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被龙靠过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掌心触摸到粗糙、坚硬的皮肤，像是在抚摸某种干枯的树皮，或是硬质崎岖的火山岩。炽热的温度不断从接触的地方传来，熨烫着安娜的掌心。
有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像嚼碎了一把怪味糖。安娜在奔涌而来的混乱记忆中看见了蜷缩的幼龙、破碎的布偶、凝结冰霜的铁链、赤金色的眼瞳，以及——自己的身影？
那些画面在她眼前蓦然破碎，平静下来的龙已经重新变回人型，只是脸颊和侧颈上还留有浅浅的鳞片痕迹。
感受到女孩掌心柔软温暖的皮肤，帕洛斯猛地后退，跌倒在地，仰头看她。他发丝凌乱、唇色艳红、汗水从白皙尖锐的下颌角划下，破损的蓝白色制服下，露出微微起伏的精瘦身体。
龙赤金色的眼睛里布满水雾，这么看着她，恍惚懵懂的样子。
让安娜觉得它有些……好欺负。
这个自大又嚣张的坏龙，莫名其妙把她平静的校园生活搅得一团糟。擅自将她拉入什么“龙族的幻想乡”，害她上课迟到，被弗雷泽老师扣分；签订了什么“来自未来的使魔契约”，让她现在变成毛茸茸绝缘体，只能等待蓝龙说的什么“契机”；跟着她上课、复习，又不受控制地肆意妄为。
坏龙！坏龙！
明明该是讨厌的，可为何，她却又觉得如此悲伤？
逐渐清醒过来的坏龙又开始“werwer”乱叫：“……滚开……别管我……”只是声音很低，几乎化在风里。
真是坏龙！坏龙！安娜这么想着，朝帕洛斯伸出手，狠狠地捏了一把他的脸颊。
“嘶——！你这个女人！你要干什么？！”帕洛斯瞬间炸毛，捂着脸跳起来，质问似的看着她，赤金色的眼睛里满是震惊，浑身上下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是恼。
安娜却非常平静。
训犬手册告诉我们，在狗狗犯错时，主人要及时制止、适当引导，必要时还要给予合适的惩罚。
俗称给他一个大比兜。
嗯，作为使魔的主人，她已经很仁慈了。安娜心想。
“帕洛斯，你这么难受，为什么不来找我？”黑发的女巫问他。
“哈？我为什么要来找你？”龙怒气冲冲地朝她咆哮，却在接触到安娜平静而关切的黑色眸子时一顿，片刻后，帕洛斯将头扭到一边，声音低沉，像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明明是你先丢下我的。”
说罢，龙躺倒在草地上，侧身背对安娜，蜷缩着，把脸埋进手臂里。
“对不起帕洛斯，我不该丢下你，我和你道歉。”安娜蹲下来，黑发丝丝缕缕落在龙的身上，然后她伸手，轻轻拉了拉红龙的衣袖。
“哼。”背对着她的帕洛斯从喉咙里咕噜几声。
“我知道你讨厌我，恨不得马上解除契约，”安娜身体向前倾，又向龙靠近一些：“我也一样，我的生活现在一团糟糕，没人想要一个随时会暴走的使魔。”
这话很直接，甚至刺耳。帕洛斯觉得心尖被冰霜刺痛，冻得他几乎落下泪来。
“但在找到解除契约的办法之前……我希望我们能……互相帮助，或者至少能做到……互不干涉？”黑发的女巫还在喋喋不休，“我有我的生活，你显然也有……”她斟酌了一下用词：“你显然也有需要解决的麻烦。既然这段时间都要待在一起，那我们和平共处？如何？”
帕洛斯将头埋在胳膊里，胸膛剧烈起伏。在安娜话音落下后，树林里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衬着他的呼吸声更为粗重。
互不干涉！这正是他想要的。骄傲又强大的龙怎么会像只狗一样，摇头摆尾，俯首乞求，去做谁的使魔？远离……他要远离这一切，远离这个女巫、远离龙岛、远离这个该死的学院……他隐约记得谁和他说过，做一头自由的龙……
可是，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这样轻松地说出来，又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帕洛斯不敢抬头，他觉得眼睛涨得酸涩，有什么液体无声地滚落下来，他只能咬着胳膊抽气，忍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安娜还在等他的回应。他甚至能想象出女巫那双棕褐色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的模样，她的脸像是刻入了大脑般清晰。
“…多管闲事。谁想理你。”许久后，红龙闷闷出声。
“就当你默认啦？那这段时间我们好好相处？”安娜伸手，戳戳红龙的后腰。
“！”被她戳到的地方肌肉一僵，眼前的红龙没有回头看她，而是抱着腿，蜷缩成一个茧，“咕噜咕噜”地滚到草地的那头去了。
滚到一个不远不近，能听到她说话，却又不会再被她戳到的地方。
安娜觉得有点好笑。跑到那里去，他到底是生气啦，还是消气啦？
看来她还是得回去熟读一下饲养指南和训犬手册，龙的情绪真是喜怒无常呢。
训犬手册第三步：给狗狗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让它能够放松身心。
“那就这么说定了？”安娜起身，带走一些馨香的空气：“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互相帮助，我会帮助你克制情绪，抑制暴走的痛苦，你也要帮助我完成任务，顺利通过期中考试，好么？”
说完，她退后几步，靠在树干上，把树林留给混乱中的红龙，在周围静静等待。
帕洛斯没有回应，也没有再口出恶言。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但紧绷的肌肉线条似乎放松了一些。龙蜷缩着，下巴抵在胸口，帕洛斯听见“咚、咚、咚、咚”急促的声响，那是自己悦动的心跳。
夕阳的余晖穿过摇晃的树叶，拂过他热烈的红发，将它染成漂亮的深橘色。安静着的龙让人不禁感叹造物主的偏爱，安娜注视草地上的那个身影，目光流过帕洛斯劲瘦的腰身、修长的双腿，和手臂微微隆起的肌肉线条。
太奇怪了，这就是使魔契约的效果吗？难道主人和使魔真的能心意相通吗？科里纳老师原来真不是在骗她啊？
不然，她怎么会觉得，那个嚣张自大、唯我独尊、咋咋呼呼的混世大魔王·比格龙，此刻狼狈的样子，还有点可爱？
晚风轻轻，这一刻，两人间寂静无声。
树林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心意连结的微妙气息。
*
“欢迎来到使魔默契大挑战！”
使魔实践课上，树与树之间挂着这样硕大的显眼横幅。
“……？”这是什么？安娜用眼神询问站在一旁兴致勃勃的科里纳老师。
“不好吗？其他人建议我可以采用一些活泼的教育方式。”科里纳老师对自己新的教育创意感到很满意。
除了安娜之外，其他学生们倒是很捧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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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欢呼雀跃着，纷纷召唤出自己的使魔。一时间，树林里一阵热闹非凡。
使魔默契大挑战……安娜悄悄瞥了瞥身后的帕洛斯。
小树林事件之后他们暂时签订了和平共处条例，这几天红龙还算是老实地跟在她身后，通常都是臭着脸，像是在努力克制的样子，一般来说很安静，只偶尔用眼神杀人。
毕竟四周总会传来异样的眼光，还有各种窃窃私语的声音。安娜这几天从社死躲藏再到被迫接受，她都快麻木了。
“魔女驯服暴龙——小树林密会，最新动态！”克莉丝避开红龙，私下拿着年级八卦连载给她看时，安娜无语凝噎。
怎么就是魔女了，她配得上这个称呼吗？
而且怎么还是连载啊——？到底是谁在她身边，如此细致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也太有职业精神了吧！而且这不对吧，侵犯个人和个龙隐私了吧？！
想到这里，安娜痛苦地抱头蹲下。
帕洛斯在她身后感觉莫名其妙。契约之力加强了，在小树林约定后，他们彼此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一些情绪。
此刻，帕洛斯也能感觉到安娜的心情——让他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龙觉得有些陌生。于是他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把地上挡路的岩石甩成碎片。
某些暗中观察的人缩了缩脖子，把窥探的视线收了回去。
“好了，我们来进行今天的课程，”科里纳老师拍拍手，试图从这对年级焦点身上夺回他本该属于他的注意力：“请大家根据指令，与使魔共同完成动作。”
科里纳老师说罢，安娜双手合十，转身看向帕洛斯，低头乞求：“拜托拜托……请帕洛斯大人配合我。”
“哼。”红龙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勉强同意了。
“坐下。”安娜跟着科里纳老师的指示发令。
等等！她忘了什么？！她没有哪个意思啊——
但是亮起的淡红色契约之力很是迅速，“啪唧”一声，帕洛斯已经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这个……女巫……”帕洛斯倒在地上，被阵法束缚住，疼得嘶嘶抽气。
周围刚还喧闹的同学陷入一片寂静。
真是令人熟悉的展开，接下来就是……
“哈哈哈哈！”树林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对不起对不起！帕洛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安娜顶着一片笑声，手足无措，她慌忙蹲下来，查看红龙的伤势，想要把他扶起来，用手不断拍打着他的后背，试图顺毛：“你没事吧？有哪里痛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哼，别把我和你们这些弱小的巫师混为一谈，”龙没有挣开她伸过来的手，而是借着她的力起身，然后蹲坐在地上，仰头看她：“既然约好了，我就会完成自己的承诺。”
谁说这龙坏，这龙可太好了！安娜感动，好像更深入地理解了一些忍人对比格又爱又恨的心情。
“接下来是……握手。”她小心翼翼的向蹲坐在地上的帕洛斯伸出右手。
“……”停顿了一下，帕洛斯偏开头，不情不愿地把爪子放在她的手心里。
真是一只很漂亮的手呢，掌心宽厚，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暗红色的指甲尖尖。
然后是……“起身、转圈。”
“你把我当狗吗？！”红龙炸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