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晋帝在心底快速罗织着话语，语气略有迟滞，视线时不时窥一眼面前悠闲而立的颀长身影。
阙珏负手而立，单手持剑，而那剑尖就横在他脖颈之上。
晋帝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目光挪到他身上，他那一身白衣仿若纤尘不染。
“你……既然能夺得太子之位，想必是已经认祖归宗了吧。”
阙珏目光薄凉，并不言语。
晋帝苦笑了下，瘫坐在地，眼神放空，似乎在回想很久远的事情。
“你母妃……宜妃，朕其实很喜欢她，她温柔贤淑又善解人意。”
阙珏目光更冷漠了，不咸不淡道：“您的喜欢当真分文不值。”
晋帝又道：“朕在无忧王城对她一见倾心，她亦仰慕朕的风采……所以才……”
阙珏手上加深了几分力道，那剑又深入几分。
晋帝感觉颈间一痛，他赶紧道：“是朕对她一见倾心，她、她并不仰慕朕，因为那时她……她已有身孕！”
阙珏眸光一深，骤然反应了过来，
“那时无忧国力不盛，你便以公谋私仗着国力强盛便夺人妻妾，当真好手段。”
“……”
晋帝被他话中明显的讥讽弄得如同吃坏了肚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母妃是被你父王亲手献上……这事儿也并非全是朕之过错。”
阙珏一针见血道：“我猜……你这样狡猾的人，那时定然不止打着一个算盘吧？若无忧王甘愿臣服，你便能得到我母妃，而无忧王若不甘愿臣服，你便借此发挥发兵，可对？”
晋帝一噎，似乎是想否认，但是他仿佛被说中心事的表现暴露了他。
他神情染上一抹怒色：“朕与她圆房之时并不知道她已身怀有孕！后来她十月生产，朕……只当是她早产了，你的降生让朕很开心，朕对宜妃愈发百依百顺，但宜妃她辜负了朕的爱！她隐瞒了你的身世，这是欺君！”
晋帝气得面色涨红，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也依旧对那事耿耿于怀。
“直到你长大长得与朕越来越不像，宜妃整日心神不宁，夜夜惊梦，朕才不得不疑心她，你知道朝廷里的那些老臣私底下都怎么编排朕吗？！后来朕逼问她，朕说她要是不说实话，朕就杀了你，宜妃才肯吐露真相！朕这些年就像个笑话，被她一介妇人耍得团团转，替别人养儿子！她哭哭啼啼的求朕让朕别碰你，朕也觉得稚子无辜。”
他说完窥了一眼阙珏看不出情绪的脸。
阙珏心中冷笑，什么稚子无辜，母妃一定与他达成了什么条件才得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这个人的话顶多只能信一半。
晋帝咳了声，有些心虚的道：“朕后来需要皇后家的势……便立了后，宜妃也被厌弃，直到那场战役，群臣激愤，必须要想个办法平息，而你母妃不忍朕为难，便自告奋勇做了这个替罪羔羊，朕这些年一直很痛心……”
阙珏毫不犹豫打断他故作煽情的话：“你若当真痛心，对我母妃那般深情便不会将我关进冷宫自生自灭，更不会怕我母妃因此前来找你索命，你心虚了。”
“那一役后，无忧与大晋处境转换，你推我母妃出去当替罪羊，而她并未替自己辩解，是不是你与她达成了交易？你留我一命，而她则为你担下所有骂名，你既不想看到我这张脸让你想到那些耻辱，又不能杀我，于是便将我扔进冷宫自生自灭。”
晋帝愣怔抬头，暗自心惊。
他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晋帝迟疑道：“朕……这么多年一直在遵守了与你母妃的约定……朕真的很爱她……”
阙珏打断他道：“何必把自己说的这么情深意重，藏宝阁里的那方印信也是我母亲的东西吧。”
晋帝微微睁大了眼眸：“印信……你怎么知道那里头是方印信……你、是你！”
阙珏从腰间掏出那方小巧的金色印信：“苍狼与龙这个图腾是无忧圣物，这东西能代表我的身份，而你这么宝贝它，是想……若有一日，无忧发兵，你便可以以我的命相要挟？而这才是你不杀我的原因。”
“所以，你跟我母亲的约定根本不重要，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自己。”
“你……”晋帝嘴唇抖了抖，苍老消瘦的面庞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恐惧：“你是怎么知道的……”
阙珏不冷不淡：“无他，我只是了解你罢了，算盘打得不错。”
晋帝盯着他手中的印信：“那日劫藏宝阁之人身手不凡，而你这些年都被困在冷宫，是何时……而且你既已认祖归宗，又为何还要伪装身份留在大晋……”
阙珏凤眸微挑，冷冷道：“若不细细筹谋，如何能拿回我想拿回的东西？”
晋帝一怔，蓦地笑了：“也是，现在无忧内政也是一团乱，你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吧，你这个太子想必当得也不比朕这个窝囊皇帝好到哪里去，只是竟让你这个半路捡回去的当太子，无忧王真是不如当年了。”
阙珏不理会他的夹枪带棒：“说完了？”
晋帝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冰冷杀意，脸色微变。
“你、你想做皇帝是不是？朕可以传位于你，只要你愿意高抬贵手饶过朕，朕这就可以让人拟旨！传国玉玺……传国玉玺就在那儿！你做了皇帝就有了跟你那些兄弟抗衡的资本……”
他面容惊恐的指向身后的御案。
他身形消瘦，趴伏在地上，浑浊的瞳孔里仿佛含着泪。
阙珏剑尖指着他，看了许久。
晋帝见他似有心软，趁热打铁道：“朕看见了！朕当年送你的生辰礼，你一直戴在身上，直到那场大火！你对父皇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对吗？”
阙珏顺着他看向的方向走去，他用火折子点燃了旁边的烛台，烛火唰地照亮了御案，摆放在御案之上的赫然是一封和离书。
阙珏抬眼。
晋帝：“……”
阙珏：“你想离间长宁侯府与相府？就像你之前所做的那样，克扣边关的粮草，裴侪负责代监国，如果谢家世子在边关出了事，那你的目的便达到了，可惜落了空。”
晋帝脸都白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讷讷道：“那……你意下如何？”
阙珏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那点微小的弧度在昏暗的烛火下有些不真切。
他意有所指道：“在阴谋诡计之上，无人出你左右。”
阙珏又观摩了下这封和离书，看到尚还空白的右下角时挑了下眉毛，道：“既如此，本宫不妨帮你一把。”
他拿起一旁的玉玺就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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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后，寝殿内走出一个衣摆上染了血色的白衣人。
林公公领着人侯在门口，小太监的手中端着个铜盆，里面装着的是温度适中的热水，边缘搭着一条软帕。
旁边还站着个祝楼。
林公公看见人走了出来，垂下头道：“殿下，净净手吧，这一身血腥气的多不好。”
阙珏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湿帕子慢条斯理擦净了手上的血迹，扔回盆里。
拐角处倏然转出一行人。
“恭喜太子殿下，大仇得报。”
裴瑶珠翠满头，一身艳丽的红色在夜里也打眼得很，她身后领着一群侍女款款而来，臂间轻挽轻纱，仿若仙女下凡尘。
阙珏轻瞥她一眼，淡淡道：“裴相的势力果然只手遮天，贵妃是大功臣。”
阙珏从袖子里取出一物，不由分说抛给她。
“这是你要的东西。”
裴瑶赶紧接住那东西，还有些分量，上面刻着大晋的年号，是让多少人趋之若鹜为之疯狂之物，而眼前的人就这么轻飘飘的扔了过来。
裴瑶都不敢想若是她没接住会怎样。
裴瑶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东西，笑了笑道：“我们女子势单力薄，安身立命多有坎坷，世间男子多是眼皮子浅之类，若没有家族的支持也难成大事，本宫所求不过为家族争荣光罢了。”
阙珏平淡道：“贵妃说得有理，你身为女子，能走到今天确实有非常人之能。”
这时，身后的寝殿内忽然传来瓷瓶落地碎裂的声音。
裴瑶微诧：“殿下竟没杀了他？”
阙珏摇头，道：“若是现下便杀了他，未免太便宜了，贵妃不进去吗？”
裴瑶道：“本宫就不进去了，本宫固然不喜欢皇后那样的女人，但陛下这等没心肝的东西，本宫同样厌恶，这便回宫了，殿下自便吧。”
她打算折返，行了两步忽然又开口。
“对了，太子殿下莫要忘记答应本宫的事。”
阙珏道：“本宫对皇位没有兴趣。”
裴瑶轻笑：“那本宫便放心了，本宫有一个不听话也不太省心的侄子，本宫必须得为他谋划。”
阙珏看着她的身影乘着夜色远去，他微微侧头，看向了某个方向。
祝楼道：“殿下，此间事已了，接下来……”
阙珏道：“回无忧。”
而另一边，最后一个狱卒被打晕，软软的倒了下去。
胡巴两下砍断锁，抱拳道：“恭迎我王。”
在他身旁还有一个面容熟悉的少女，这少女褪去了以往的锦衣华服，只着了一件西羌的纱裙，头发上系着铃铛与红绳，看起来十分俏皮。
谢长乐朝他眨了眨眼：“姊兄近来可好？”
裴寂雪终于明白为何她初见他就一直另眼相待了。
夜凉如水，她奉上一件灰色的大敞。
裴寂雪盯着她，微微皱起了眉：“你……”
谢长乐道：“不过随手弄的一个假身份，掩人耳目罢了，可是吓着我王了？”
“你是西羌人？”
裴寂雪睨着她问。
谢长乐垂眼，弯唇道：“是，我王。”
裴寂雪果然没了再了解下去的兴致，随手扯过她手中的大敞披到身上，大步朝前走去。