临川的战友，两人牺牲后，只余下赵雅涵一个人。她在世上，甚至连个亲人都没有。在傅临川的撮合下，没过多久傅承志和赵雅涵便结婚了，也有了傅从闻。
赵雅涵长得漂亮，说话大方得体，讲话温柔，不像军人子女倒是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典范。起初，傅承志也真心喜爱过她一段时间。否则，即使是傅临川也不可能逼他娶自己不想娶的人。
但傅承志的生意越做越大之后，妻子的温顺娴静在他眼中渐渐褪色，他开始嫌弃她的无趣。往日的善解人意，温柔小意也变成了索然无味，寡淡如水。加上赵雅涵深得老爷子傅临川的喜爱，傅承志便愈发不满意赵雅涵。
一来二去，他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一个星期一次，到一个月一次，最后一个月也不一定能回一次。
他寻不到赵雅涵的错处，无法将罪责归集到她身上，便只能拿物质弥补自己良心上漏的洞。
然而，傅承志购置的豪华洋房，赵雅涵不屑一顾。她带着年幼的傅从闻搬到了傅临川的房子里。
也就是江莱外婆家附近。
老爷子身上有不少旧伤，不过有勤务兵的照料，日常生活是没有一点问题的。赵雅涵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老爷子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爸爸。爸爸老了，当然需要子女的陪伴。
在赵雅涵的细心照料下和陪伴下，沉寂的老宅子重新有了家的温暖。家里有没有傅承志都不影响，倒也是其乐融融。
直到有一天，这份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傅从闻和同学打完游戏回家的路上，亲眼目睹了不归家的爸爸傅承志还有另一个家。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抱着一个约莫一岁大的小婴儿上了傅承志的车。车门带上之前，傅承志脸上放松满足的笑容，像一根针狠狠扎在傅从闻心上。
傅承志脸上的笑容，是傅从闻从未见过的。
他们动作亲密，他连欺骗自己都找不到借口。
那是他爸爸在外的小三和私生子。
十四岁的少年，心中对亲生父亲仍有一丝憧憬。毕竟傅承志在商业上确实有所成就，除了常年不着家，在物质上并没有亏待过他和妈妈。
在那个寻常的午后，最后一丝憧憬也终于轰然坍塌。
小的时候，天真的傅从闻曾经缠着赵雅涵，问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赵雅涵总是温柔地安慰说：“爸爸在外面忙工作，他赚了很多钱，所有我们现在才能过得这么幸福。”
傅从闻觉得这话不对。
因为傅承志赚得钱已经多到他们这辈子都花不完，这个时候，陪伴家人才是更重要也是更幸福的事情。没有陪伴没有牵绊，卡上的钱再多也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
那时候的傅从闻并不知道怎么去反驳赵雅涵的话。但是，从撞见傅承志幸福的一家三口那天起，傅从闻知道了。
傅承志不是只知道赚钱的机器，他只是，另有家人罢了。他把时间和爱，给了另一个家，另一对母子。
傅从闻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情告诉赵雅涵。少年人对父亲的憧憬，也从那一刻起转为了怨恨。
那一天起，他成为了赵雅涵头痛的问题少年。
交白卷、逃课、打架、闷不做声……
他恨傅承志，恨他辜负了赵雅涵。同样的，他也恨自己，恨自己不敢告诉赵雅涵真相。
因为他可耻地，想要维持住这家最后的体面。
他甚至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要保护妈妈，不能让妈妈受到伤害。
……
“你这样，反而是在害她。而且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可能还会觉得你站在了傅承志那一边，然后为此感到伤心。”江莱冷声说道。
傅从闻微微一怔，摇了摇头：“你还说你和‘她’不一样……你知道吗？你刚才说的这句话，‘她’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江莱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他，逆着光的眼睛里是若隐若现的困惑。她问：“嗯？什么？”
“江莱啊，十几年前的你。”傅从闻低笑一声，带着点自嘲，“说到底，我只是害怕自己成为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但是其实我不早就是没有爸爸的人了吗？直到有一天，我在外面打完篮球回家的时候，碰到你和你外婆在散步。当时你们说起一个邻居家外/遇的事情，你就是这么跟外婆说的。外婆笑话你，说你年纪还小，都是一家人，不懂什么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悔一桩婚，哪有劝分不劝和的。”
“那‘她’……”江莱顿了顿，清清嗓子看着傅从闻，“那我是怎么说的？”
“你说，菩萨要是知道你们拆了他的庙是为了让一个可怜女子永远被婚姻捆绑，绝对不会再保佑你们。以后也别去烧香拜佛了，菩萨不欢迎。还说，如果是你，肯定希望自己的朋友立马告诉自己，这样才能有所防范，在离婚的时候争取拿到更多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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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莱眨眨眼，无话可说。傅从闻老说她之前善良聪明，她以为是个待人疏离的高岭之花，没想到也是个有个性的。
这话倒真像是她会说的。江莱对以前的自己总算有了点真实感。
江莱的话给了傅从闻当头一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追求的健康家庭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的逃避，他的冷漠，本质上是一种自私的懦弱，他的所作所为一直在伤害自己的妈妈。万一到时候傅承志把财产都转移走了之后，再一脚踢开赵雅涵，那她到时候不就一无所有了吗？
赵雅涵一直没有上过班，勤恳操持着一/大家子的大小事务。以后再去上班，也很难赚到与现在生活标准相匹配的。
更重要的是，看着江莱鲜活青春的模样，再对比赵雅涵温柔眉宇间难以察觉的黯淡，一个念头在少年心中疯涨。傅从闻想，如果没有他，他的妈妈也该活得如此明媚，如此耀眼。
当晚回去后，傅从闻便找机会跟赵雅涵坦白了。出乎意料的事，赵雅涵平静地告诉他，她早就知道了。不过她对傅承志没有感情，所以觉得无所谓。相反，她的父母早亡，傅临川和傅从闻是她最后的亲人，只要能跟他们在一起，其他的都无所谓。
十四岁的傅从闻无法理解这种无所谓，也没有一套又一套的道理说服母亲。他想，自己的嘴太笨了。如果是今天遇到的那个女生，她脑子里鬼点子那么多，肯定会有办法。
从那一天起，傅从闻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被江莱吸引。他渴/望靠近她，认识她，他想和她成为朋友。
久而久之，他越来越发现，江莱符合他对女生的所有想象。与赵雅涵的那种温柔，为了家人牺牲自己不同，江莱眼睛里见不得沙子，敢爱敢恨，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她。
少年的情愫萌生如此简单，几乎就在一/夜之间。
即使后来江莱回了自己家，傅从闻也会多多留意外婆家，期盼着，哪天她会再次出现，然后小住上一段。在和外婆熟识之后，十五岁那年，傅从闻终于和江莱成为了朋友。
“所以，是你追的‘我’？”
现在听来，好像是傅从闻先暗恋她，那应该是他先表白吧。
说到这个，傅从闻忍不住勾了勾唇。他仰面躺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车顶，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段青涩又美好的日子。
“你很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有一次，我策划了一个星期，想带你去城郊山顶看夜景，然后在满天星光下，向你表白。没想到你刚下车就豪迈地干了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吐槽当年脑子进了水才选学医，几下就把我们带的酒都喝光了。”
“……”江莱嘴角抽/动了一下，没好意思再看着傅从闻，她撇开眼，“然后呢。”
傅从闻低笑出声：“然后你喝多了。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氛围下再跟你表白呢？”
江莱想象了一下，傅从闻说：“我喜欢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然后自己一个酒嗝回复他的表白的场面，简直不忍直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