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余霞成绮,一旁的池水泛着粼粼波光。
宋槿禾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绣着织品。一袭浅绿色旗袍简约又不失精致,领口处是精细的苏绣工艺,盘扣采用了新式的珍珠扣,奶奶说绿色最是衬她。
一根银簪随意将黑发挽得松松散散。柳叶眉下,一双杏眸清澈如水,眼尾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古典的娇柔。天生的美人,晚风也偏爱她,轻柔地撩起她鬓边的发丝。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就像一幅江南烟雨里的仕女图,清雅脱俗,让人移不开眼。
她绣得极慢,下几针便要停一停,目光时不时掠过水面望向回廊尽头。那里始终空荡荡,只有风扫过廊檐下悬着的风铃,叮叮当当惹得人心烦。
到底还来不来?
她心里泛着嘀咕,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不知不觉间一株摇曳多姿的白兰在绣绷上成型,可她却在收尾时刺偏了一针。
心乱,手法也跟着乱,她有些生气,烦躁地将绣绷丢到一边,干脆趴在栏杆上看鱼。
都说鱼儿的记忆只有七秒,但宋槿禾觉得自家池塘里的鱼儿很亲人。她抬手将手臂悬在水面上空,便能轻易引来一群金红交织的锦鲤。
她被这群小生命逗笑,想用桌上的鱼食犒劳犒劳这群小家伙。
转身间,余光瞥见一道修长的身影。
男人双手抱在胸前,倚靠着白墙,薄唇含笑,歪着头懒洋洋盯着她看。
季斯南!
她僵在原地,眼睛睁大了几分。
如今的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稚,身材高挺,衬衫袖口被随意地挽至肘间,领口的扣子散开两颗,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商务装扮,硬生生被他穿出了几分慵懒。一双眼睛明亮又深邃,鼻梁高挺,轮廓比记忆中还要俊朗。
尽管这场重逢对她来说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精心安排。
但如今四目相对,她依旧有些慌乱。
她精心打扮,在水榭里端坐了小半个下午,不见人来,等她以为人不会来了,慵懒地撅着屁股趴在栏杆上时,他却来了,更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宋槿禾深吸一口气,仍然微笑起身,说话的声音比池水还要柔:“好久不见……季斯南。”
男人闻言直起身走向她,黑色皮鞋碾过木廊,每一步都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他在她面前站定,目光扫过石桌上的鱼食,忽然轻笑:“还是喜欢躲在这里?”
“吹吹风,喂喂鱼。”她垂眼掩饰慌乱,“这里总能让人放松一下。”
季斯南点点头表示认同,却没等她招呼,兀自拿起鱼食,倚在美人靠上喂起了鱼。修长的手指轻扬,引得池鱼在水里翻腾,比刚才更鲜活。
这画面太过熟悉,恍惚间与七年前重叠。
也是这样一个夏天,宋家庭院里却白幡肆意,哀乐低回。
她的父母在参加刺绣展览的途中,遇上醉酒驾驶的货车司机,双双殒命。十七岁的她缩在奶奶怀里泣不成声,嘴唇干枯,惨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泱泱,你这样下去不行的啊,要吃点东西呀。”老人声音沙哑,轻抚着孙女的后背,满是心疼。
泱泱是她的小名,父母希望她如泱泱江水一般奔流不息,勇敢无畏。可那时的她,只觉得世界一片漆黑,畏缩在角落里不敢踏出一步,说不出一句话,就只是哭。
“老太太,季家人到了,您宽宽心”,一位绣坊的师傅红着眼睛走进灵堂,身后跟着风尘仆仆赶来的季家人。
宋季两家是世交,季老太太和宋老太太更是闺中蜜友。
季老太太本就身体弱,此刻眼眶湿润,被儿子儿媳搀扶着走进灵堂。看到屋内的一老一小彻底忍不住,走上前抱住两人大哭:“兰畹啊,节哀,以后我的儿子儿媳就是你的儿子儿媳,我们就是一家人。”
季夫人见状,忙将宋槿禾搀扶起来,柔声劝道:“泱泱,伯母带你去吃点东西,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住的。”
她浑浑噩噩地被带出去,低头喝汤时,泪水砸进碗里。
一只手递来一方素帕,指节修长,皮肤白皙。
她头也不抬地接过,哑声道谢。
季夫人轻拍她的背,细声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季斯南,你们小时候见过的,比你大一岁,你就喊哥哥。”
宋槿禾努力让自己平静,可身体却忍不住地抽泣,终是从嗓子缝里挤出一句“嗯。”
看着小姑娘抽泣的身体,季夫人实在是心痛,也跟着红了眼眶,伸手擦着小姑娘脸上的泪水,哽咽地安慰道:“泱泱别怕,还有伯母呢,以后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会照顾你和奶奶的,别怕。”
那些日子,她沉浸在悲痛之中,少年人也寡言,两人鲜少交流,葬礼进行了几天,他就陪了她几天,盯着她吃饭,陪着她看鱼。
大多数时候都在这个亭子里。
“现在的鱼比当年肥。”男人忽然开口,打断她的回忆。
宋槿禾低头沏茶,茉莉花香随着蒸汽氤氲而起,“前两天刚换过一批,当然长得好。”
她将青瓷茶盏递到他面前,“喝吗?”
季斯南本想拒绝,可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指尖时,又鬼使神差地接过,“谢谢。”
“什么时候回来的?”女孩坐下继续泡茶,手上的动作娴熟。
“上个星期。”季斯南坐在她对面把玩着桌上的茶具,她一抬眼便能看到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依旧好看。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吗?”
“嗯。”季斯南点头。
宋槿禾又倾身为他续了一杯,“是该回来好好陪陪伯父伯母还有奶奶了。”
“嗯,在国外常听他们提起你,这些年多谢你替我照顾他们。”
“应该的……”她抬起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那眼神看得宋槿禾心里发虚,“他们对我很好,这是我应该做的。”
“总之还是要谢谢你。”
她轻笑着点头,心里却泛起莫名的酸涩。
这七年来,季斯南出国读书,后来又被留下来处理公司在海外的项目,一年到头都回不了几趟家,她反倒成了季家的常客。他的父母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别人家的女儿有什么,她有的只会比她们更多,季奶奶更是对她疼爱有加。时间久了,她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不知不觉间她真的把那里当成了家。
而现在,季斯南的话仿佛在将她与季家割席,话外之音像是在说“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我回来了就不需要你了。”
她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所以在得知季斯南要回国接手公司的那晚,她盯着天花板想了一夜。
担心和季家疏远,害怕再也融不进那个家,更害怕季斯南哪天带回一个漂亮又讨人喜爱的女孩,代替她在季家的一切。
她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只觉得如果和季斯南结婚的是她,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那一晚,她将夜熬穿,反反复复地思考和季斯南结婚的利弊,似乎是百利无一害的。
毕竟放眼整个江城,季斯南绝对是最优质的结婚对象。
季斯南喜欢热闹,鲜少这样安静地待着。这个亭子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像18岁那年一样,让他待多久都心甘情愿。
晚饭后,季斯南驾车驶离小镇。宋槿禾挽着两位奶奶站在门口送他,看着他的尾灯渐行渐远,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大概在整个江城,只有她一个人不希望季斯南回来。
这念头让她感到羞愧,却又无法控制。
入夜,屋外的蝉鸣此起彼伏。
两位老人在客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端着果盘吃得津津有味。季奶奶话锋一转,突然歪着头看着她问:“泱泱今年要25了吧?跟奶奶说说谈男朋友了没有?”
宋槿禾刚将一块西瓜放进嘴里,突如其来地发问让她险些咬到舌头,抬头对上季奶奶的视线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没有呢奶奶,不急。”
季奶奶长叹一口气:“兰畹啊,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一个样,斯南也是,每次一提这事就说工作忙。我们俩大半个身子入土的人,想看到他们结婚生子,难咯!”
一句话看似是好姐妹间的抱怨,眼睛却紧盯着宋槿禾,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宋槿禾挽上宋奶奶的手臂,轻靠在老人肩上,“不急嘛,两位奶奶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宋奶奶笑着轻敲孙女的脑袋:“看到你身边有个可以照顾你的人我才能安心。”
一旁的季奶奶连忙抓住机会继续说:“要我说我们两家作亲家最好不过,泱泱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斯南的为人你也知道,都是好孩子。”
宋槿禾手里的西瓜“啪嗒”掉在白色睡裙上,她手忙脚乱去擦,完全没想到两位奶奶会有这样的心思。
“奶奶!我还在呢!”她声音都变了调。
季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瞧瞧,我们泱泱害羞起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宋槿禾埋着头一秒钟八百个假动作,却听见自己奶奶补刀:“我是很满意斯南,泱泱觉得呢?”
她将头埋得更低,擦拭裙子的纸巾被她揉成一团握在手里,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摸不准她的心思。她缓缓开口,“斯南哥很好啊……”
一听这话两位老人瞬间来了精神,齐刷刷看向她,异口同声地问:“这是点头了?”
“奶奶!”她猛地抬头,炸毛的模样逗得两位老人笑作一团。
她点到为止,借着换衣服的由头躲回了房间。
夜里,思维却越来越活跃,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她瞪大着眼睛又盯着天花板,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性极高,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本以为这个小假期还能持续几天,能在老家多陪陪两位奶奶。可一大早接到房东的电话,她闭着眼睛将手机放在耳边,对面的声音却异常急切:“宋小姐!你在哪啊?家里发大水了知不知道?”
一句话让她瞬间清醒,立马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太快,引得头一阵眩晕,但不等她开口,房东尖锐的声音继续传来:“物业说楼下602住户天花板都在滴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点回去处理一下。”
“我在老家,马上回去!”宋槿禾光脚踩在地板上,急急忙忙开始收拾东西,走的时候连早餐都没来得吃。
驾车离开时季奶奶还一脸担忧地嘱咐她:“斯南现在也在江城,你有什么事自己一个人办不成的尽管找他,别怕麻烦他,你们年轻人多联系联系。”
宋槿禾乖巧的朝两位奶奶摆手道别,“我知道的,你们别担心我,快进屋吧!”
她踩着油门一路疾驰,三个小时的车程硬是缩短了半小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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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