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署公馆内，何督躺在床上疼得哼哼直唤，伺候他的仆从将药盏摆好，见四周无人，悄悄塞上一叠银票：“大人，沈知徽家劳呈大人，今后江南漕运每年孝敬三成。”
何督虽是疼痛，闻言却一拍床板，叫道：“他们私吞漕粮二十万石！”
他坐起来，手比了个大大的环抱：“二十万！你知道有多少吗！”
“是是是，”那老仆吓得直往后退，慌忙把银票塞进怀里，转身抬起滚烫的药碗：“大人休要生气，快喝药吧。”
何督方端过那药，又佯装去打他：“你看看我这鼻青脸肿的，你还想害我？”
语罢，便不与他多计较，将药一饮而尽。
又隔了几日，钟睿林随伯父钟辞章从茂陵回来，两人刚安顿好茂陵诸务，等待江南乡绅迁居于彼，抽空回京向陶然禀报。
钟辞章降职后，和陶然虽处一部，但王不见王，再没什么照面。钟睿林官升礼部右侍郎，对他的态度也淡了许多。
“卑职在下，参见尚书大人，”他郑重行礼，陶然忙从案前起身扶他。
钟睿林避了避：“谢大人。”
陶然心里难过：“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他却不回应这话：“陵邑事宜办妥，特来禀报。”
钟睿林从袖中取出图卷：“茂陵原有宫阙三十余间，臣等已将寝殿以外房舍改作官署，又于陵区外围筑土墙三里，设东西二门，门卒二十四时辰轮值。迁来乡绅共一百七十三户，分置陵区东、西、北三坊，每坊设保正一名，由原先府吏员充任。”
陶然点点头，转身从桌案上取来一本折子，交予他道：“钟伯父执掌茂陵诸政，想是为难，茂陵周边可耕之地本属军屯，今划给乡绅者，如何管制我已写清楚，叫他去办吧。”
“是，”他双手接过，转身离开。
“钟兄，”陶然叫道，意有踌躇。
钟睿林站住，且听他想说什么。
“你伯父的事，我很抱歉。”
钟睿林闻言，淡淡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但我是钟家人，请你理解我的立场。”
陶然点头：“为官一场，很多事情并非出自本心，还请顾念我们曾经翰林同僚之情，不要就此生分了。”
钟睿林闻言，转身冷笑：“你陶家有多少地，我钟家有多少地，凭什么你升他降？陶然，我们同为进士及第，命运何以如此不同？这天下除了外头的雪，还有什么是全然干净的？”
屋内，红罗炭烧得呲呲作响，外面白雪红梅，映得寒冬清艳。
忽然闯进一名官吏，神色惊戚，朝两人道：“大人，何督大人...死了。”
陶钟二人惊惧转身，陶然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何督大人，”他哭道，“死了。”
傍晚时分，静堂在洲渚别苑的暖阁，将最后一叠旧田契放在香炉里，点火燃尽。桌上放着镊金小剪，和几页被剪碎的鱼鳞册。
陶然不在家，她便也不想在尚书府住。洲渚别苑近水，寒冬有些湿冷，屋内浓浓点了炭炉，又铺陈了厚厚的地毯，倒也一副暖和模样。
抬头间，陶然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像是半辈子没见似的冲过来抱她。
“怎么了，”她被捂得瓮声瓮气，钻出个头来问：“出什么事了？”
他神情忧虑，像是有话说不出，静堂急问：“你别吓我，快说啊。”
他终是摇了摇头，缓声道：“我真的好怕你出事。”
“我不会的，”静堂安慰，又陪他坐下来，半盏茶后，陶然方才告诉她何督的死讯。
静堂惊得睁大眼睛，想起与何督相识的点点滴滴，手指不住地颤抖。
他是那样一个幽默和善之人，一辈子沉浮在官场间，临了不过一个六品大臣，竟为朝廷耗尽了一生。
陶然杵着头，忽然皱眉：“我是真不知道为何陛下突然变得这么急？国库之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或许熬到开春饥荒之时便也能解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他连日生病，断不上朝，朝野便会以为这抄家之举都是我一个人的主张。乡绅是什么人？他们敢在杭州杀了何督，就未必不敢在京城杀了我。”
静堂自是知道为什么，但她不会和陶然说。
一则她把夫妻关系看得比什么都重，二则静言已经出手，此事覆水难收，说了也是无法。
她和静言早有计划让祝钦云和严忍冬离心，谁也没料到此举竟会逼得祝钦云施压陶然，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他要给太子铺路，必然要在自己“死”前扫清一切障碍。
她不是埋怨倒严之计如此顺利地行进，而是心觉姐姐不该和严忍冬就这样撕破脸。
静堂默默不语，一面又想到严忍冬对静言的万般凌辱，便也理解姐姐为何要把此事做绝了。
她沉吟一阵，用自己滚烫的手缓缓握住陶然的手，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只求成功，不求失败。”
他抬头看她。
她温柔笑笑：“抄也抄了，既成之事，旁人认作是皇帝也好，是你也罢，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何督先时在杭州，定是不会叫那些地方胥吏以查田为名，鞭挞百姓，夺其牲畜。”
又道：“陶然，冷静下来，现下该做的，是赶快派得力的人再赴江南。这个人需要格外谨慎，正直，不怕困难，又懂得周旋。我会写信给堂兄，叫他给应天府施压，先把江南的烂摊子了结了，田制之改才能进入正轨，你说是不是？”
他点点头，第一次脆弱地靠着她，把头埋进她的怀里。
静堂没说什么，就这样搂着他，忽而陶然道：“你的心跳好清楚，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跳竟可以这么有力。”
她笑笑，只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他抬起头来，静堂替他捋了捋额角的发丝：“你好久没回家了，在家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两人驱车回到尚书府，府门外多了把守的府兵，将此处围得如铁桶一般。
浴盆内，他有些心不在焉，似是还在想那些公事。静堂靠在他的胸前，说道：“钟大人和你同僚一场，为人正直，在礼部屈才了。”
她离开他，正色说：“古来凡有壮举，都不羁一部之力。既然要谨法改制，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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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又无丞相统御，何不告诉皇帝，设立一个钦差田改总局，把你看重之人都纳进其中，由你重新摊派，各司其职，总比只有户部一部有通力之效。”
他闻言眼睛一亮，一拍脑袋道：“我怎么没想到！是我这脑子迂腐了。”
这样想着，心里便像落了一件大事，托起她的脸吻起来。
这吻越深越长，进而两人的身体都又痒又滚烫，桶中的热水翻涌着泼洒而出。
她挣脱出来，迷离道：“我相信你。”
陶然不由分说又去吻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次日晨起，祝钦云似是看起来身体好些。
颐政殿中，他不露声色，呷茶问道：“左棠那边怎么回事，嫁个公主这样许久都不过来？”
严忍冬道：“西域路途遥远，有些事情恐怕路上耽误，陛下放心，臣派人再去催紧就是。”
他放下茶盏，一改脸色：“你办事，从来都叫朕放心。”
严忍冬敬谢不语。
祝钦云摩挲着指尖，半晌方道：“清洗贪腐，铲除谢家，平定京都战乱，严卿，你辛苦了。”
又道：“朕诸务缠身，倒是一直对你有所懈怠。即日起，着你升为五军左都督，领正一品衔。陶然着手天下田制，你领军掌管地方卫所之职，地方多有乡绅闹事，朕也需要你去去弹压一番。”
此话虽是荣升，但五军都督府权归兵部，不似禁军统领有调兵之权。就算发兵各郡，且需与皇帝印信合发方能行事。祝钦云以一换二，夺了他监察百官与统领京畿卫戍的实权，此举之意，令人寒栗。
“怎么，对朕的安排不满意吗？“
陈恨生还在自己手上，严忍冬心想，即便不在，他也能重新再造一个陈恨生，一切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他跪下，缓声行礼：“臣，谢过陛下。”
龙椅上，祝钦云满意地擦擦手：“眼下着手要去办的便是江南的祸乱，你也老大不小了，周文渊之妹年方二十，与你正堪相配。你和周家联了姻，在应天府办事也能竖起威风，严卿，即日启程吧。”
严忍冬低着头，眉头紧锁，却不叫祝钦云看出来。
多么可笑的局面，为皇帝走狗半生，换来的不过是和祝长风一样的死局。江南之乱，皇帝定会秋后算账，周文渊治理不力，尚有朝廷命官命丧于杭州，这一娶一嫁间，纵他再是一品大将，也必然作法自毙。
不知怎的，他蓦然觉得此后必有季静言的推手，细细想来那些柔情与眼泪，不过换来片刻的温存，此刻美梦炸得像除夕的炮仗，原来，她彻头彻尾地在骗他。
他被利用了。
“严卿，今日怎么回事，这么愣怔？”
皇命已下，他自是无法驳回，他不想娶什么周文渊的妹妹，逃吗？
这不是严忍冬的格调。
一个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幽魂，亲手弑父，心中还会畏惧什么？
他自问有恩报恩，是祝钦云让他位极人臣。
他也自问有仇报仇，狡兔死，走狗烹，既是他先断了这君臣之义，自己便也无需顾及了。
“臣，领旨谢恩，”严忍冬目光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