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话语,不含任何神力,也没有半分威压。
它就那样轻飘飘地落下,吹散了萦绕在华夏先民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罪孽迷雾。
它又是一把无形的钥匙,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撬开了他们被神权死死锁住的心门。
米迦勒端坐于王座之上,金色的瞳孔中满是冷漠。
“蛊惑人心的魔鬼。”
他居高临下,做出了审判。
“用谎言诱骗无知的羔羊,这是最大的罪。”
孟子的虚影并未理会他。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些缓缓抬起头,眼神中带着迷茫与痛苦的族人身上。
那个第一个被烙下【原罪】的青年战士,他的身体还在因为负罪感而颤抖。
但他听到了那句话。
“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
“觉……我?”
孟子看向他,平静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腹中之食,从何而来?”
青年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个问题……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腰间还挂着的半块烤肉,上面还残留着烟火的气息。
那是他昨天,和部落里最好的几个猎手,搏杀了一头吊睛猛虎,用同伴的鲜血和自己的伤口换来的。
他又看向部落中央,那用茅草棚盖着,堆积如山的谷物。
那是农人们弓着背,在田地里辛勤耕种,一滴滴汗水砸进泥土里,才浇灌出来的收成。
这一切,不是跪在地上祈祷来的。
更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随手赐予的。
是他,是他们,是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血汗,从这片充满危险却又无比慷慨的土地上,堂堂正正换来的!
“是……是我……我们……自己打猎,自己耕种……”
青年喃喃自语。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裂声响起。
在他额头上,那个散发着不祥血光的【原罪】烙印,裂开了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米迦勒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
孟子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身上之衣,所住之屋,又是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问向了所有人。
一名正在跪地,用额头一下下叩击着地面,疯狂忏悔的妇人,动作猛地一僵。
她想起了自己为了鞣制这张兽皮,在河边捶打了三天三夜,双手磨出了一片血泡,十指连心,疼得钻心。
一名满脸沧桑的工匠抬起了头,他看着不远处,自己亲手搭建起来,为族人遮风挡雨的茅草屋。
他想起了为了寻找最坚韧的木材,在深山老林里跋涉的日日夜夜,想起了被毒虫叮咬后高烧不退的痛苦,想起了搭建屋顶时,从上面摔下来摔断腿的经历。
“是我们……自己做的……”
“衣是我缝的,屋是我盖的……”
“我们自己做的!”
越来越多的人,从那种麻木的、自我否定的忏悔中惊醒。
他们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双布满老茧,伤痕累累,却创造了他们全部生活的手。
他们看着周围的一切。
衣服,食物,房屋,武器……
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他们自己的劳动!源于他们自己的智慧!
“咔嚓……咔嚓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此起彼伏。
成百上千的华夏先民额头上,那代表着“与生俱来”的罪孽烙印,正在大面积地崩裂!
米迦勒王座之下的炼狱哀嚎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他无法理解。
这些凡人,为什么不仰望天空,不思考灵魂的救赎?
为什么要去思考吃饭穿衣这种……卑贱的问题?
“魔鬼的低语!”
米迦勒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压抑的怒火。
孟子的虚影,终于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正视那高高在上的审判王座。
他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天使的赞歌,响彻整个擂台。
“君主、贵族、神之使者,他们享用着最好的食物,穿着最华丽的衣袍,住在最宏伟的宫殿。”
“请问。”
“是民养君,还是君养民?”
轰!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华夏先民的脑海中炸响。
那个青年战士,猛地站了起来。
他额头的【原罪】烙印,轰然碎裂,化为光点消散。
他记起来了。
商鞅的石碑上写着,军功可以封赏。
韩非子的竹简上刻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们的价值,由他们自己创造,由他们自己评判!
凭什么,要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来定义他们生而有罪?!
“是我们……养活了他们!”
青年战士发出了第一声怒吼。
他的吼声,点燃了燎原之火。
“是我们!”
“是我们!”
一名农夫站了起来,他手中的锄头,散发出温润的土黄色光芒。
一名工匠站了起来,他手中的石锤,亮起了坚韧的金属光泽。
一名妇人站了起来,她手中的骨针,闪烁着柔和的白色微光。
成千上万的华.夏先民,全部站了起来。
他们手中的劳动工具,他们赖以为生的创造之物,在这一刻,都绽放出了属于“人”自己的光辉。
那光芒,土气,平凡,甚至有些微弱。
但当它们汇聚在一起时,却形成了一股磅礴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洪流,硬生生将天空那神圣、纯粹的金光,逼退了半分!
“异端!”
“不可饶恕的异端!”
米迦勒从王座之上霍然起身。
他脸上那悲天悯人的神圣与优雅,在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被蝼蚁触怒,被凡人亵渎的无尽暴怒!
他再也无法维持神之代言人的姿态。
凡人,竟然敢质疑神权!
羔羊,竟然敢反问牧者!
“这是对神圣秩序最恶毒的挑战!”
“净化!”
“用圣火,净化这一切污秽!”
他高举十字架,向身后的天使军团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嗡——!
万千天使的吟唱声,从庄严的赞歌,化为了冰冷的杀伐之音。
他们手中的光矛,燃起了熊熊的白色圣火。
那是足以焚尽灵魂,将一切存在都化为最纯粹信仰能量的净化之炎。
“遵从神的旨意,清洗罪孽!”
天使军团动了。
如同白色的流星火雨,带着焚毁一切的气势,从云端俯冲而下!
目标,正是下方那片刚刚站起来,刚刚找回自我价值的华夏部落!
华夏指挥中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老的手死死扣进桌沿,指甲崩裂,鲜血渗出。
李沐遥的脸上毫无血色。
思想的交锋结束了。
接下来,是赤裸裸的、最不讲道理的暴力抹除。
擂台之上,秦川的身体摇摇欲坠。
具现亚圣,几乎抽干了他的一切。
但他看着那俯冲而下的天使军团,看着下方那些手持发光工具,脸上交织着恐惧与不屈的先民。
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集中。
真正的决战,现在才开始。
他将残存的所有意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希望,全部灌注到了那道顶天立地的儒服身影之上。
来吧。
告诉他们。
告诉这满天神佛,告诉这宇宙万界。
我们华夏文明,最核心,最根本,最不容动摇的……立国之基!
孟子的虚影,面对那足以毁灭文明的圣火,只是缓缓抬起了手。
他看向那些重新站立起来的民众,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然后,他开口。
那句话,将颠覆整个擂台的价值观。
那句话,是华夏人道洪流的最终宣言。
那句话,是对高天之上所有神权的终极审判!
他的声音,盖过了天使的杀伐,压过了圣火的咆哮,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民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