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耗尽了苏晚所有意志力的“多喝热水,早点休息吧”,如同最后一块断龙石,沉重地封住了刚刚开启一丝缝隙的心门。指尖松开手机的刹那,她再也支撑不住,向后重重倒进柔软蓬松的鹅绒被里。窗外没有哈尔滨的雪,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手机滑落,掉在床沿铺着的、带着阳光晒过香味的厚实长绒地毯上,悄无声息。只有屏幕亮了一下,又迅速暗灭。
房间里很安静。姑妈家条件不错,窗明几净,地暖开着,送来恒定的、干燥的暖意,驱散了南方冬日夜晚那点若有似无的薄寒。空气里残留着姑妈睡前特意点上的一点安神柑橘精油的淡淡清甜。床头灯暖黄的光线柔柔地笼罩下来,本该是催人安眠的氛围。
可苏晚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大张着嘴,无声地呼吸着这温暖干燥的空气,胸腔里却是一片滞涩的荒凉。眼泪没有汹涌,它们凝在酸涩的眼眶里,沉重地坠着,刺得眼球生疼。喉咙口像是堵着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艰涩的疼。
那句冰冷退场的“多喝热水”,此刻变成了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它一遍遍在脑海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尖锐地嘲笑着她刚才用尽全力构筑的所谓“保护”。
柏林……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像盘踞在血管里的毒蛇,猛地昂首!她无法抑制地想象:在柏林那间空旷豪华、有着巨大落地窗的顶层公寓里,殷珩正独自发着低烧。地暖(或许是他家更智能的温控系统?)开得很足,却温暖不了他身体的僵冷和心头的孤寂。额头烫得像火炭,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想起来倒杯水,支撑着走到开放式的豪华厨房,拧开恒温纯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进喉咙,带着一股奇异的、金属质感的冰冷,反而让滚烫的身体更加不适。
有人照顾他吗?那精致如酒店套房的房子里,或许有管家、有佣人,但他们递上温度精准的水杯时,眼神是职业化的冷漠。他们的关心仅限于职责范围,不会去在意他此刻是否头痛欲裂,是否被那句来自万里之外的冰冷回应刺穿了心脏。他只能裹紧丝滑却冰冷的昂贵薄被,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音的房间里,独自承受这份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
——这份煎熬,她的那句“多喝热水”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强烈的愧疚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狠狠啮噬着她的心脏!胃部那熟悉的绞痛又尖锐起来,在这温暖干燥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而荒诞。
她猛地侧过身,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带着阳光皂角香的柔软枕头里,整个身体绷紧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为什么?为什么?心底一遍遍无声地呐喊。为什么明明已经相隔万里,明明各自生活在看似平稳的轨道上,那个名字,那份感情,却依然拥有如此可怕的能量,轻易就能将她的世界掀得地覆天翻?
她放不下!
那份潜藏于骨髓深处、被姑妈两年如春水般温柔的关怀也仅能抚平最表层冻土的爱意,在此刻如同休眠的火山猛烈苏醒!炽热的岩浆在血脉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将理智的岩层冲垮。他那份穿透冰冷屏幕而来的沉重在乎——“因为你不开心”以及坦诚的脆弱“有点低烧”——像烧红的烙铁,将她自以为结痂的伤口重新烫开,露出血淋淋的嫩肉,疼得钻心!
她也更放不了!
姑妈是知道一些的。虽然苏晚从不明说,但老人家从她初来时失魂落魄的样子,两年来的沉默寡言,以及那个被小心翼翼封存的行李箱角落里裹着的杏色裙子布料,早已隐约猜到了大半。姑妈心疼她,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拉着她去河边散步晒太阳,絮絮叨叨讲小镇的陈年趣事,用最朴实无华的温柔一点点缝补她破碎的心绪。但姑妈不懂秦女士代表的力量等级,不懂那座冰山一角就足以碾碎小城安宁的庞大阴影!她知道,任何更深一步的情感回应,都可能被那无形的触角捕捉,成为再次刺向殷珩、让他处境更艰难的证据!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心软和不舍,毁了他在秦女士监控下苦苦维持的、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继承人”体面!
爱的岩浆在地下奔突灼烧,渴望喷薄而出,哪怕会焚毁自身!
放弃的冻土在表面覆盖凝结,坚硬冷酷,封锁一切生机!
她被这两种无法调和、也无法释放的极端力量撕扯着、折磨着!在这本该安适温暖的姑妈家的小巢里,她的心如同置身于南极的冰风暴中心,承受着彻骨的绝望和无解的酷刑。
“晚晚?”一声极轻的、带着试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是姑妈。老人家睡眠浅,大约是听到了她翻身或压抑的动静。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暖黄的光线泻进来。姑妈的身影站在门口,头发有些散乱,穿着厚厚的棉睡衣,脸上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关怀。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姑妈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满是心疼。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带着一身温暖的气息,坐到床边。一只布满老茧但无比温暖干燥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苏晚的额头。“不烫啊……胃又疼了是不是?唉,我就说晚上那盘梅菜扣肉你吃得太少了……”
姑妈絮絮叨叨,带着乡音的软糯话语像温润的小溪流淌在耳边。她的手指带着熨帖的温度,轻轻按压着苏晚因为胃痛而紧绷的背部。
“躺着别动,我去给你热碗汤。你晚上都没喝多少……喝了汤胃就暖和了,人就舒服了……” 姑妈起身,动作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关门时,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
听着姑妈轻手轻脚在厨房热汤的、属于人间的温暖声响,苏晚死死咬住下唇,任由咸涩的液体浸透枕巾。这份毫无保留、不求回报的温情,此刻却比任何严苛的质问都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她想被这份温暖完全融化,想忘记柏林,忘记那个让她心碎的名字,像姑妈期望的那样“往前走”……可她做不到!她辜负了姑妈的慈心!
在这份温情的反衬下,柏林那头殷珩在病榻上的孤立无援和心灵深渊,更加清晰地刺痛着她!
柏林。
顶级公寓里,智能恒温系统悄无声息地将温度维持在人体最舒适的25度。空气清新,湿度适宜。
殷珩陷在宽大的床垫中,丝绸被单的冰凉触感紧贴着皮肤。低烧带来的酸软不适像海浪般阵阵袭来。他已经挣扎着起来倒过一次水,那杯昂贵的冰川矿泉水冰凉入喉,并未缓解身体的燥热和喉咙的干痛。
手机屏幕早已暗下去很久。他攥着它,像一个溺水者攥住唯一的浮木,虽然它已不再提供氧分。
他看着那条孤悬的、冰冷的“多喝热水,早点休息吧”。
痛吗?
深入骨髓。
但比痛更沉重的,是那份早已刻骨铭心的、对彼此处境的清醒认知。
她能说什么呢?
在秦女士如天罗地网般的掌控下?在两人身份云泥之别的铁律前?在他们两年前就被证明如同蚍蜉撼树的徒劳抗争后?
除了这看似敷衍的“多喝热水”,他还能要求她给予什么?难道让她说“我心疼你”?“想照顾你”?那无异于将她再次拖回被秦女士冰冷目光注视的狩猎场!无异于点燃毁灭彼此的火把!
他明白。所以他甚至没有对这条信息做出任何回复。
不去打扰。不去增加她任何一点可能的心理负担。不去成为她安稳生活的变数。或许……是他唯一能给的、最后的、也是最安全的回应了吧。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沉重的疲惫感如同黑沉的潮水,一点一点淹没自己。手心的手机早已滑落,陷入枕头柔软的深渊里,再无声息。
南方小镇的卧室里,弥漫着暖暖的汤的香气。姑妈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当归鸡汤进来,放在床头柜上。热气氤氲开来。
“晚晚,起来喝点……”
苏晚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抖的阴影。她一动不动,伪装熟睡。只有紧握在被子里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知道汤的温暖。
也知道……这份温暖,永远无法真正触及远在柏林被冻伤的灵魂。
爱是天堑,痛是深渊。
他们各自在温暖与寒凉的孤岛上,隔岸相望。
长夜无声,沉沦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