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渡的世界里,万物皆可拆解为待归位的碎片。他的高中生活,便是由无数这样的碎片组成的拼图游戏构成。
每一刻都被精确地切割、归类、安放,桌面上那张压着透明桌垫的方格计划表,就是这场游戏的蓝图。每一格代表一小时,甚至精确到每一分钟,都被他用一丝不苟、近乎印刷体的字迹填满:预习、课堂、复习、刷题、归纳、总结……循环往复,严丝合缝。这是一幅由他亲手绘制、并孜孜不倦地拼凑着的理想图景——每一块碎片都必须严整地嵌入预设的位置,构成一个无懈可击、光辉耀眼的“完美高中生涯”拼图。
最初,陈野只是他精密规划世界里的一个突兀色块,一块形状模糊、边缘刺眼的碎片,被林渡下意识地搁置在认知的边缘,虽显眼,但林渡自信能将其纳入认知的某个角落,或最终无害化处理。然而现在林渡无法再彻底忽略这块拼图的存在,因为他拾起的每一块关于陈野的碎片,都带着自身强烈的棱角和无法被轻易磨平的质地。它们拒绝被简单纳入林渡那套规范的评价体系或预设的未来图景,在林渡的认知版图上并非安静待命,而是像拥有磁极般,彼此吸引、碰撞、组合,自成体系。
物理满分和刺眼的英语倒数第一,这种反差本身就足够引人注目,更何况,他还带着一身与这所精英学府格格不入的市井气息。林渡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将同桌的存在彻底屏蔽。那包廉价纸巾带来的微妙心悸,混杂着一种被窥破秘密的异样感,像藤蔓一样滋生蔓延,疯长起来缠绕着他。于是林渡开始了他的观察,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扫视,而是近乎研究的专注。
物理课,顾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复杂的连接体问题,粉笔在黑板上敲击出笃笃的声响。大部分同学听得眉头紧锁,笔尖在纸上犹疑不定。林渡的受力分析图依旧画得精准流畅,每一个力的箭头都恰到好处。但他的余光,却牢牢锁定了旁边。
陈野并没有看黑板。他低着头,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涂抹。不是乱画。林渡看得分明,他迅速勾勒出几个关键状态——物体启动瞬间的受力、匀速运动时的平衡、分离临界点的状态跃迁。线条潦草狂放,像被狂风吹乱的野草,但力的作用点、方向、甚至能量转换的示意,核心关系全部都清晰得惊人。顾老师巡视经过,脚步在陈野桌旁顿住,目光扫过那张草稿纸,脸上的惊讶和赞赏几乎掩饰不住。
下课铃响,沉闷的空气被打破。林渡习惯性地整理笔记,将上一节课的卷子收进文件夹。就在这时,前排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
“哎哟!”
前座学习委员吴晓敏捂着右手食指,指尖渗出一小点血珠。她面前摊开的物理书躺着一枚边缘锋利的小金属片——显然是刚从某个地方崩出来的。身边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野身上,他桌面正摊着一堆零散的零件和工具,一个拆了一半的旧计算器暴露在外。
陈野脸色微微一变,那层惯常的懒散瞬间褪去,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惶恐。“对不住对不住!”他立刻站起来,动作麻利地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碘伏棉签和创可贴。他快步走到吴晓敏桌旁,脸上堆起一种近乎讨好的歉意笑容:“学委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这破玩意儿没弄好,崩飞了。快,用这个消消毒,贴上!这铁片挺锋利的。”
他熟练地撕开包装,把沾了碘伏的棉签递过去,动作充满与年龄不符的周到,仿佛处理过无数次类似的小意外。吴晓敏本来还有点懵没反应过来,看陈野在自己面前表演了这么一套行云流水的一条龙服务,反而被逗笑了:“你这么紧张干嘛?没事没事,就一个小口子。”
陈野有台阶就下,马上谄媚地笑了一下。“这破玩意儿,”他拿起那枚肇事的铁片,自嘲地笑了笑,语气轻松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似乎在掂量措辞,“回头我保证把它收拾利索,再也不让它飞出来吓唬人。”
他表现得太过熟练和“懂事”,反而让林渡感到一丝违和。那瞬间的惶恐太真实,不像是装出来的。林渡看着陈野低眉顺眼地道歉、处理,那包廉价纸巾带来的微妙感再次浮现。这个人,似乎总能在闯祸后用最快的速度、最市井的方式“抹平”痕迹,但这熟练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不安?
下一节是化学课,老师在讲反应公式的时候拓展讲解到了抽象的平衡常数K值。概念对于高一学生稍微艰涩了些,课堂气氛有些沉闷。陈野突然举手,声音不高却打破了平静:“老师,如果这里温度升高了,平衡是不是就像…呃…夏天水管里的水压不够,水流变慢了?系统得自己找补回来?”
老师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用力一拍讲台:“对!就是这个意思!虽然不完全精确,但你这个类比非常形象!抓住了勒夏特列原理的核心——系统会自发对抗外界条件的改变,建立新的平衡!”老师忍不住追问,带着好奇:“你这思路…很实用啊,有点像工程思维,哪学的?”
陈野挠了挠后脑勺,仿佛刚才那个提问的不是他:“…就…平时瞎琢磨呗,修点东西啥的。这不,刚下课还修坏了个计算器,崩了咱吴同学一手血。”他半开玩笑地提了一句课间的事,引来一阵哄笑,巧妙地化解了老师追问的秘密,也把自己刚才的狼狈变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林渡却注意到,陈野坐下时,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校服袖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碘伏的痕迹。
陈野在物化课上的闪光时刻很多,也更活跃,林渡便经常有机会观察到陈野处理难题的方式。面对综合大题,陈野从来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有畏难情绪。他快速扫过题目,迅速剥离掉那些花哨的描述和干扰信息,几乎瞬间就能揪住最核心的变量。他的解题步骤常常跳跃,书写也谈不上规范美观,但逻辑内核却清晰、高效、直击要害。
这种原始的、近乎野性的解题能力让林渡感到一种震撼,也带来一丝微妙的失衡感。然而,这种失衡感在看到陈野面对英语试卷时,又奇异地消散了。但这一次林渡平复的情绪里,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不是同情,更像是对未知的好奇。
英语随堂小测的卷子发下来。陈野对着那蚯蚓一样的字母和四个长得差不多的选择题选项,眉头拧成了麻花。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嘴里无声地咒骂了一句,眼神里是看天书的茫然和挫败。那副在物化难题前游刃有余的锐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最本能的束手无策。
高一的时候尚且没有进行文理分班,政史地这三门课对陈野而言无疑是漫长的折磨。林渡发现,陈野在听不懂或感到无聊时,不会像周围人一样悄悄闲聊(当然自己没有给他闲聊的机会)或者睡觉。他更多的时候是看似放空地观察着整个教室——眼神锐利地扫过前排女生小声传纸条的动作,评估着周围几个男生交换眼神和偷笑传递的信息,甚至留意着窗外走廊上路过的老师身影。那是一种在复杂环境中养成的、近乎本能的警惕,像一头在陌生领地逡巡的野兽,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麻烦。只有当这种观察也耗尽了他的耐心的时候,他才会偷偷在抽屉里翻看那本破旧的单词本,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对着那些扭曲的字母无声地较劲。
他们班上高一就决定了要选物化生的人几乎占了百分之九十,文科课的抬头率低得可怜。年纪大的教师面对此等情况尚且习以为常,但他们班的历史老师才毕业不久,刚进入学校教书就遇见了他们这个班,自然是没见过这样的情况,颇有使出浑身解数对牛弹致爱丽丝的无力之感。一次,历史老师环视一圈发现竟然有零个人看她黑板上写了半天的板书,唯一抬着头的陈野还是眼睛到处乱瞟不知道在看什么,终于忍无可忍,点名批评撞到枪口上的陈野:“陈野!眼睛看哪里呢?认真听讲!”陈野听到名字的那一刻像是被按下了开关,瞬间切换模式,松松垮垮地站起来,身体重心歪向一边,眼神放空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嘴里含糊地“嗯嗯”应着,一副“你说你的,我听着呢,但改不改另说”的油盐不进样。这是他的保护色,不表现出在意,就不会被真正伤害到自尊。
但林渡坐在他旁边,看得更清楚。在陈野被点名后转身站定的瞬间,林渡捕捉到了他紧抿的嘴唇,还有他垂在身侧、捏紧到指节发白的拳头,泄露了陈野无赖假面下的一丝真实。只是这波动转瞬即逝,当他重新坐下,眼神又恢复了那层淡漠,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课间,林渡做完了题,站在走廊窗边透气,无意中看到角落花坛的灌木丛边,陈野正蹲在那里。他手里掰着半个自己带来的、看起来有点干硬的馒头,小心地放在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面前。那小狗怯生生的,皮毛脏污。陈野皱着眉,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被风声送过来些许,刚好让林渡捕捉到:“…啧,还城里狗呢,怎么比老家大黄瘦多了…下次给你带点有油的。”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那小狗的头,但小狗很怕人,警惕地后退了一点。陈野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收回,停留了一会儿等着小狗把馒头吃完,便站起身快步离开了。
林渡的目光追随着陈野匆匆离去的背影,又落回那只瑟缩的小狗身上。“大黄”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渡的联想。那语气里一丝粗粝的、对“狗”这个存在的熟悉感甚至是一点未加修饰的怜悯,让林渡对陈野的认知又拼好了一小块拼图——陈野那个磨损严重的旧书包拉链上,挂着一个生锈的、边缘有些变形的金属狗牌。
这周轮到林渡和陈野值日。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渡负责擦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他在后门掸灰时,目光无意扫过陈野有点乱七八糟的桌肚。在一堆卷了边的旧书和皱巴巴的试卷下面,金属的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拆了一半、露出复杂精细齿轮结构的旧闹钟机芯,旁边散落着几枚不同型号、沾着黑色油污的螺丝钉,还有一小截磨损的电线。
“我来拖地吧。”陈野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渡的凝视。他已经挽起了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麻利地提过水桶,没有丝毫抱怨值日的不情愿。拖把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动作大开大合,带着经常干活养成的利落劲儿。水渍溅开些许,但效率极高,三两下就把一大片地面清理干净。
林渡擦完黑板,开始整理讲台。陈野拖完地,很自然地拿起抹布,开始擦拭窗台和门框,两人虽无交流,却在打扫范围上形成了默契的分工。在擦拭靠近陈野座位的那扇窗时,林渡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个拆解的闹钟机芯。陈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动作顿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快地擦完了那扇窗,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迅速将那堆零件塞进了书包深处。林渡看着他弯腰收拾时绷紧的肩线,感受到一丝被小心隐藏起来的窘迫。
林渡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耐心地将这些散落在日常缝隙中的碎片——物理天才与英语差生、玩世不恭下的警觉与柔软、机械结构的痴迷、对弱小生命的粗粝善意、因生存压力而生的疲惫与掩饰——一一拾起,审视、比对。
然而,这些碎片形状各异,矛盾重重,他无法立刻窥见它们最终能拼合成怎样的全貌。那个小小的问号,在收集过程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具体而深邃:这块名为“陈野”的拼图,其核心图案究竟是什么?
林渡逐渐意识到,这幅拼图的轮廓模糊而坚韧,其内在逻辑与林渡所熟知的一切截然不同。它的底色不是冰冷的规划与精确的刻度,而是混杂着生存的疲惫、市井的智慧、旺盛的生命力以及对某个遥远目标近乎执拗的渴望。每一块碎片,都指向一个林渡从未想象过的、充满烟火气与挣扎的图景。
他心中那个小小的问号,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具体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